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漸漸遠去。
提著馬燈的傅文賢去而複返,黑沉沉的屋內又亮起來。
那匪徒從床下爬出去,也沒去管攸寧。
還是傅文賢小小心翼翼將人拉出來,再次替她解了綁。
得了自由的攸寧大口大口喘著氣,聽著外麵馬蹄遠去的聲音,頓時心如死灰地癱坐在地。
連薛參謀也沒指望。
果然,大哥手下那群丘八都指望不上。
看到地上頭發微微淩亂的少女,傅文賢輕輕蹙了下眉,對屋中拿著槍的男人道:“你們這些土匪能不能稍稍憐香惜玉一點?”
男人嗤了聲,渾不在意,隻對他道:“還算你識時務,不然彆說憐香惜玉,後院那群孩子,也得一起遭殃。”
傅文賢將攸寧扶起到床上:“霍小姐,天色不早了,不管怎樣,你先睡一覺吧。”
攸寧小姐脾氣終於上來,大力甩開他的手,朝那匪徒吼道:“我不睡!我要回家!”
話音還未落,匪徒的槍又已經指在他額頭。
這回攸寧卻不再老實,失控似的起身,漲紅臉繼續叫道:“你有本事開槍啊!你要敢殺我,我大哥定然殺了你全家,把你祖宗十八代都挖出來鞭屍!”
那盜匪沒料到這千金大小姐會忽然發難,竟然連槍都不怕了,一時有些被震懾住,卻又怕驚動附近的人,雖然不敢真開槍,卻是抬起手要朝人狠狠扇去。
隻是這一巴掌還未落下,便被傅文賢及時抬手擋住。
“這位兄弟,教堂聖地,還請不要隨意動用暴力。”
“憐香惜玉是吧?”那匪徒見狀,乾脆將矛頭轉向他,一腳踹在他腹部,“我讓你憐香惜玉!”
傅文賢吃痛悶哼一聲,捂住肚子,跌倒在床上。
“傅先生,你怎麼樣?”攸寧忙去扶他,又惡狠狠看向那匪徒,怒道,“你做什麼?憑什麼打人?”
那匪徒冷笑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老子是土匪,打人還要理由?我不僅打人,我還要劃了這小白臉的臉,看你還憐香惜玉!”
攸寧見傅文賢被自己連累,終於冷靜下來。
“大……大哥,你彆亂來,我都聽你的。”
那匪徒見她老實,悻悻然收回手,退出房門。
哢嚓一聲,從外麵將門鎖上。
傅文賢捂著腹部坐定,轉頭看了看紅了眼睛的少女:“霍小姐,我沒事的,我就在這裡,絕不會讓人傷害你,你睡會兒吧。”
攸寧被這番折騰,也是身心俱疲。
她看著斯文和善的傅文賢,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有氣無力倒在這張陌生的小床上。
傅文賢走到桌前坐下:“我滅燈了。”
“嗯。”
攸寧並未因為與一個陌生男子共處一室而有任何羞赧,不過都是被盜匪挾持的倒黴蛋罷了。
何況傅文賢是教堂同工,教孩子們讀書的先生,性格和善,若不是有他,隻有外麵那些盜匪,她今晚還不知要怎麼被欺負。
傅文賢吹滅了桌上馬燈。
屋內再次暗下來。
攸寧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想著大哥現在在做什麼?
一定是為了找她忙得人仰馬翻,偏偏找來這裡的人,什麼都沒發現。
又忍不住抱怨督軍署都是一群酒囊飯袋。
霍六小姐到底是心大慣了,心裡抱怨了沒多久,便開始犯困,不知不覺竟是睡了過去。
隻是這覺睡得並不沉,像是警醒的貓一樣,隻輕微一點動靜,便迷迷糊糊轉醒。
半夢半醒間,似是聽到一聲悶哼,她睜開雙眸,卻見對著街的那扇外窗不知何時打開,影影綽綽的屋子中,多了道黑色身影,而原本趴在桌前的傅文賢,已經倒在地上。
攸寧頓時嚇得坐起身,然而驚叫還未出聲,那道身影已經飛快躥到她身旁,將她一把箍在懷中,一隻帶著薄繭的粗糲大手,緊緊捂住了她的嘴。
磁性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六小姐,我是來救你的。”
雖然隻打過兩次照麵,但攸寧卻是立刻認出這聲音。
是薛參謀!
