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循環(1 / 1)

下午四點,物理係招生辦的電腦上彈出一個窗口,坐在椅子上的尤澈看著上麵的內容,半信半疑地讀出了口,“同學請自重……”

一瞬間,記憶鋪天蓋地地湧入腦海。

和剛才電話對麵的人不停歇地講故事一比,招生辦靜得能聽到針落下的聲音。如此突兀的一句話,應該是將裴九昭嚇到了,不然怎麼半晌沒人說話?

尤澈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反應過來後第一時間看向桌子左上角的座機,屏幕還亮著,說明裴九昭沒有掛電話。

他驀地鬆了一口氣,轉而想起來上次循環時總結的兩個問題——不說“好好活著”、不掛電話,尤澈清了清嗓子與裴九昭解釋道:“不好意思裴同學,我不是說你……”

幸而六次循環將他的腦子訓練得思路清奇,下一秒尤澈胡扯道:“……剛才在和彆人發語音。”

他說完了才發覺自己這句話聯合“同學請自重”五個字有多麼像是普信男,他扯了扯嘴角想跳過這個尷尬的話題。

“……總之,你不要在意……”

尤澈不知對麵聽了他的話聯想到了什麼,愉悅的笑聲沿著擴音口傳了出來,隨後裴九昭自來熟地沿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了下去。

他聽了一耳朵,大概講到了她外公家的保姆的兒子的八卦。

“……”,尤澈無奈地揉了一把臉。

為了防止凶手就在裴九昭身邊潛伏著、偷聽她的通話,他決定先給警方報案,從書包裡拿起自己的手機,輕手輕腳地從招生辦走了出去。

他尋了走廊上的一處角落站定,四下沒什麼人走動,隨後撥通了派出所的電話,以和上次一樣的理由請求警方幫助。

在電話裡與小李警官告彆後,尤澈將手機從耳邊撤了下來,盯著它亮著的屏幕陷入了要不要告知裴九昭真相的糾結中。

如果與她講了,凶手碰巧也聽到,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凶手定然等不及電話掛斷,而是鋌而走險直接動手。

如果不與她講,尤澈擔心相城區警方與裴九昭一見麵,警方說她有危險,而裴九昭說自己沒危險,兩方言辭不對等後,他就是虛假報案,隨後警方就會撤警。

如若凶手足夠有耐心,等到了警方撤出居民區……裴九昭還是得死。

有沒有一種天衣無縫的解決方法……

如果裴九昭身邊一直有一個人,凶手會不會投鼠忌器?畢竟兩個人的力量加一起終究是強一些。

那麼,他認識的且能聯係到的,隻有丹伽。

經由上次循環中得知的一些信息,尤澈對於丹伽的懷疑度降低了不少,尤其是在想通了一件事之後。

——如果丹伽是凶手且想洗刷自己的嫌疑,她完全可以今天下午不在家或者去了外地,不在場證明絕對比裝昏更有說服力。

他之前懷疑丹伽也是因為她見到裴九昭時的昏倒,很難判定是真昏還是裝昏。

而且每次將丹伽這個選項擺在章警官麵前時,他似乎都很肯定她不是凶手。

所以,凶手無論是來找裴人中尋仇的人,還是裴人中自己,都不需要與其他人合作,基本上可以將丹伽的嫌疑排除了。

就算丹伽真的參與了,尤澈打個電話一試便知。凶手最怕的就是與現場沾染上關係,之後到了警方那裡,如果圓不好謊就會被發現。

隻要丹伽敢去裴九昭家裡呆著,她的嫌疑自然就洗掉了,且還能作為裴九昭的一個幫手,保證裴九昭的安全。

但是丹伽不能以保護她的理由去,不然會引起裴九昭的懷疑。

大概理清了這點,尤澈用手機撥了丹伽的號碼,隨後放在耳邊。趁著打電話的間隙,他拉開招生辦的門聽了一耳朵,裴九昭還在電話對麵喋喋不休。

尤澈放心地站在了門口,手機“嘟”了大約有七八聲後,接通了丹伽的電話。

聽到丹伽的聲音後,尤澈裝作很焦急的樣子開口道:“你是裴九昭同學的鄰居丹伽姐姐嗎?”

林丹伽顯然被尤澈的話驚到了,怔愣了一下才回道:“是……請問你是哪位?”

