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筠回到家屬院時,燦爛熱烈得近乎灼目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滾落到地板上,空氣裡飄散著淡淡地檸檬清新劑的味道。
他手裡捏著枚沉甸甸的鑰匙,上麵還有他身上滾燙的體溫。
鑰匙不大,在他手掌裡更顯得小,上麵老氣橫秋地串了根略粗的紅線,綁了個圈。
鑰匙是門口商店婆婆塞給他的。
老人笑得慈眉善目,與他在港城周圍對他動不動就喊打喊罵的鄰居們不同,笑得和藹可親:“小夥子,你就是長安的弟弟吧?”
不等他回答,婆婆熟稔地從旁邊的小抽屜裡拿出那枚鑰匙,蹣跚走來,交遞到他手裡。
“你姐姐一早就出門給你配的家門鑰匙,怕你回來得早和你錯開時間你回不去家,喏,放阿婆這兒了,讓我看到你回來給你。”
謝筠有片刻的怔訟。
她昨天說過,會給他重新配一把鑰匙,但是他從來沒當真過。
在港城的時候,他被顧裡抱回家時才剛剛到上小學的年紀。
那時候,那個家還維持著表麵上其樂融融的做派,街坊鄰裡都知道顧家白撿一兒子,紛紛恭喜祝賀,養父謝南山那時候也沒有染上煙癮酒癮,對謝筠雖然是不冷不熱,卻也沒打罵過他。
上到三年級時,小謝筠開始自己上下學回家,但顧裡卻一直沒有給過他家門的鑰匙,有時他回來早,家裡大人回不來,他就隻能抱著膝蓋小小一隻蹲在門口等。
鄰居的王大娘家的孫女兒也在上小學,和謝筠一個年級,買菜回來看到小男孩冷著一張臉坐在家門口,心疼得不行,將人帶回家吃頓晚飯。
那時的小孩子已經有了自尊心意識。
後來,次數多了,謝筠就不在家門口等了,小小少年背著黑色雙肩包,抄著口袋在小公園裡轉悠了一圈又一圈,夕陽浸沒到他發頂,也沒等到人回家。
那陣子謝南山喝酒抽煙打麻將打得正凶,似乎還和彆的女人眉來眼去,工資被吞了多一半兒,都是花給外麵的女人了。
顧裡吵吵嚷嚷著出去逮小三兒,更是幾天不著家。
這個家就這麼空落落下來了。
無人在意他,無人記得他。
仿佛又回到了被丟到福利院的歲月。
野狗終歸不該有家的,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他這樣的人能被領養走。
被領養的,該是那些又乖又聽話的小朋友才對。
那次直到顧裡和謝南山回來,看到門口蹲著灰撲撲的小小一隻的謝筠,什麼也沒說,隻是掏出鑰匙打開門讓他進來。
那天謝筠半夜起來喝水,聽到臥室裡兩人的談話聲。
“這終歸是領養來的孩子,還是要防著點的。”
細細的,小小的聲音,像根毛茸茸的刺兒紮進他的內心裡,徹底拔不出來。
而如今。
謝筠低垂著頭,看著掌心裡那枚鑰匙。
如今,他竟也破天荒地擁有了一把隨時可以打開家門的鑰匙。
他在原地站了許久,烈日將後背曬得滾燙。
頭一遭有人劈頭蓋臉不聞不問朝他潑灑了滿懷善意,他竟不知作何反應。
像個從未被父母領進照相館的孩子,如今被人牽著手帶進去,輕聲細語囑咐他坐在鏡頭前,木訥訥地端莊坐著,緊繃著身體,卻不知道笑一下。
房間裡被顧長安一早收拾過,空氣中漂浮著淡淡地檸檬清香,並不是樣板間一樣規矩,反而處處都帶著生活氣息的日常用品讓人深覺溫馨。
他的床單被抻平整,換了新的淺藍色的冰涼席。
謝筠唇線緊繃,漆黑眼眸定定看了半晌,走過去。
掀開枕頭,眼眸倏然瞠顫。
枕頭下被塞滿了各種小零食。
奶油夾心小熊餅乾、巧克力曲奇、小長條的薄脆薯片、蝦條蝦片、還有常溫保存的水果小麵包.......
