周衍東第一次遇到程溪,是在2009年8月3日。之所以記這麼清楚,因為那天是他的生日。
他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原本隻當個普通日子過,但程溪把他帶回了家,還給煮了一碗麵。
很多年以後,周衍東依然懷念那個夜晚。
那個明月高懸的夜晚,湛藍夜色如夢似幻。
雨水一場接一場衝刷著廣城,雨後烈日暴曬,高溫烘烤,水汽蒸騰,濕了乾,乾了濕,整個城市籠罩著似乎永遠無法擺脫的潮潤。
周衍東以為熬過那陣兒就好了,無論是天氣,還是心情。
熬到八月份,極致潮濕後迎來極端高溫,周衍東的心情如同長滿綠藻的臭水池子,爛透了。
他遊魂般漫無目的穿行在無邊夜色中,對前途和未來感到一片茫然。
不知走了多久,周衍東停下腳步,盯著禦馬會所大門上的封條發起呆。
“失業了?”
身旁傳來的聲音讓周衍東回過神,微微扭頭,垂眸便看見一雙清澈杏眼。
杏眼長在一張頗顯幼態的圓臉上,皮膚被月亮和路燈照得煞白,可愛歸可愛,就是白得叫人瘮得慌。
好奇和欣喜全從杏仁兒眼裡跑出來,絲毫不遮掩——程溪就這麼直勾勾盯了他半分鐘。
周衍東沒理會,轉頭目光落回封條上。
“你們這一行,風險是大。”程溪歎氣感慨。
禦馬會所男模出了名的質量高,一朝被封,優質男模們要麼被抓,要麼失業,總之都沒好下場。
周衍東愣了片刻反應過來這話什麼意思,合著把他當鴨了。
他麵無表情看著她。
被瞧得心慌,程溪臉上升溫,小聲說道:“賺錢法子多得是,以後彆再乾這行了。”
周衍東樂了,沒解釋,語氣幾分戲謔:“你這是在勸我從良?”
程溪噎得好一會兒講不出話,仰頭重新打量起他來,眼神生出憐憫:“回去吧,太晚了。”
周衍東雙手揣兜,聳聳肩:“回哪去?沒地方住。”
程溪不信:“你平時住會所?”
周衍東搖頭,溫潤眉眼中透著那麼點可憐勁兒:“失業了,沒錢租房。”
雖然不是什麼男模,這話卻也不假,周衍東目光坦坦蕩蕩。
見他身旁立著個行李箱,程溪半信半疑:“先去便宜賓館住,儘快找工作吧。”
周衍東嘴角一沉,越發可憐巴巴:“沒錢住賓館。”
程溪陷入沉默,不是不信,隻是不知該如何回應。
猶豫好一陣兒,她紅著臉看著他:“先上我那住一晚吧。”
等的就是這句話。周衍東笑了,嗓音沙啞卻溫柔:“謝謝。”
程溪租的房子在城中村。兩人趕上末班地鐵,從地鐵站走了兩公裡,終於來到那個七平米小單間。
屋裡燈打不開,程溪退出來在走廊上看一圈,周圍門縫裡都沒光。
小單間裡開著窗,照進淡淡月光,周衍東站在門口,一眼望儘屋內格局。
父親靠倒騰地皮蓋房子賺了幾輩子都揮霍不完的錢,打小他就見識過各式各樣房型。很早以前,父親帶他看過這種狹窄逼仄的小單間,並告訴他,“老子拚命賺錢,就是為了兒子不用住這種房子。”
老頭子要是知道他兒子住進了這種房子,指定得罵一聲“完蛋玩意兒”。想到這,周衍東內心那股叛逆竟滋生出幾分快樂。
破罐破摔,但無所吊謂。
他環視一圈,這間屋跟程溪這張臉似的,簡單,素淨,一眼就能看透。
程溪回到屋裡,看著半開的門,猶豫要不要關上。
不關,黑燈瞎火的,她實在沒有安全感;關了,孤男寡女的,不發生點兒什麼好像都對不住這拉滿的曖昧氛圍。
程溪愣著不動時,周衍東把門關上了。
他力道輕,關門聲音小,程溪卻受大驚似的猛然往後退。
周衍東知道這姑娘怕了,黑暗中帶著輕笑問:“那我走?”
