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進站的第一聲汽笛響起時,薛槐睜開了眼睛。
熹微晨光從窗外照進來,安寧一晚的車廂,開始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阿南伸著懶腰打著哈欠道:“終於到了!”
見旁邊已有人起身收拾行李,他看向對麵還在酣睡的攸寧,道:“六小姐,起來啦!”
攸寧似乎也感覺到周遭動靜,卻隻是蹙了蹙眉頭,嘟囔著將頭往椅背裡一埋,完全沒有醒來的打算。
阿南哎呀一聲,愁眉苦臉道:“不好,六小姐起床氣大,隻怕還沒睡夠,要是叫醒她,不會要發脾氣吧?”
薛槐將目光從窗外收回,看向對麵座位的女孩,沉默了片刻,才輕聲喚道:“攸寧,到上海了!”
攸寧蜷著身子,哼哼唧唧了一聲,甚至還抬手把耳朵一捂,但下一刻,忽然豎起身,睜大一雙還未完全清醒的黑眸,看向對麵的男人。
睡了一晚,女孩眼睛微微有些發腫,但因為年輕,皮膚光潔,眸光惺忪,更有一種不諳世事的嬌憨。
她看著薛槐眨眨眼睛,似乎有點不知今夕何夕,然後又環顧了下周遭,再看向窗外,終於回過神來,歡喜地輕呼一聲:“到上海了啊!”
阿南見狀重重舒了口氣。
他十八歲就被督軍派到小姐跟前當保鏢,如今已十年,對小姐脾氣那可是了如指掌。
今日這麼早被叫醒,竟然沒發脾氣,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
攸寧將目光從窗外收回,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麼似的,趕緊從牛皮小包裡掏出鏡子,借著暗沉的光線照了照。
確定自己模樣尚且能見人,這才放下心來。
火車已經緩慢停下,她又看了眼窗外的月台:“我三哥不知道有沒有到?”
阿南道:“大公子給三公子發過電報,讓他最遲六點出頭到站門口提前候著,現在已經過了六點半,三公子定然已經到了。”
攸寧撇撇嘴:“他要是遲到了,我非要罵死他。”說完又想到什麼似的,看了眼薛槐,趕緊改口,“我要批評他,他現在還是生意人呢,怎麼能不講信用?”
阿南道:“小姐,你沒聽過無奸不商麼?”
攸寧一時噎住。
薛槐輕笑了笑:“行了,要下車了,收拾好東西,彆拉下什麼。”
攸寧趕緊檢查自己的小包,阿南則將她那隻藤箱從座位下取出來,背上自己的小包袱,儘職儘責替她開路。
薛槐則拎著自己的行李包,跟在女孩後麵。
一等座人不多,然而整趟列車的人卻一點不少,不過片刻,月台上就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乘客。
這些來上海討生活奔前程的百姓,背著大包小包,興奮激動又誠惶誠恐,在擁擠中碰撞著推搡著。
攸寧雖然兩手空空,動作矯捷,卻還是免不了被人擠到。
被擠得踉踉蹌蹌的攸寧,大小姐脾氣終於上來,忍不住怒道。
“哎呀!彆亂擠!”
然而,在沒人認識的上海月台,霍六小姐的脾氣,對這些陌生人毫無震懾力。
而且還明顯有偷雞摸狗之輩在這擁擠的人群中渾水摸魚。
終於順暢了些,忽然又有人朝攸寧擠過來,不過這回人還沒碰到她,先被一隻有力的臂膀擋開。
是薛槐從後麵將她半抱在懷中。
男人溫熱的氣息撲上來,仿佛瞬間將周遭的渾濁隔絕開。
攸寧忍不住耳根子微微一熱。
“六小姐,當心包!”
攸寧驀地回神,低頭去看自己身上的牛皮挎包,隻見包蓋的繩子不知何時被人解開。
她心裡一驚,正要打開包檢查,又聽薛槐道:“彆擔心,我一直看著,繩子是剛剛那人拉開的。”
攸寧頓時鬆了口氣,一邊重新將繩子係好,一邊朝剛剛撞自己那人看去。
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已經順著人群走開好幾米,卻仍舊不停回頭朝她這邊看,小小年紀,眼中卻閃爍著某種不懷好意。
與此同時,有兩個人擠到少年身旁,三人站在人流中耳語了幾句什麼,然後再次逆流朝攸寧這邊擠過來。
攸寧蹙了蹙眉,薛槐則直接伸手將她攬在懷中。
“這些人應該是混跡車站的盜竊團夥,盯上了六小姐。”
“啊!”攸寧輕呼一聲,順勢緊緊貼在他臂彎,然後對身後的阿南道,“阿南,你快點,我都要被擠死了,也不知道幫我擋著點。”
“誒,來啦!”阿南並不知發生了何事,自己拎著箱子和行李包,可謂是寸步難行,好不容易才能跟上小姐矯捷的步伐。
這會兒聽到呼喚,才趕緊推搡著擠上前,站在攸寧的另一邊。
那三個小偷見身挎皮包的錦衣少女身旁一下多了兩個高大挺拔的男人,頓時有些猶豫,然後耳語了幾句,又假裝不在意繼續往這邊走。
而就在此時,薛槐攬著攸寧的手,微微鬆開,似是隨意地將敞開的夾克下擺撩了下。
那夾克下的腰間,赫然彆著一支手槍。
雖然很快又被衣服罩住,但還是讓那少年瞧得一清二楚,頓時大驚失色,拉住兩個同伴不知說了什麼,飛快轉身走了。
攸寧咦了一聲,奇怪道:“怎麼走了?不來偷我啦?”
