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1 / 1)

寒風料峭,四下寂然。

初冬的晚風總是顯得那麼凜冽,細雨摻夾著暮雪便要將那棵本就頹頹欲傾的寒梅淹沒在四方的院裡。

頤園是整個昌平候府最為清淨雅致之處,兩旁燈火通明,正前方一堵築在水畔之處的白牆,上覆青瓦,牆頭砌成錯落有致的波浪狀,門口玉石台階,雕鑿出祥鳥瑞花紋樣。

席歲然身著水色絹衣躺在橫榻上,烏黑的發絲瀑布般傾瀉下來,白皙的手搭著倒扣在身上的書,另一手隨意伸出窗外,儼然一副早已睡著的模樣。

像是求救似的,一縷梅香悄悄潛入席歲然夢中,水滴順著指尖滑落,同青玉石板撞擊發出滴答聲。

萬幸!

這時正是書中的席歲然十六七歲的時候,在這個時間點,她還可以做很多事,改變很多事情的走向。

或者換一種說法,以她的思維來說她絕對不會做出和原主一樣的選擇,或許一切都還有轉機。

席歲然緩緩回過神來,隱約聽到府裡傳來陣陣喧鬨,不一會兒丫鬟巧雲從廊外興高采烈地跑進來。

巧雲長相嬌俏可愛,頭上梳著丫頭的雙髻,穿著前不久剛製的新衣,邊跑還邊嚷到:“姑娘,大喜事大喜事。”

席歲然閉了閉眼睛,才習慣了廊上燈籠映出的光線,隨後試探著用原主的語氣開口道:“掛這麼多燈籠作甚?”

她一邊問話,一邊拿起帕子想要拭去掌心殘留的寒意,驀然發現睡夢中傳來的梅香源於掌心中夾著雪的一瓣寒梅。

巧雲看見自家姑娘僅身著單衣,連忙拿起一邊的白狐大氅。

“姑娘,是大公子要回來了。前院裡早就掛起燈籠,架起了爆竹,夫人讓我請姑娘過去,這會兒可得緊著洗漱呢。”

書裡女主可謂是萬事憋屈,讓她堅持看下去的動力就是女主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尤其是有個哥哥對她千寵萬寵。

“緣是哥哥回來了。罷了,幫我更衣吧。”歲然應著巧雲,隨意將手中的梅花放入桌邊的盆栽中。

心中暗道,你本就隻身飄零,如今化為花泥也算是替你了卻一樁憾事。

巧雲雖然看起來年紀不大,做事卻恰當妥帖。

隻一會兒,少女身著碧水翠煙衫,下墜雪緞織錦裙,腰間一條淡青色絲帶,腕間環著精致藍田玉鐲子,披著白狐大氅。

長發垂肩,僅一根碧水色的綢束好,玉簪輕挽。一行一止,宛如淡梅初綻,清麗勝仙,眉眼中卻透露出幾分淡漠。

另一邊,巧月見到院裡落了雪,急忙端著湯婆子往姑娘院裡趕。

“咱們姑娘真似仙女一般,整個淮安城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巧雲回嘴到,“你是不知道,咋們姑娘扮作男子可比珩哥兒還俊。”

席歲然放下手中熱茶,“巧雲,此事不可張揚。你在屋裡說說倒也罷了,切不可讓爹爹聽見。”

小丫鬟巧雲立馬伏了伏身子,道:“雲兒知道了。”

前院的人聲更加喧鬨,巧月連忙提醒:“姑娘快些吧,大公子就快回府了。”

席歲然接過巧月手裡的湯婆子,頷首道:“走吧。”

正待走出院門時,席歲然看向那棵迎著風雪的寒梅,眼影又浮現出那人的模樣,終究是動了憐惜之心。

於是對身邊小丫鬟說,“明日一早,讓花房的夥計給院裡的梅花培培土。”

巧雲疑惑,“姑娘總說萬物各有天命,這是改變想法了嗎?”

隻見那美人回眸一笑,“我救他,也是他的天命。”

巧雲看了一眼那棵梅樹一邊接過小廝遞上的燈籠,一邊催促著自家姑娘:“姑娘可快些吧,公子一定帶了好些稀奇玩意兒給姑娘,也好讓我長長眼。”

待席歲然趕到時,昌平侯府正殿已經烏泱泱站滿了人,主位上坐的是父親母親,殿中一席墨色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外奔波的原因,少年體態修長卻又略顯消瘦,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一股書香氣質。

那眉眼與席歲然極為相似,卻又與這一世席歲然眼神中的清冷沉靜不同,儼然是一位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形象。

席歲然緊了緊步伐,向著屋內走去。

隻一眼,席珩便瞧見了姍姍來遲的席歲然,打趣到:“天越發冷了,小妹這是做了冬眠的小蛇不成?”

席歲然也不惱,憑著對原文的記憶早就知道了女主哥哥在外一本正經,回家便把她看作三歲小孩成天打趣的模樣。

席歲然走過去向父親母親問了安,便學著原主的樣子伸手向席珩討要東西:“雲兒一早便說哥哥給我帶了好東西,快讓我看看是什麼?”