程溪不作聲,半晌才怯怯開口:“算了吧,你也沒彆的地方去……”
周衍東沒拒絕,也沒道謝,下巴衝旁邊那扇小門一揚:“洗洗睡吧。”
程溪心都快蹦出嗓子眼,怕得直想跑,又聽他柔聲笑道:“想什麼呢?你洗你的,我洗我的。洗完你睡床,我睡地上。”
周衍東又補一句:“碰你我天打雷劈。”
他從不相信任何賭咒發誓和承諾,儘管自己的確不會侵犯程溪。
之所以這麼說,是為了消除程溪的疑慮恐懼。
他覺得程溪會信。
程溪確實信了。沉默一小會兒,她走到床邊的簡易拚搭衣櫃前,摸黑拉開防塵布上的拉鏈,找出一套乾淨內衣褲和短款睡衣。
平時程溪更喜歡穿睡裙,家裡多了個男人,穿裙子睡不方便,她慶幸昨天大掃除時沒將這套使用率極低的廉價居家服扔掉。
衛生間在進門處左手邊,1.5平米的地兒,一個洗臉池,牆上一個櫃門是鏡子的小掛櫃,一個蹲坑,一個淋浴。這房子程溪租了二十多天,巴掌大地方,每處早已了如指掌,在烏漆嘛黑的衛生間裡洗澡完全沒影響。
周衍東就不同了。推開門,潮濕熱氣撲麵而來,悶得他發暈。他掏出手機點開電筒,借著光四處看。
洗護用品全是女士的,周衍東不想用,決定拿洗臉池上那塊肥皂湊合洗洗。
“淋浴水龍頭往左出熱水。”程溪隔著門知會。
周衍東“嗯”一聲,往右打開水龍頭。
這麼熱的天,這麼小的地兒,再來個熱水澡,他怕自己中暑昏死過去。
高溫天氣使冷水都變溫熱,周衍東衝涼衝得不儘興,煩躁地用毛巾隨意擦擦腦袋,頂著濕發拉著臉出來,衛生間門一開,燈光瞬間亮起。
“來電啦!”程溪大叫。
周衍東還是“嗯”一聲。
他淡定得讓程溪不好意思。
“我這人就這樣,一驚一乍的。”程溪摸摸頭,臉色微紅。
周衍東:“嗯。”
程溪:“你討厭這樣嗎?”
周衍東搖頭。
其實是討厭的。隻不過當下自己身處困境,吃住都成問題,要沒這姑娘雪中送炭,今晚真得露宿街頭。他就是再鐵石心腸,也不能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周衍東說什麼程溪都信,她眼睛笑成月牙:“那就好,我不光一驚一乍,還話多,怕你嫌煩呢。”
“是麼?沒覺著你話多,性子挺安靜的。”
“真的嗎?你還是頭一個說我性子安靜的人!”
程溪又信了,臉上樂開花。
周衍東點點頭,心想她喜歡聽什麼自己就說什麼,善意的謊言能讓這個愚蠢卻善良的姑娘高興,何樂而不為?
程溪盯著他看了會兒:“其實你性子才安靜。”
周衍東不作聲,輕輕點頭表示讚同。
程溪:“還沒問你名字呢!你叫什麼?”
周衍東笑了:“現在才想起來問?”
倆人回來途中幾乎沒怎麼說話,那時他想,這姑娘膽子真大,敢獨自帶名兒都不知道的陌生男人回家。
程溪往後攏了攏頭發掩飾尷尬:“路上怕彆人聽到,以為咱倆是第一次見麵的網友,沒好意思開口。”
周衍東看著這雙清澈杏眼,發自內心感到好奇:“你就不怕我害你?”
劫財劫色,先奸後殺——這種案子可不在少數。
程溪想都沒想便搖頭:“你不會。”
周衍東眉心微擰:“這麼肯定?”
程溪:“嗯,你肯定不會。”
周衍東自嘲:“我可是男模,都下海了,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他不打算解開誤會,索性將錯就錯,認下這個莫須有的“男模”身份。
程溪反複搖頭,目光篤定且真誠:“彆的男模可能會,但你不會。你一看就純良。”
周衍東挑了挑眉:“還有呢?”
程溪:“而且你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都根正苗紅,不可能做壞事的。”
周衍東:“可我是男模啊,你就不怕——”
他頓了頓,微微側頭,眯著眼瞧她:“不怕染病?”
好幾秒後程溪才反應過來這話什麼意思,連忙擺手,手掌晃出殘影:“瞎想什麼呢!我可沒想跟你怎麼著!帶你回來純粹是看你可憐!”
周衍東正經了二十多年,平日裡麵對女人跟塊兒木頭似的,頭一次不正經起來,薄唇微挑,笑腔裡含著幾分浮浪:“萬一我想呢?”
程溪愣住,眼睛眨得飛快,雙手交叉捂在胸前,頭搖成撥浪鼓。
“你想得美!”
周衍東噗嗤笑出聲:“逗你呢。”
程溪臉紅透了,脖子根都染了緋色,明明嚇得不輕,偏要嘴硬:“知道!我也是裝的!”說完忽然想起什麼,歎一口氣,歪起腦袋皺眉:“繞來繞去還是沒說你名字。我叫程溪,你呢?”
“周衍東。”
“我快二十二了,你呢?”
“二十——”周衍東掏出手機看了眼日子,“我二十二。”
程溪驚訝:“哇,看著可不像,我以為都二十五六了!你幾月的啊?”
周衍東:“今天。”
程溪沒懂。
周衍東:“今天剛滿二十二。”
他從褲兜裡掏出錢夾,取出身份證舉到程溪眼前。
程溪將他生日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然後掃了眼下麵的三行住址,沒多想,抬頭目不轉睛盯著他。
“周衍東,你長得可真漂亮。”程溪盯得極認真,說得也極認真。
後來很多年,發生很多事,流逝的時光將記憶反複衝刷,她永遠記得,2009年8月3日這天,她把一個漂亮的男孩兒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