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關切倒有了些往日裡她對自己關心的影子,謝清霖胸口一陣緊縮,那些被他不曾珍重放在心上的往事,在此時像是突然蘇醒一般將他禁錮在其中。
在沈明珠的視線看去,此時平時素來意氣風發的兄長病歪歪的倚靠在床榻上,身上穿了件單薄的月白衣袍,被子也沒有蓋好,更襯得那張麵如冠玉的臉蒼白病弱。
還不待謝清霖回答,她端了杯熱茶走上前。
“再喝杯茶水吧,郎中說出過汗會好些,卻也要緊著多喝些水。”
似乎是覺察到謝清霖的臉上有點疑惑,她朝後退了一步,這才看著他喝完那杯茶而後慢慢說道:“先前我風寒,郎中也是這般交代的。”
一提起這事,謝清霖頓時覺得心口又是一陣苦澀,她當時風寒,自己還誤以為是為了躲著他,沒有去好好看她。心念一動,牽扯肺腑,又是一陣輕咳。
沈明珠正瞧著他臉色已有些好轉,剛想放下茶盞帶著書離開,聽到這聲音不由得蹙眉瞪了一眼他:“剛剛出了那麼多汗,怎得穿了這件單薄的衣衫還不蓋好被子,還不快去躺著。”
謝清霖卻有點委屈,他長長的睫毛垂在臉上,被不遠處的燈火輕輕一打,映照出些許陰影來,帶著病中的脆弱,看著格外叫人憐惜。
“我的荷包舊了。”
他不知怎得說了一句這樣的話,語氣中頗帶了幾分賣乖。
沈明珠被這話噎住了,從來風光霽月的人怎麼會在病中說出這話來,難不成真是病厲害了?她歎了口氣,決定不和生病的人一般見識。
“等母親回來再叫她幫你去尋幾個新的。”
謝清霖沒說話,安靜又失神的用目光看著她,隔一會還輕輕咳了幾聲。
沈明珠沉默了一會,知道他的意思,這是想要自己做的。本想反駁,但卻又看著他此時病中的模樣,想了想終歸是沒有拒絕。
“明日叫母親給你。”
隻是神色中帶了些無奈的敷衍,明顯隻是因著他病了而作出的退步。
但得到這話的謝清霖卻像是得到了什麼珍貴的許諾一般,神色中帶了些心滿意足,片刻又想起了件事。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書案旁邊的盒子,對沈明珠說道。
“你去打開那盒子裡頭,我亦有東西給你。”
沈明珠神色不為所動,她皺了皺眉沒反駁,走過去打開來,卻略微有了點訝異。
那是一支精巧的蝴蝶步搖,栩栩如生的樣式竟和她今日在街上見到的女郎們帶的有幾分相似。而下麵還有幾本誌怪故事,她伸出手翻了翻,上頭也像今日的書一般,金鉤鐵劃的瘦金小字作了許多注釋。
這書倒還好說,隻是這步搖?她用疑惑地目光看了眼不遠處的謝清霖,神色有點好奇。
似乎是懂了她的訝異,謝清霖神色恢複了往日裡的平靜內斂,修長俊逸的男子就算是依靠在床榻之上,也是端正清貴的模樣,他用手輕輕攏了下掩在唇上輕咳一聲後道:“我見街上許多女郎都帶這個,想著你也許會喜歡。”
“那些書,我也覺得格外有趣,你閒來無事可以看看。”
說出這些話已經鼓足他全部的勇氣,那隻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生怕沈明珠會不收下這些東西,又怕她會義正言辭的拒絕。
但這副模樣是沈明珠最熟悉的樣子,她心裡倒是更覺得謝清霖這是拿自己真的當成了妹妹,不由得更是為他的君子品格感到欽佩。
就算是他並不喜歡自己,卻仍舊會將自己當成妹妹。也會擔憂自己外出之時,身上的佩戴的物件會被其他的官家小姐嗤笑,才會買了之後送過來吧。
她點了點頭,神色中沒有絲毫以往收到他送的物什之後的嬌羞,反倒格外的坦然,就像是真的收到了兄長所贈的妹妹一般,道了謝而後離開了。
這一切儘數被謝清霖看在眼中,他是何等聰慧,怎會猜不出沈明珠此時的想法,心中一陣無奈。都是自己以前做下的孽,又能怎麼辦?
不過既然她收下了,如此循序漸進、適可而止,溫水煮青蛙,才是長久之道。
“要變天了,兄長,我先回去了。”
第二日謝清霖好了不少,想了想昨日告病,刑部之中的幾位同僚看他的眼神反倒是有了幾分輕鬆,他明白自己去了之後過於勤勉導致同僚們有些排斥。斟酌幾分後,今日也告了假。
鹽商一事太過重要,在此事徹查清楚之前,他不得不韜光養晦,以免叫後麵牽扯的人看出蛛絲馬跡,導致打草驚蛇就不妙了。
謝侯府因著父親如今被重用的原因,其實已經處在風口浪尖上了,他需得更加小心謹慎。
而剛聽聞長樂公主不回宮中後,謝侯爺夫妻兩人對視一眼後拜謝了悶悶不樂的皇後,相扶相持的離開了皇宮之中。
在路上的時候謝夫人忍不住好奇,偷問了句神色有點懨懨的謝侯爺。
“夫君,你說,皇後留咱們在宮裡就是隻為了見一見長樂公主?”