尤澈仔細地想了想,隨口胡扯道:“丹伽姐姐,我是裴九昭的同學……就在剛剛她給我打了電話,隱晦地表達了自己正在被監視的情況,隨後她間隔地報了一串數字,說她最喜歡的就是鄰居丹伽姐姐。”

“我琢磨了一下她的意思,大概就是想讓我給你打電話求助。隻是監視她的那個人不知在哪,求您以正常串門的理由在她家陪她一天……也不要將這件事在裴九昭麵前提起。”

尤澈應該慶幸,從他之前與丹伽接觸過幾次來看,丹伽並不聰明。不然,他言語中的漏洞隨時能被發現。

比如……裴九昭如若感受到危險可以直接給丹伽打電話,或是直接跑到丹伽家裡,何必要繞著彎給他打電話?

丹伽聞言,半天沒說話,似是在猶豫,急得尤澈原地來回走了好幾步,就差挑明事實罵醒她了。

過了一會兒,丹伽喃喃道:“昭昭……真的覺得我可以救她嗎……”

“我不行的,如果我沒保護好她……同學,你還是報警吧,警察肯定比我有用。”

尤澈“嘖”了一聲,相比於剛才的偽裝,現在是真急了起來,語氣都重了不少,將最壞的情況給丹伽講道:“我剛才已經報過警了,隻是出警需要時間……如果因為我們兩個人沒有將裴九昭從死亡線邊上拉過來,心裡真的會踏實嗎?”

“……晚上睡得著覺嗎?”

丹伽大約是吃硬不吃軟的類型,聽了尤澈最後兩句話嚇得抽了一口氣,隨後怯怯地說道:“隻是如果我去了,兩個人都被……”

“那也比裴九昭一個人麵對要好上許多!”

如若不是尤澈有求於她,隻怕下一秒就開始指著她的鼻子罵慫貨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將那股悶氣驅散,隨後苦口婆心地慢慢解釋道:“不用擔心,我與你保持通話,如果背地裡的那個人真的動手了,外麵有警方巡邏,你們隻需朝著窗戶大喊……我會錄下來他的聲音,交與警方將凶手繩之以法。”

“好……好的。”,丹伽深呼吸了幾下,又給自己做了心理建設,小心翼翼地說道:“我去了……”

尤澈總不能打擊丹伽,隻能挑鼓勵人的好話娓娓道來:“你和裴九昭都會沒事的,信我。”

零碎的聲音傳來,尤澈知道電話那頭的丹伽動身了,也就是說丹伽在他這裡基本上就沒有嫌疑了。

他趁著丹伽穿過走廊去敲門的空隙,拉開招生辦的門,聽到了屋內座機揚聲器傳來隱隱約約的裴九昭的聲音。

“吱——”

丹伽拉開了自家生了鏽的鐵門走了出去,將門關好後通過走廊到達裴九昭家門前。

“咚咚咚——”

丹伽一手拿著通話中的手機,另一隻手伸去敲門,連敲幾下後喊道:“昭昭……是我,我給你送點零食。”

不知是不是錯覺,尤澈總覺得在丹伽從自己家裡出來的那一瞬間,屋內的座機便沒了聲音。

是陰差陽錯?還是裴九昭早有警覺和防備?

“昭昭開門……”

丹伽的話還沒說完,門內陡然傳來摔杯子的聲音,隨後接連傳來桌子被抽翻、上麵的東西撒落一地的聲音,期間夾雜著裴九昭的痛呼。

從耳朵旁的手機中聽到打鬥聲音的那一刻,尤澈驀地臉色一變,以最快的速度衝進招生辦,往座機所在的地方跑去。

“……小心!”

然而下一秒,尤澈發現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座機的屏幕暗了,電話被對麵的人掛了。

他甚至不知道是裴九昭掛的,還是凶手掛的。

手機中的聲音隔著一道門和電話延遲,時不時再參雜著丹伽害怕地呼喊,根本聽不清凶手的聲音。

怎麼辦?根本錄不到凶手的聲音……

尤澈陡然想起來丹伽有裴九昭家門鑰匙,事出緊急,也不怕丹伽懷疑,他急忙對著手機開口喊道:“彆愣著!回去拿鑰匙救人啊!”

