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仲秋,金陵。
督軍署大鐵門緩緩打開,駛進來一輛黑色雪佛蘭。
車子在院中停下,立刻有衛兵上前,將後門打開。
一個留著齊耳短發,身穿馬甲馬褲,腳踏一雙半筒皮靴的少女,從車內走下來。
幾個衛兵忙不迭恭恭敬敬打招呼:“六小姐好!”
少女擺擺手,背著手朝院中小樓走去。
這位少女正是金陵城霍家六小姐霍攸寧。
世道混亂多時,先是大清滅亡,再是袁大帥複辟失敗,留下一個殘破不堪的華夏大地,群雄正待逐鹿,各方勢力割據。
盤踞金陵的霍家,便是其中一隻,民間人稱金陵王。
霍督軍霍正鴻膝下五個兒子,年近四十才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取名攸寧,期望幼女文靜賢淑。
隻可惜,霍夫人生下幼女不久便過世,原本就如珠似寶的小女兒,因為從小沒有母親,便理所當然得到更多寵愛。
如今長到十八,雖生了一副甜美俏麗的模樣,卻與文靜賢淑沒有半點關係,她天生活潑好動,在父兄的溺愛縱容下,簡直成了個混世魔王。
攸寧負著手昂著頭,嘟起嘴唇吹著不成調的口哨,看起來心情相當不錯。她不緊不慢踏上督軍署辦公樓的樓梯,木地板在她的皮靴下,發出蹬蹬蹬的響聲。
偶爾有路過的衛兵,見狀趕緊小心翼翼打招呼。
換做尋常女孩,在隨處都是戎裝大兵的督軍署,隻怕都不敢抬頭。
攸寧卻是趾高氣昂,目不斜視,是個標準傲慢千金模樣。
她走到二樓一間辦公室門口,敷衍地敲了下門,也不等裡麵有人回應,便直接將門推開。
“大哥!”
原本在紅木書桌後埋頭批閱文件的男人循聲抬頭,目光落在笑盈盈走進來的少女臉上,冷峻的臉微微一沉,眉頭也不虞地蹙起。
“誰讓你剪頭發的?”
此人正是霍家大公子霍宗西,霍督軍霍正鴻欽定的接班人。如今霍老爺子退居二線,督軍署掌權的便是這位霍大公子。
比起名震一方的霍老督軍,霍家大公子可謂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他殺伐決斷,雷厲風行,年紀輕輕已經頗具將才之風。
霍家人都生得相當不錯,霍宗西和攸寧長得並不相似,但亦是標準的英俊長相,五官標致,輪廓分明,隻是一雙眸子比尋常人要淺,是琥珀一樣的顏色,天然帶著些冷感,讓他看起來很不好接近。
攸寧自然是不怕自家大哥的,闔家上下,要說誰最寵她,除了親爹就是這位大哥。
兄妹差了八九歲,所謂長兄如父,攸寧幼時幾乎是被大哥一手帶大,感情比其他幾個兄長要親密很多。哪怕大哥後來出洋留學,離家五年。但再回來,他依舊是最疼愛自己的大哥。
麵對宗西的冷聲質問,攸寧不以為意地揚揚眉頭,大喇喇坐在對方桌前的椅子上,抬手撥弄下短發,揚起下巴道:“大哥,現在已經民國第八年了,我這是響應女子解放運動!女子解放從自由剪短發開始!”
霍宗西自然知道近來許多地方女子開始流行剪短發,尤其是以女學生為主。
攸寧向來事事愛冒頭,上半年學生遊行,他親自帶兵去鎮壓,看到的就是,霍六小姐在遊行隊伍打頭陣,口號喊得比誰都響亮。
氣得他將人揪回家關了小半月,最終到底沒抗住對方撒潑耍賴,早早將人放了出去。
這回自己在署裡忙了一個禮拜沒回家,再見到人,就從長發及腰,變成了齊耳短發。
宗西支持女性解放,但不覺得跟頭發有什麼關係。
他很喜歡攸寧緞子般的長發,從小到大,不知為她編過多少次辮子。眼下看到長發變短,自然有些不滿。
但他一向縱著她,頭發不過小事,也未與她爭辯,隻轉而問道:“你來找我有事?”