她雙眼驀地睜大,一股狂喜湧上來。心臟撲通撲通狂跳,又順從地用力點頭。
薛槐將她鬆開。
可這道從天而降的堅實懷抱,仿佛忽然成了攸寧的救命稻草,她不想離開對方一絲半毫。
實際上,她也確實再次將對方緊緊抱住。
少女帶著馨香的溫熱氣息撲麵而來,薛槐在黑暗中皺了皺眉頭,卻沒有推開她,隻低聲問道:“六小姐,教堂現在有多少盜匪?”
攸寧低聲道:“屋外有兩個,後院可能還有一兩個。”說著想到什麼似的,猛地抬頭,在黑暗中看向對方,不由自主拔高聲音,“剩下的人去了器械局那邊,他們是要盜器械庫軍火。”
不過剛開口就被薛槐再次捂住嘴,剩下的話,是從他指縫中悶聲說出來。
薛槐問:“他們都有槍?”
攸寧點頭:“嗯。”
薛槐沉吟片刻,低聲道:“六小姐,你先待在這裡彆動彆出聲,我出去處理掉那些人,再來接你。”
說罷便小心翼翼站起身。
然而攸寧卻也隨他起身,再次將他抱住,甕聲甕氣道:“薛參謀,你要多久才回來?”
薛槐不知這位霍家六小姐,是真不懂男女大防,還是單純因為害怕而對他產生雛鳥般的依賴。
因為怕驚動外麵把守的人,他也不敢大動作將人推開,隻能安撫性地拍拍對方肩膀,柔聲道:“六小姐,你彆害怕,我一定會救你出去。”頓了下,又補充一句,“不會讓你等待超過一刻鐘。”
攸寧這才不情不願將人鬆開,卻又下意識去拉他的手,低聲道:“那你當心點。”
她原本隻是想拉他的袖子,卻不偏不倚抓住了對方手掌。
手上陌生溫軟的觸感,讓薛槐微微一怔,明明觸碰的是手,可心頭卻好像被羽毛拂過一般。
以至於,他任由對方握著片刻,才緩緩將手抽開,在黑暗中低低嗯了一聲,輕手輕腳走到窗戶,縱身一躍,便從窗戶鑽出去,消失在月色中,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攸寧默默望著那複又變得空空蕩蕩的窗口,一時心如擂鼓。
驚惶有之,害怕有之,擔憂有之,但更多是一種說不上來的興奮和激動。
上次火車上的事,讓她覺得薛參謀很有點與眾不同,但隨後便又如風一樣,被拋之腦後。
然而今晚的薛參謀於她來說,便不隻是與眾不同,而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大英雄,在她心中激起了從未有過的驚濤駭浪。
攸寧終於回神,借著窗外一絲月輝,看向地上暈倒的傅文賢,默默走過去蹲下身查看對方情況。
因為光線實在暗淡,什麼都看不清楚,又不敢叫醒對方,怕鬨出動靜驚醒外麵守衛人,隻能祈禱對方沒事,然後退回到床上坐下,安安靜靜等待薛參謀再次降臨。
薛參謀說的是一刻鐘,但攸寧卻從來沒覺得一刻鐘這麼漫長。
漫長到她幾乎以為剛剛隻是自己做的一場夢——實際上薛參謀剛剛並沒有來過。
好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並沒有持續多久,外麵忽然就傳來砰砰幾聲悶響,伴隨著男人的痛呼哀嚎。
“把人捆起來!”
是薛槐的聲音。
攸寧雙眼驀地一睜,起身喚道:“薛參謀!”
哢嚓一聲,門鎖從外麵被打開,薛槐舉著手電走進來。
攸寧見狀,心頭大石頭終於落地,雀躍一般跑上前,撲到對方懷中,緊緊將人抱住。
薛槐輕咳一聲:“六小姐,已經沒事了。”
後麵跟來的衛兵看到這一幕,支支吾吾道:“薛參謀,六小姐,人……人已經綁好了。”
攸寧這才將人鬆開,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有些逾矩。
好在屋內暗沉,隻有一道點燈光芒,沒人看到她微微染紅的麵頰。
薛槐越過她,走到傅文賢身旁蹲下,伸手探了下鼻息,然後揪住對方後脖領,準備將人一把拎起來。
攸寧見他這粗暴的動作,忙道:“他是教堂同工,也是被盜匪挾持的。”說著想到什麼似的,道,“薛參謀,你是看到他背後的數字,猜到我在這裡吧?”
薛槐點頭:“嗯。”
站在門口的衛兵摸摸腦袋,一臉迷茫:“數字?什麼數字?薛參謀剛剛說六小姐在教堂,但沒告訴我們有什麼數字啊?”