薛槐輕笑:“你還想讓人來偷你呢?”
攸寧得意道:“反正有薛大哥你在,他們偷不著。”
說著乾脆直接抓住對方手臂。
薛槐知道霍家這位小姐,性子大膽奔放,與尋常女子不同,但被對方這麼直接抱住手臂,還是讓他微微有些錯愕。
女孩身上的馨香撲麵而來,抱著自己手臂的手,雖然隔著一層夾克,也依舊讓他感受到獨屬於對方的溫熱。
他腦子裡忽然浮上昨晚在列車上,女孩抓著自己的手放在胸口的畫麵。
薛槐心頭莫名有些發熱,隻能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向嘈雜的周圍,這才慢慢將心中那簇差點燃起來的火苗摁滅。
*
出了站。
攸寧掃了眼一眼街邊,已有不少黃包車在等候,還有零星幾輛接人的小汽車。
“先生小姐,要用車嗎?”黃包車夫熱情地招呼。
“不用不用!”阿南這回終於派上用場,躺在攸寧麵前,揮著手將人打發。
而攸寧因為出了站,熙熙攘攘的人群散開,她也不得不鬆開薛槐的手臂。
她掃了眼一眼,確定沒發現三哥的汽車,頓時氣呼呼跺腳抱怨:“我就知道霍允南這家夥會遲到!”
阿南道:“六小姐彆急,三公子應該很快就來了。”
攸寧冷哼一聲,抱著雙臂繼續生悶氣。
薛槐看了看生氣的女孩,又環顧了下周,低聲道:“阿南,你看著六小姐,我去買點東西,馬上回來。”
阿南點頭:“嗯。”
攸寧因為正在對三哥的氣憤中,也沒在意。
不過三分鐘,薛槐已經去而複返,一杯熱水和一袋散發著香噴噴熱氣的蟹殼黃忽然出現在她麵前。
“攸寧,漱漱口喝點水,吃點早餐墊墊肚子。”
原本還黑著臉在生氣的少女,頓時雙眼一亮,眉開眼笑湊到蟹殼黃上吸了口氣:“真香!”
說著接過杯子漱了個口,拿過一隻蟹殼黃便開開心心吃起來。
真是一個容易快樂的女孩。
而薛槐看到她臉上重新浮上的笑容,心情也莫名變得愉悅。
看到薛槐捧著蟹殼黃,給了她和阿南,自己卻始終沒動,攸寧抬頭對上他的目光道:“薛大哥,你也吃啊!”
薛槐輕笑了笑,抓起一個蟹殼黃送入口中。
他剛留洋歸來便是在上海,蟹殼黃這種東西自然吃過很多回,但今日在路邊攤上買的這一袋,似乎比從前在老城廂老字號裡吃過的更香。
吃完兩個蟹殼黃,攸寧心情徹底好起來。
也就在此時,一輛黑色小汽車緩緩朝三人駛過來。
“攸寧……”車子還未停下,後車座的車窗先打開,一個頭發微微淩亂,但依舊不掩俊美麵容的青年,從裡麵探出頭,揮著手喚道。
“三哥!”攸寧大喜。
車子停下,霍雲南從後車座下來,一身酒氣地走到攸寧跟前,雙手交叉擋在麵前,劈裡啪啦道:“攸寧,三哥來遲了,但絕不是故意的,那是因為三哥昨晚應酬到半夜,不勝酒力,今早睡過頭,你這麼知書達理善解人意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不會怪三哥的對吧?”
王八念經說完這一串,不僅拳頭沒招呼下來,甚至都沒有半點回應。
霍允南小心翼翼將雙手移開,卻見攸寧一臉無語地看著他:“三哥,你真的很丟人呢!”
霍三公子終於將手放下,舒了口氣,笑道:“沒生氣啊?”
“我大人大量,才不會跟你一般計較。”
霍允南笑開,上下打量她一眼,忽然伸手捏了把她猶帶著嬰兒肥的臉頰,戲謔道:“喲,這大半年沒見,好像長胖了點啊!”
這一回,攸寧的拳頭毫不客氣落在他胸口,惱羞成怒般道:“我才沒有胖!”