攸寧朝他彎唇一笑。
她有著一雙烏沉沉的大眼睛,笑起來就變成月牙模樣,很有種迷惑人的天真爛漫。但宗西太了解她,這麼笑的時候,必然又是要作妖。
他板起臉道:“有什麼事趕緊說,你大哥我很忙,沒工夫跟你逗趣。”
攸寧嗤了聲,嘴角往下一撇,不滿道:“大哥,你怎麼又這樣?小時候你恨不得把我栓你身上,留洋回來後,多和你說幾句就要不耐煩,我看是法蘭西的水把你養壞了。”
宗西微微一怔,神色微微緩和下來,無奈般歎息一聲,輕笑道:“好吧我的大小姐,你有什麼事要吩咐大哥?”
攸寧滿意地彎了彎嘴角,輕咳一聲道:“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就是安表哥來信說,上海那邊最近有很多話劇,我想去看看。爹讓我來跟你說一聲。”
宗西蹙起眉頭:“你想去上海?”
攸寧小雞啄米般點頭,雙眼亮晶晶道:“嗯,我都想很久了,學校正好明天放秋假,整整一個禮拜,足夠我在上海玩幾天。放心吧,我跟湘寧還有高等師範的兩個話劇社男學生一起去,三哥那邊也發了電報,讓他去火車站接我。”
湘寧是她在金陵女子大學的好友,大哥是知道的。
然而她剛說完,就聽到宗西斬釘截鐵的拒絕:“不行!”
“為什麼?”攸寧睜大眼睛急急問道。
宗西沒好氣道:“你們兩個女孩子,跟陌生男人一起坐火車去上海,且不說男女大防的話,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他們自然就是學生,我與湘寧與他們也已認識多時。”
宗西冷笑:“既然不是同校同學,你如何保證他們就是普通學生?”頓了下,又說道,“你知不知我們霍家現在被多少人盯著,你這樣無異是狼入虎口。你實在想去上海玩,等我忙完這陣陪你去,或者叫你三哥回金陵接你。”
攸寧蹭得起身,嚷嚷道:“等你忙完隻怕明年都等不到,三哥那麼多女朋友,每天陪女友都應付不過來,有空回來接我?”
宗西望已然要發脾氣的少女,深呼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鄭重其事道:“平日裡你任性一點,大哥都縱著你。但這件事絕對不行,你要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跟家裡交代?”
“你要交代什麼?我在外麵從來不說自己身份,哪有那麼多出事?我看你就是見不得我去快活!”
宗西習慣她的蠻橫無理,並不打算與她爭吵,垂下眸子繼續翻閱文件,輕描淡寫一錘定音:“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跟我鬨翻天也沒用。”說著拔高聲音朝外麵喚道,“林蒼!”
話音剛落,辦公室的門便從外麵被推開,一個穿著鐵灰色戎裝的青年探進腦袋:“大公子,你找我?”說完,便注意到屋內的攸寧,咦了聲笑嘻嘻道,“喲,這不是我們霍六小姐麼?貴客駕到,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攸寧沒理會他,隻看了眼不為所動的宗西,心知大哥雖然疼她,卻也是個說一不二的性格,自己胡攪蠻纏也無用,隻能氣急敗壞地甩開椅子,轉身氣衝衝朝門外衝去。
路過站在門口的林蒼時,還順勢凶巴巴推了他一把。
“哎哎哎——”莫名被殃及池魚的林蒼被推得趔趄了下,好容易才站住,瞥了眼大轉頭看向屋內的宗西,眨眨眼睛問道,“大公子,您這是怎麼把六小姐得罪了?”
宗西揉了揉眉心,英俊的臉上露出幾絲倦怠,道:“她要去上海,我不讓去,就跟我生氣了。你趕緊跟上她,務必確定她回到家。”
“好嘞好嘞,我這就去。”
林蒼趕緊朝樓下追去。
他父親是督軍署參謀長,老督軍的心腹,與霍家兄妹一起長大,與攸寧算是青梅竹馬,自然很清楚霍家六小姐的臭脾氣。
剛追到樓梯,就見埋頭往下衝的霍六小姐,不慎撞上了一個上樓的戎裝青年。
明明是她撞了彆人,卻完全不覺歉意,還抬頭怒氣衝衝朝人吼道:“沒長眼睛啊!”
說著就伸手用力將人一推。
好在那青年反應很快,及時握住樓梯扶手,順著對方力道身體一偏,將整個樓梯都讓給了這位暴怒之中的大小姐。
林蒼見狀趕緊上前,對青年揮揮手低聲道:“是霍六小姐,剛跟大公子發脾氣呢!薛參謀,你彆在意。”
這位被喚作薛參謀的青年聞言點點頭,輕勾了下嘴角,是個很禮貌客氣的微笑,隻是那笑意並不達眼底,便顯出了幾分疏淡和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