薛槐走到桌旁,拿出火柴,將桌上馬燈點亮。
屋內頓時有了光芒,又小心翼翼將傅文賢扶起,一邊將人拖到床上一邊扯了下他身上白袍,示意衛兵去看。
“191519。”衛兵眯著眼睛認出上麵的數字,迷茫道,“這是什麼意思?”
攸寧沒好氣道:“這是摩斯密碼求救的意思,剛剛你們來搜查,那些盜匪讓傅先生去開門,我情急之下在他背上寫下這串數字,想著盜匪看到也不會發現異常。”說著撇撇嘴,不滿道,“果然你們這些丘八也不懂。”
衛兵被罵得訕訕摸了摸頭:“幸好薛參謀看懂了六小姐留的信息。”說著又諂媚道,“六小姐真是聰明過人。”
眼見已經安全,攸寧又恢複成平日那個刁蠻任性的霍六小姐,“那是當然!”
說著又看向薛槐,揚起嘴角道:“薛參謀,你又救了我一次。”
薛槐站在床邊,居高臨下打量著還未醒來的傅文賢,淡聲道:“這是我的分內之事。”
攸寧撇撇嘴:“但隻有你發現我留的信息。”
薛槐:“多虧六小姐機靈。”
攸寧先是有些得意地彎了彎唇,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輕呼一聲,急道:“那些去器械局的人呢?快快快!去通知大哥。”
薛槐頭也不回淡聲道:“六小姐不用擔心,大公子今晚本就在器械局加派了人手,我剛剛也已經讓人去通知。”
攸寧重重舒了口氣,由衷誇讚道:“薛參謀辦事果然周全,這回我一定讓大哥重重嘉賞你。”
薛槐沒說話,隻是依舊望著床上的人。
攸寧見狀,走上前搖了搖傅文賢的肩膀:“傅先生,快醒醒!”
在她的搖晃和呼喚中,傅文賢終於悠悠轉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先是看到攸寧,繼而又看到旁邊一個身穿戎裝高大挺拔的男人。
他下意識瑟縮了下。
攸寧笑眯眯道:“傅先生彆怕,他們是督軍署的人,教堂裡的盜匪已經被控製,我們都安全了。”
傅文賢揉著發痛的後脖頸,臉上還有些茫然:“是嗎?孩子們呢?”
攸寧轉頭看向薛槐。
“都在屋裡,很安全。”薛槐回道。
傅文賢這才如釋重負般點點頭,輕舒一口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就在這時,外麵街道,汽車轟鳴劃破寂靜的夜色,緊接著便是皮靴踏在地板的橐橐聲。
攸寧趕緊趴到窗邊,朝外麵看去。果然見到一輛黑色小汽車在教堂門口停下。
那夜色中,從後排座走下來的男人,不是她大哥還能是誰?
“大哥!”攸寧激動大叫。
宗西抬頭,遙遙朝二樓窗口的人看了眼,加快腳步,朝教堂走進來。
攸寧怔了片刻,忽然回過神來般,轉過身飛快朝屋外跑去。
剛跑到走廊,就看到已經上來的宗西。
她跟小炮彈似的,一頭猛得紮進對方懷中,甕聲甕氣抱怨:“大哥,你怎麼才來?”
宗西將她緊緊摟在懷中,重重舒了口氣,柔聲問道:“沒受傷吧?”
他麵上還算鎮靜,但沒人知道,這是霍大公子活了二十多年,最為惶恐失措的一晚。
漫長的幾個鐘頭,他在腦中做了各種最壞的設想,但每一種都不敢深想。
“我沒事,大哥。”
攸寧的回應讓宗西從思緒中回神。
他稍稍將人鬆開,握著她肩膀,借著暗燈上下打量她一眼,確定沒問題,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但到底心有餘悸,又將人緊緊攬在臂彎中。
他掃了眼走廊被綁住的兩人,對身後兩個衛兵道,“把人帶回去!”又朝從屋內走出來的薛槐道,“薛參謀,這裡你來處理。”
“收到。”
說罷,便攬著攸寧朝樓下走去。
被大哥摟著的攸寧,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脆生生道:“薛參謀,今晚謝謝你。”
“嗯。”薛槐淡聲應道。
攸寧還要說點什麼,已經被宗西半摟半抱著拖走。
薛槐應了一聲,目送那緊緊靠在一起的兄妹背影,眉頭不由自主蹙了下。
霍宗西攬著妹妹的手,讓他莫名有種不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