謝侯爺訝於她的敏銳,對她衝著皇宮之中使了個眼色,馬車已經駛離宮中許久了,他小心道:“我覺察著皇上似乎有意要清霖作長樂公主的駙馬。”
尤其是皇後的態度,她已經為長樂公主的婚事再度操碎了心,畢竟寡居在外的公主,總歸是名聲不好。
謝夫人歎了口氣,臉色有點難看,“且不提彆的,清霖的性子,他也不適合·····”
隻是她也沒有接著往下提,畢竟倘若真是聖人賜婚,還能有他們拒絕的機會嗎?抗旨?那可是殺頭的罪過。況且如今聖人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打壓世家貴族,提拔新晉官員,雖長樂公主已是寡居之人,但也是如今皇後和皇上最寵愛的公主。
誰家能夠尚公主,定然會在這場風波之中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更不要提和皇親國戚成為親家之後的所能得到的各種明裡暗裡的好處了。
隻是謝夫人和自家夫君對視一眼之後,都從各自的眼神中看到了擔憂和對這件事的不讚同,卻又都沒有說什麼,畢竟倘若聖人真的開了尊口,他們這些身為臣子的,絕對不能不識好歹。
“這事得先告訴清霖。”
到底是知道自家兒子脾氣的,謝夫人決定先開口,等他心裡有個準備,興許能夠叫這事順理成章起來。同時在心裡再度長歎了一口氣,倘若當時自家混小子同意和沈明珠的婚事,那此時也不會被皇上看上。
謝侯爺唏噓一聲,他從前也是希望沈明珠能夠成為自己的兒媳的,可惜自家那混小子實在不爭氣,現如今一個成了自家乾女兒,另一個更是被聖人看上,可能這就是注定的有緣無分了。
“那就有勞夫人了。”
兩人打定主意,回去後就跟自家兒子提起這事,卻沒料想剛回去,就被小廝告知少爺昨日病了,如今告假還在院中沒有去當值呢。
這一下倒是驚到了謝夫人,她是曉得自家兒子是有多勤勉的,如果不是病重定然不會無緣無故的告假,急急忙忙朝著謝清霖所處的院子趕去。
幸而見到了一個在桌前規正讀書的兒子,麵色雖有些蒼白的病色,但看上去並沒有多麼嚴重的樣子。謝夫人這才放下心來,又聽聞是自家女兒照顧的井井有條,不由得心中感歎不愧是她養大的女兒,如此貼心懂事。
隻是這事一耽誤,謝夫人倒是忘了要同謝清霖講如今陛下也許有叫他尚公主的意思,緊著去小廚房吩咐做些滋補之物去了。
而此時處在這場風波之中的另一個正主,長樂公主還依舊在興國寺的一間禪房之外,意興闌珊的看著在森森竹林中靜靜捧讀佛經的彗寂大師。
“皇叔你真的不同本宮一起回去嗎?”
她已經在此地耽擱太久的時間了,最近母後已經催了多次要她回宮,本想著今日就能回去,隻是沒料想到根本勸不動眼前之人。
木魚聲聲,彗寂大師的神色中帶了點無奈,他微微側眸看著身邊已經長大的小姑娘,再度在心裡勸了一遍自己,絕不可以因此心軟。
“阿彌陀佛。”彗寂大師閉目,不再看她,“殿下請回吧。”
又是這句話,長樂已經聽了太多遍,這一次更是她即將回宮的最後期限,不由得焦灼起來。
“回,回什麼?回去再像上次一般,被父皇隨便塞給一個人,再度去嫁給一個根本沒見過幾麵的人嗎!”
彗寂聽聞這句話,依舊沒有動作,甚至沒有睜開雙目,隻是放在念珠上的手微微停頓了下。
“那是殿下的事,已和貧僧沒有任何關係。”
依舊清澈的聲音,夾雜了些許歲月帶來的喑啞,仿佛再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長樂公主聽著這熟悉的聲音,深深的凝視著眼前神色不變的人,終歸是無力的絕望低喃出聲。
“原是如此,我還以為······”
還以為,你是因為我已出嫁所以才墜入空門。
這樣自取其辱的事情,不適合當朝最受寵愛的長樂公主,她的往事已經是一灘亂做一團的泥潭,卻仍舊要掙紮著從中攀爬出來。
“既然如此,那就此彆過,”她利落起身,神色也變成了決絕的堅定,“彗寂······大師。”
待到腳步聲消失在遠處,端坐在原地的彗寂大師睜開雙眼,他沉默良久,輕歎一聲,終歸是沒有將心頭的挽留說出口。
所有禁忌的罪孽,就由他一個人背負,由此生枯燈古佛、孤寂一身來贖清罪孽,再來祈求神佛庇護她此生安平、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