“對……我有昭昭家的鑰匙……”,丹伽邊說邊往回跑,從口袋裡摸出家門鑰匙,送入鎖口前手抖得不行,半天對不準。

她甚至急出了哭腔,邊開門邊喃喃道:“我對不起你……昭昭……怎麼開不開……是我沒用。”

在幾句自責的話語後,丹伽終於將鑰匙送進了鎖口,她急忙拉開自家的門,衝進去找到了掛在牆上的鑰匙。

隨後急匆匆地踉蹌著跑到了裴九昭家門口,顫著手連開兩道門。

尤澈在電話這頭什麼都做不了,心情壓抑地來回踱步,聽到丹伽拉開裴九昭家門的聲音後立馬問道:“裴九昭還活著嗎?!”

電話那頭的丹伽被眼前的場景定在了原地,彆說尤澈的話聽不到,就連她自己也像是被人為閉麥一般發不出任何一個音,同時耳朵嗡嗡得。

下一秒,掌心的手機、鑰匙全落到了地上,雜亂無章。

尖銳的落地聲音刺痛了尤澈的耳膜,隨後傳來的是電話那頭丹伽撕心裂肺般的喊叫。

“昭昭!”

靜……

天地之大隻剩尤澈一個人一般的寂靜。

控製不住的手抖……尤澈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才慢慢地將手機從耳邊挪到眼前。

通話時間還在一秒一秒地記錄著,但是卻沒了任何聲音。

尤澈點開了通話界麵的免提,沒聲音;關了免提放到耳邊,還是沒聲音。

如此反複幾次,他不得不再次向現實低頭——裴九昭死了,第七次循環失敗了。

尤澈一下子倒在了招生辦的靠椅之上,連帶著椅子往後挪了一段距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音。

好像過了很久,可偏偏陽光灑進來的角度都沒怎麼偏移。

摔落在地上的手機驀地響起了微弱的聲音,尤澈回過神來將它撿起來才發現和丹伽打的那通電話還沒掛。

“喂喂?有人……”

“嘟”的一聲,尤澈將電話掛了。

不用猜就知道,出警的相城區警方發現了裴九昭的屍體以及昏過去的丹伽,卻意外地看到丹伽手中的電話還在通話中。

或早或晚,他都要去一趟派出所。尤澈繃著臉,將手機隨意地扔到了書包裡,隨後把招生辦的電腦關機。

連數據也不用保存了,反正明天還要再做一遍。

尤澈低著腦袋,像具孑然一身的行屍走肉一般,離開林城大學恍恍地前往上關區派出所。

他進入派出所大廳的時候,剛接完電話的小李上前問他來這裡所為何事。

“我是尤澈,剛才報案的那個……”,尤澈抬起頭看向小李警官,一雙眸子無神,喃喃道:“裴九昭死了,我救不了她……”

“是你啊。”,小李想了一下剛想去給章以恩打電話,看著尤澈這副失了魂的模樣又不放心,交代了一句,“你先等會,我去告訴章隊不用去林大了。”

小李警官走開有一會兒了,尤澈像是才聽到剛才那番話,對著空氣回道:“對,讓他彆跑了,我就在辦公室等他……”

隨後,他便依著記憶朝章以恩的辦公室走去。

小李打完電話回來的時候發現尤澈不見了,旁邊的人指了指章以恩的辦公室,他才鬆了一口氣,跟著趕了過去。

他看見尤澈背對著門口坐著,明明是一個朝氣磅礴、正當年輕的大學生,萎靡的模樣卻像是癡呆的八十老人。

走廊傳來腳步聲,小李回頭發現是章以恩回來了,他用手指了指辦公室,小聲說道:“人在裡麵,自己來的。”

章以恩點了一下頭,繞過小李走了進去,坐到了尤澈的對麵。

“尤澈?”,章以恩將手中的一疊文件放在桌子上,開門見山地說道:“你於下午四點零二分報案說裴九昭覺得自己被監視了變相向你求助。”

“你是不相信警方嗎?為什麼又於四點零五分向裴九昭的鄰居打了電話?且你說自己與裴九昭不認識,又是怎麼知道了林丹伽的電話?還將林丹伽勸說得前往裴九昭家?”

章以恩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像是幻化出了無數把無形的劍,在尤澈的頭上紮滿。

他驀地覺得頭疼得難以抵抗,彎著腰用雙手緊緊按著頭骨,再忍受不了就曲起手指猛砸。

他像是忘記了章警官剛才所問的問題,一門心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答非所問道:“我明明這次沒有掛電話……為什麼裴九昭還是死了?”

“到底是哪裡錯了?電話、凶手、丹伽、裴人中還是其他誰……”

尤澈這一番自言自語讓章以恩皺起了眉頭,他抓住這句話的重點厲聲問道:“你為什麼會知道裴人中?”