太多了,花花綠綠各色的小零食將枕頭那裡襯得鼓囊囊的。
在昨晚,那裡塞的還是他吃剩下的半個油膩膩燒餅。
他喜歡在枕頭下麵藏吃的。
有時候是一些剩乾糧,有時候是一些糖果,都是些能飽腹的東西。
像是流浪狗一樣,擔心久了吃了上頓沒下頓,於是小心翼翼地將能搜羅來的東西一一藏在屬於自己棲身的小小角落裡。
因為不討喜,不像福利院的其他嘴甜的小朋友一樣討喜,每次發零食都隻能得到一塊小餅乾,還會被其他大孩子搶走,他小時候經常挨餓,餓到半夜胃絞痛,於是養成了這個習慣。
昨晚臨回來前看到燒餅攤打烊,花了六角買下攤子上最後一個燒餅,吃了大半兒,剩了點兒沒吃完塞到了枕頭下麵。
卻有人偷偷將他的半個剩燒餅,換成了一屋子的寶貝。
一秒。
兩秒。
漆黑眼睛濕了,嘴角卻依舊繃得筆直。
他竟破天荒地無端想起來一句話。
高二時期,班裡的一群小女生們正是喜歡看言情小說的年紀,套了層課本封皮的小說,在下課時爭相傳閱。
一次無意中,不知道是誰傳錯了,傳到了謝筠這裡。
他以為是誰丟的課本,翻開看了看。
看到的那句話。
“有人棄我如雜草,同時也有人珍我如明珠。”
謝筠將枕頭放回原處,拎了鑰匙揣兜裡,轉身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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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時候日頭滾辣,小診所裡吵吵嚷嚷的。
這幾天天氣太熱,氣溫一路飆升,有個中暑的孩子被家長抱著來診所輸液,小孩子嬌氣,哭吼嚎鬨比窗外的蟬鳴聒噪還要吵嚷的人心煩。
小診所裡就一台老式壁掛空調,空調機身泛黃,早就不知道用了多少個年頭,製冷往外冒的風發酸,並不涼快。
顧長安等在外間的塑料椅子上。
她就占據了極小一塊位置,白色裙擺散落開,頭顱低垂著,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遮蓋住她秀美嬌豔的側靨。
醫生開好了藥,正在給小孩子紮輸液的針,小孩兒爆發出尖銳的哭聲,吵得顧長安腦仁子疼,她抿了下唇,一聲不吭彆過臉來。
心情過山車般掉落到穀底。
在謝筠來鹿泉之前,母親就曾在電話裡跟她講過謝筠的一些事情,說這男孩囂張陰狠不講道理,狠起來連姑媽姑父都打,鬨得家裡烏煙瘴氣,像是匹野狼。
“真是搞不懂這孩子怎麼這麼白眼狼,當年好歹是你姑媽把人從福利院裡抱回來的,就算是沒有生育的恩情也有養育的恩情,也給了他一口飯,供他上學了。”
“真是撿了個惡煞回來,造孽啊。”母親在電話裡如此說的。
顧長安大學主修犯罪心理學,她雖然高中選的理科,但是一直對心理學很有興趣,假期曾經看過許多心理學的書籍。
這個世界就是個巨大的兒童心理學,每一個人的言行舉止,都可以反射出他的童年所受的影響。
她深知所有行為都不是空穴來風。
“他小的時候一定受過許多傷害,無論是心理上精神上還是身體上的。”顧長安說得緩慢,語氣卻格外堅定,“媽媽,我想幫幫他。”
每一朵花都不是無緣無故長出刺的,定是在它還是一顆種子的時候,周遭無儘潛在危險,逼迫它層層進化。
當時她還隻是通過照片見到謝筠。
那是她央求母親傳給她的。
唯一一張照片。
小小少年穿著寬大的白T恤,站在福利院,背著比他還要寬闊的雙肩包,精致的小臉上是麻木的表情,旁邊是摟著他的顧裡笑得誇張燦爛。
那時的顧長安還有些剛剛學習心理學後深覺自己能拯救他的驕傲自豪。
不就是缺愛嗎?