“雲兒倒是個消息靈通的。”席珩從錦盒中取出那白玉鏤雕的墜子:“早知道尋常的東西入不了你的眼,我這些年遊遍四方偶然碰見了無大師,請他雕了這塊墜子。你仔細瞧瞧,可有發現它的妙處。”

席歲然接過玉墜,略看一眼就知道這是紀修遠對女主一見鐘情時撿到的墜子,隻是女主入宮之後,他就沒了機會再還給她。

這玉墜分外雅致,最上端係著吉祥如意扣,其下是雕刻著梅花紋路的和田玉,用手一撥,這朵梅花竟慢慢旋轉著綻放開來,花瓣重疊交錯,在燭光的照映下露出一個“然”字。

席歲然嘴角露出幾分笑意,看起來竟像是頗為滿意的樣子:“早就聽說了無大師盛名,想來哥哥與他不僅僅是萍水相逢的關係。”

看到妹妹滿意的樣子,席珩心中散去不少趕路的疲憊:“量你說話再好聽,我也拿不出第二份了,既然喜歡那就好好收了去,弄丟了可彆來找我。”

席母看著兄妹倆相互打趣的樣子,忍不住開口說道:“知道你們兄妹感情好,如今時候不早了,也該早些歇著才是。”

原主身體向來不好,這是早年些落下的毛病,這些年來用最好的藥養著比起以前算是好多了,但是一到冬天便極容易倦怠。

念起自家妹妹身體不好,席珩又讓身邊侍女暖了湯婆子,連著熬了這次訪學一路上帶回來的補藥才作罷。

次日清晨,席珩一早便動身去往了雲麓書院。

世人皆知太平盛世來得不容易,前朝動蕩戰亂紛擾不休,各國勢力分分合合而又相互牽製,十年苦戰最後隻剩紀家軍與柔夷對峙。

倘若不是柔夷公主前來和親,不知還要死多少人。自此戰後,為求國運昌盛、民生複蘇,當今聖上極力重視文官、重開科舉,這雲麓書院便是由當朝大儒齊林生牽頭建成的。

席珩既是齊林生的閉門弟子,更是有千千萬萬雙眼睛盯著。

此前席珩離家數月,對外隻說是遊學,但著一行下來不僅編撰了各類地方誌、水文誌,還搜集了沿路人文習俗。

正當百廢俱興之時,這些東西對於修溝築堤,開鑿運河尤為重要,水運一通,相應的交易便接踵而來,可以說掌握了這條命脈就握住了國庫的大半。

席珩剛一踏入書院,一群人烏泱泱的就擁了上來。

“師兄師兄,路上遇到什麼新奇事沒有?說來與我們聽聽。”

“聽說師兄帶了好多散落在外的古籍回來,能不能借我看看?”

“師兄這次回來還開講學嗎?齊學究講的課太晦澀了,每回課下我都得琢磨好久。要是師兄來給我們講學就好了。”

席珩笑而不語,入了舍院準備往自己的房間去。

舍院是雲麓書院一眾學生的住處,開朝以來重文輕武的緣故,書院弟子一年比一年多。大多數弟子都是幾個人擠一間房間,隻有少數才能獨住一間。

“依照師命,我會將這次遊學的所見所聞開設一門課程。諸位若感興趣,便去學司登記造冊,隨後會有助學安排上課時間,課程上遇到的問題也可以隨時找我。”席珩一邊說一邊把手裡拿著的書遞給身邊的師弟,徑直走向房間轉身便關上了房門。

“許久未見,一彆已是五年之久。”紀修遠霸占著屋內唯一一張躺椅,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看起來逍遙得很。

天色漸暗,屋內並沒有點燈,席珩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樣,卻還是從說話的語氣中認出了他。

“淮安城中人人稱讚不止的紀小將軍,今日也如偷雞摸狗一般。”

聽到這話,紀修遠立馬坐正,“隻不過喝了你一盞茶,也值得你這般?我是有正事來的,不久後父親做壽肯定又會讓你勸我進書院。你麵上應了就行,不用另做其他。”

“依我看,你是躲不了這次了。不如順了你父親的意思,好好考一個功名。”

“你還不知道我?”

紀修遠苦笑,“我們紀家曆朝曆代上陣殺敵,就沒有棄武從文的。我十二歲隨著祖父上戰場,大家便叫我一聲小將軍,邊疆戰士屍骨未寒,我又怎麼能孤身安退。也不知道我父親著了什麼魔,非得讓我當個文官。”

“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朝堂之事未必比戰場簡單,如今天下初定百廢俱興將軍也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席兄的意思我明白,雖有柔夷公主與我朝和親但西北仍未安定,柔夷不僅強占著土地還處處欺辱流民,西北大防仍不是能鬆懈的時候。在這京城的安穩繁華中待得越久,就越放不下西北的將士和百姓們,他們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兒,他們身上也流著景國的血。”紀修遠看著自己身上的錦衣綢緞,又摩挲著虎口處的繭陷入沉思。

這話說完,兩人皆是一陣沉默。

有些人生下來就背負著使命的,紀修遠不願也無法改變自己祖輩的傳承,席珩更沒有立場踩在千千萬萬個家庭的性命上去勸說他回心轉意。

看著熟悉的雲麓書院,紀修遠的思緒飄向五年前。

那時他們都還在書院聽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