“你認識他?從什麼地方認識的?”

“還有什麼……這次?難道還有上次?”

然而尤澈還是沒從自己的情緒中脫離出來,根本沒有聽到對方的審問,繼續喃喃道:“凶手喝過的水杯被砸了……為什麼這次會掛電話?”

靈光一閃,他好似陡然抓住了轉折點。

尤澈剛剛一直認為凶手動手是因為聽到了丹伽敲門,狠下心來不惜暴露自己當著外人的麵殺人。

但其實,招生辦的座機電話早在丹伽敲門之前就掛了,所以那個時候他很奇怪為什麼沒聽到聲音。

隻是,如果因為走廊裡傳來了聲音,凶手就要動手,是不是太過於草木皆兵了?而且在之前的幾次循環中,到了六點十五才動手,總不會一下午走廊都沒聲音。

所以,到底是誰掛的電話?為什麼掛了電話?

還是沒有思緒,裴九昭沒道理掛電話。

而讓尤澈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偏偏這次凶手掛了電話,明明他在四點之後隻與裴九昭簡單地聊了一兩句便出去了,根本沒透露任何消息。

總不能是因為凶手連他的電話都監聽了?那早在他報警時就可以動手了,沒必要拖到他給丹伽打電話。

“凶手喝過的水杯?相城區警方並沒有在杯子碎片上監測出任何生物痕跡。”,章以恩翻了翻那堆文件,嚴肅地說道:“我想,通過你的資料來看,你也不需要去精神科看病。”

“如果你不將剛剛所說都交代一遍,嫌疑將會加重,很可能今天晚上回不了宿舍。”

尤澈覺得自己精神都被循環搞得快要恍惚了,也越發無畏無懼了。他甚至麵對章警官連句解釋都不想多說一個字,反正明天醒來還是“今天”。

他索性直抒己見地說道:“凶手是裴人中。”

章以恩的臉色微變,沒有急著開口,反而細細地思索著,尤澈等了有一會兒,他才慢慢地開口道:“如果裴九昭在通話中向你暗示自己會遇到危險且不明說,很大概率她察覺到自己被監視了。”

“能夠讓她在家中有被監視的感覺……”

不用章以恩自己說,尤澈直接將話題接了過來,肯定地說道:“那隻有裴人中。”

窗台的鞋印、老式休閒鞋、44碼的腳,自然淡定地喝下水杯裡的水……尤澈越想越覺得是裴人中。

章以恩身體後仰倚在靠背上,將尤澈來回打量了好幾下,伸手將一份報告拿起來在眼前看了一眼,將尤澈不同尋常的問題先拋之腦後,反而問道:“如果凶手是裴人中,為什麼還要給裴九昭打電話的機會?”

“垃圾桶中檢測出來的是兩個人的生物痕跡,為什麼中午和和氣氣地吃飯,反而聽到裴九昭和你打電話裴人中便要殺了她?”

“裴九昭如若覺得是她父親在監視她,為什麼要跟一個不認識的人打電話?為什麼不直接跑出門?”

章以恩頓了一下,又將問題繞回尤澈身上,犀利地說道:“你既然知道那麼多有關於裴九昭這件事的細節,為什麼報案的時候不說?”

“從剛才就一口咬死凶手是裴人中,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你確定自己真的與裴九昭不認識嗎?為什麼裴九昭隻在和你打電話的過程中遭遇到了不幸……”

對麵的章警官還在不停歇地輸出,尤澈隻覺得太陽穴突突得疼。

從一開始,什麼便都是錯的。

林丹伽不是凶手,裴人中也不是凶手……那麼是誰?難道是他嗎?

尤澈甚至都有那麼一絲迷茫,凶手有沒有可能真的是他自己,隻是他忘了?

他驀地想起了那個被打碎的水杯,杯內的水與裴九昭的血相混合最後消失不見,就如同他現在這般,燃儘了最後一滴名為道德的燈油,成為一具行走在崩潰邊緣的無主肉身。

裴九昭死了就死了,憑什麼要這樣牽扯著他?

天下那麼多人慘死冤死,他總不能都去救個遍吧?

無論凶手是誰,無論怎樣的深仇大怨,他一個遠在天邊的人怎麼可能救得了人?

他胸無大誌也沒什麼菩薩心腸,他隻想逃離循環、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做為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螻蟻活著。

裴九昭死了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隻是一個人,不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