缺愛的孩子,給他愛就好了。
她過於信任理論,也過於高看自己了。
他不是案例中的“模型”,而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顧長安緩慢地歎了口氣。
是她過於自傲了,現在想來,當初和母親信誓旦旦說的話是她過於自信了嗎?
那個少年真就是條野狗,看向她的眼神陰狠冷戾,毫不誇張地講,她真覺得他可以在下一秒擰斷她的脖子。
小診所的門簾是那種糖紙裹成的長方形硬片兒,用玻璃絲串成一條條的掛在門口。
外麵來人時,門簾被撩起來,一陣“叮叮當當”的清脆悅耳聲。
謝筠高大身形進來時,旁邊那個正在打點滴的女孩子眼睛都看直了。
他本就骨相皮相優越,黑發蓬鬆地散蓋著,耳朵兩側剃得極短,後頸處狼尾冷硬垂落,顯得兩側下頜線鋒利,沒有一處線條是多餘的。
配上他看人時壓低的眼神,太惹眼,鋒利又漂亮,像是鋼刀,近不得身。
他視線在小診所裡晃悠一圈,定定地落在椅子邊兒等著的顧長安身上。
少女沒看到他,小小一隻縮在格格不入的雜亂長凳一角,小到讓人找了許久才看到,她眼眶泛紅低著頭若有所思,一言不發地揪著裙擺。
謝筠視線一落,看到她撩起裙擺露出的纖細小腿,她鞋子脫了,露出雪白的膚色腳,白到晃眼,青色血管脈絡清晰,腳跟圓潤泛著淡淡的紅色,往下那處的腳踝紅腫高高隆起。
是因為他。
他不信她的那套說辭,故意將她的傷口弄得更嚴重。
他由衷並不是想傷她的。
他以為她那是在裝受傷,和他的養母一樣,裝病博取周遭人同情,最後再給他扣上一頂不孝的大帽子,讓他人人喊打。
謝筠幾步走過來,正好醫生給那邊紮針完了,看到他進來:“小夥子,傷哪兒了?不嚴重就先排個隊,這邊兒人多,你得等會兒。”
“我找人。”謝筠下巴往顧長安的方向一點。
醫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來。
顧長安聽到他聲音,肩膀微頓了一下。
謝筠聽到自己心跳緩慢地加快,宛如即將步入高.潮.的桑巴舞曲,鼓點加重一下下敲打在最柔軟的地方。
連撕咬頭破血流都不畏懼的野狗,頭一遭收斂了沾滿汙泥鮮血的爪子,往後背了背,如垂死聆聽審判的刑犯,表麵上風平浪靜的冷遮掩住渾身血液倒流,安靜隻聞驚天駭浪的心跳一聲大過一聲。
那是謝筠平生最難捱的十幾秒,一點點被抽拉得格外漫長,他抿緊了唇,想開口,卻從腦海中措辭不出任何柔軟的話來。
顧長安緩慢地抬起眼眸,見到是他,那雙極近溫柔的眼眸慢慢地,慢慢地舒展開,像是灑了星星的湖麵。
她驚喜地看著他,溫溫柔柔的,嗓音也是。
“阿筠,你怎麼過來了?”
高懸許久的心,被某個人萬丈高空柔軟的一把接住。
艸!
謝筠心裡暗暗罵了一句。
有人往他的手裡塞了把刀子,他前半生迫不得已舉著刀生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未曾料到有人不怕他手裡明晃晃地刀尖兒,撲上來給他擁抱,神經的細枝末節都被柔軟觸及得酸軟發澀。
“有人棄我如雜草,同時也有人珍我如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