霍允南吃痛悶哼一聲,看向她身旁的阿南,稍稍正色道:“大南,這一路還順利吧?”
因為兩人名字都有個南字,霍三公子平日就戲稱阿南是大南,自己是小南。
阿南笑嘻嘻道:“放心吧三公子,這回大公子派了署裡的薛參謀一起,很順利。”
霍允南這才看向站在攸寧身後的薛槐。
其實剛剛在車裡,他就注意到攸寧身旁這男人。
一眼看去便覺非同尋常,但因為沒見過,他便以為是等車的路人。
薛槐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薛槐,見過三公子!”
“薛槐?”霍允南點點頭,上下打量他一番,似是想起什麼似的,問攸寧,“你之前寫信與我說,準備偷偷來上海,差點被綁架,幸好被新來的參謀所救。不會就是這位吧?”
攸寧抬抬下巴,有些得意道:“沒錯,就是薛大哥。”
霍允南趕緊拱手與薛槐行了個禮:“那我這個做兄長的,就謝過薛兄了。”
薛槐道:“三公子不用客氣,分內之事罷了!”
攸寧抱著允南手臂:“薛大哥可不隻是救我這麼簡單,他本事大得很,大哥現在最器重就是他。”
霍允南不以為意地輕笑了聲:“我才不管督軍署裡的事,對我來說,他救過我妹妹才最重要。”
薛槐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兩兄妹。
比起模樣冷峻的霍家大公子,這位霍三公子生得更俊秀,一雙桃花眼,嘴角有著微微上翹的弧度,似是天生帶著一臉風流的笑相。
若是仔細看,他與攸寧生得很相似,尤其是眉眼之間,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隻是對方看著是風流,攸寧瞧著卻是嬌憨。
“走,先上車,回去吃點東西,休息半天,晚上我帶你們出去玩。”
原本攸寧是想與薛槐坐在一起。
但霍允南先讓她上了車,自己隨後坐進來,將另一側的薛槐與自己隔開。
她也不好意思換座位,不然真就是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了。
反正會在上海玩幾天,朝夕相處的時間多得是。
*
兄妹倆將近一年未見,一上車就熱絡地聊個沒完。
火車站在公租界,霍三公子住在法租界,隔得並不算遠。攸寧感覺就眨眼的功夫,車子便在一棟花園洋房前停下。
門房打開大鐵門,車子緩緩開進去。
攸寧趴在車窗,好奇道:“三哥,你什麼時候搬家的?這麼大的宅子,要花不少錢吧?你做生意這麼賺錢?”
車子停下,司機下來打開後排的門,允南一邊示意攸寧下車,一邊隨口回道:“這宅子挺便宜的。”
“怎麼可能?你當我是傻子呢?這可是法租界。”
允南笑道:“還記得謝司令嗎?”
攸寧點頭:“謝三公子和三少奶奶還在我們金陵家中住過呢。”
另一側拎著行李袋下車的薛槐,不動聲色地看向熱聊的兄妹二人。
允南道:“這是謝家以前在上海的公館。謝家當年的事在上海灘也算轟轟烈烈,父子離心,兄弟鬩牆,鬥得你死我活,整個謝家除了遠走香港的女兒和孫女,人全都沒了。這謝公館便成了凶宅,能買得起這大宅誰願意住凶宅?謝家小姐在香港,委托給牙行,給了個白菜價,讓我撿了個漏。”
攸寧左看右看,對這宅子表示很滿意:“什麼年代了還搞封建迷信,還是三哥你聰明。”說著又想到什麼似的,歎息一聲,“哎,當年謝三公子和三少奶奶,可真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侶,可惜兩個人就這麼沒了。聽說當年有個叫小月仙的上海灘名妓,也是死在那場風波中。”
允南點頭:“嗯,那名妓好像是謝二公子的人。”
兩人聊得熱絡,沒人注意到薛槐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攸寧想到什麼似的,忽然轉頭看向三哥,好整以暇道:“你也知道父子離心,兄弟鬩牆,謝家才落得這個慘烈結局。那爹生辰,你為何不回去?”
允南攤攤手,嬉皮笑臉道:“去年五十大壽我不是回去了麼?反正老頭就喜歡大哥,看我哪裡都不順眼,我回去也是挨罵的份兒。”說著又趕緊補充,“放心吧,我又不參與霍家軍務,不從爹手裡要錢,就在上海灘做個閒散買辦,賺點錢悠哉度日,老四老五又一向崇拜大哥,霍家絕不會步謝家後塵。”
“那是當然!”攸寧道,“你們要是敢兄弟鬩牆,我也不允許啊!”
允南噗嗤笑出聲,親昵地揉了把她的腦袋。
攸寧與三哥快走到洋房門口,才驀地想起自己忘了薛槐,趕緊轉頭朝人看過去。
隻見對方與阿南並排,默默跟在後麵,臉色很明顯有點不大對勁。
她蹙眉咦了聲:“薛大哥,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