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天燈(1 / 1)

長妼 徐有娀 4272 字 6個月前

六月月半,夜半子時。

一輪圓月懸掛於天際,月色溶溶間隱約可見一抹猩紅,襯得遠方隱在群山間的彆院猶如黑色巨獸般陰森可怖。

巨獸伏地沉睡,周遭萬籟俱寂。

夜風吹過,彆院外竹林霎時響起枝葉碰撞得沙沙聲,夾雜著風拂山林而過地嗚咽。

似一首哀樂。

巨獸睡夢中偶然張口,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從中摔了出來,借著月色,可見她烏發散亂,衣衫不整,手中握著根金簪,簪上染著一抹暗色。

她趴在地上抬起頭茫然四顧,慘白的臉上滿是血跡。

她無知無覺,張嘴木然求救,聲音嘶啞淒厲,“來人,救命……救救我……快來人……”

四下無聲,不見燈光人影。

身後,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像一張逃不開的網,密密匝匝將她包圍。她慌亂爬起來下意識又往前跑,準備逃離吃人的巨獸。

她雙足赤裸,踩著沙礫,留下一路血腥。

不知跑了多久,久到她雙腿顫顫,久到她意識模糊,久到她以為自己已跑到雲京城。

停下腳步定睛看去,才發現身前是一片密林。

樹木高大,葉片遮天,幾許冷光灑下,照亮了身後人手上還在滴著血的利刃。

一滴兩滴,滴在落葉上。

身後人耐心似乎很好,轉著手中刀閒庭信步般慢悠悠跟著她,鞋子緩緩落在枯枝上,發出哢嚓哢嚓聲。

聲音由遠及近,直至停在她身後。

靜默在黑暗中蔓延,恐懼肆意滋生。

她咬緊牙關,全身抖若篩糠,滿目驚恐害怕,淚水決堤般湧出,手死死握著金簪不敢回頭。

來人見狀不禁輕笑一聲,笑聲嬌柔溫軟,是一道姑娘的聲音。

舉起刀,打磨上好的刀刃上反映出她懼怕的麵容。

姑娘目露讚賞,欣賞了好一會兒,抬手,用細嫩指尖擦拭刀尖上的血。

“真是不乖,跑什麼?迷路了怎麼辦?”姑娘嗓音清潤,放緩語氣後含著絲嬌嗔,聽著好似撒嬌。

感覺姑娘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渾身僵硬,雙腿重若千斤,想逃卻動彈不得。

“聽說過點天燈嗎?”

姑娘把玩著刀,抬腿,落腳,枯枝斷裂聲交雜,聽得人心慌意亂。

月光漏過樹縫,在姑娘身上搖碎了幾片樹影。

“把你褪去衣裳,用麻布包裹,放入油缸浸泡,頭下腳上綁在木杆上。而後用油浸濕麻布,包裹頭部,點燃。燃燼部分後澆滅,再次點燃。最後從腳上點燃,火光可照亮半邊天。”①

姑娘停住腳步,哢嚓聲消失。

下一刻,耳朵上鋪來一層熱氣,嚇得她瞳孔驟然脫眶般瞪大。

“是名點天燈。”

話音落下,姑娘拍了一下她的肩,目光玩味地落在她正前方一棵樹上。

偶有風吹過,樹影飄搖如鬼魅。

“它叫油桐樹,砍伐曬乾後,是點天燈的首選。”姑娘莞爾一笑,容顏隱在暗處,隻瞧得清一點模糊輪廓。

“你說,我要不要砍它?”

聽完她再也承受不住,身體一軟便跌坐在地,察覺自己能動後,連忙雙手撐著往後退。

她看著姑娘,唇瓣抖動,眼裡帶著驚惶,“我……我是是……是郡主,你不能殺我……不殺我……”

她退,姑娘就進,一步兩步,兩人間的距離始終不曾拉開。

姑娘晃了晃刀,嗓音輕柔似水,“我不殺你,我怎會殺你呢!你是我閨中密友啊,我對你好還來不及。”

她搖著頭,淚水仿佛沒有儘頭,“你不是……你是魑魅……你是惡鬼……”

眼淚和血一起落下,砸在衣襟上,在月光下暈開一朵朵粉色的花。

姑娘眯了眯眼,仍然笑著,“你說對了,我是惡鬼,如若沒有你,我怎會變成惡鬼。”

後背砰的一聲撞上了樹,疼痛使她思緒清明了幾分,她忍痛扶著樹乾狼狽站起身,舉起金簪對著姑娘。

目眥儘裂地說:“你到底是誰?你不是徐長妼。”

徐長妼右手拿著刀柄,一下一下將刀身拍在右手掌心,而後歎了一口氣,“被你猜到了呢!”

見徐長妼承認,她擠出個似笑欲哭的表情,“那你是誰?你頂替徐長妼入徐國公府意欲何為?”

徐長妼向前一步,腳下樹枝嘎吱斷裂。

她嚇得雙臂一顫,金簪差點脫手。

眼看徐長妼還要上前,她色厲內荏地喊了一聲,“彆動,你彆動。”

徐長妼聞聲站定,仰頭看了眼月亮,半個時辰快到了。

遂收起笑意,麵無表情看著她,“左顧而言他可不是個好法子。”

她覺得頭有些重,被看穿目的,隻好語無倫次地祈求,“你放過……放過好好不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是郡主我什麼都有,什麼都有的……”

徐長妼重新執起刀,刀尖對著她,“昔日我也這般求過你,你不曾放過我,如今也難。”

話落,金簪便掉在落葉上彈了彈,而她也脫力,倒在地上,睜著眼睛,眼裡殘留著恐懼,目光呆滯。

徐長妼見她這樣,已然沒了半個時辰前的趾高氣昂,頓時沒了興致。

蹲下身,用刀尖挑起她下巴,打量片刻後淡淡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這便受不了?”

她不理徐長妼,隻緩慢搖著頭,呢喃著幾個字,“不……不要……我不要點天燈……我不要被火燒……”

徐長妼湊近聽了去,臉色微冷,“那可由不得你哦!”

她一個勁兒晃著腦袋,刀尖劃破脖子,腥紅血跡順著脖頸滑入後背。

眼看著刀下一瞬便要刺入她喉間,徐長妼腕間翻轉,用刀柄對著她。

她一身白色寢衣染血,再不複昔日囂張跋扈頤指氣使的模樣。

徐長妼把帶血金簪撿起,仔細看了看,“金簪這樣好的東西,配你,真是可惜。”

這時,一黑衣姑娘提著燈籠趕來,神色焦急道:“姑娘,時辰快到了,再不回去等守夜侍衛醒來便難解釋。”

徐長妼“嗯”了一聲,問她,“那藥估摸著要多久生效?”

風止算了算,“約莫半盞茶。”

“再等半盞茶。”

風止看了看四周,山林裡遮天蔽日,常年不見天光,即便六月暑熱,夜晚也是陰冷無比。

風呼嘯而過,血腥味彌漫,她默默往徐長妼身邊靠近一些。

月亮沉入雲層,林間隻餘燈籠豆大點的光亮。

“彆院裡都安排好了?”

風止收回飄散的思緒,點點頭,說:“是,都安排好了。”

忍了片刻,風止終是忍不住,語氣帶著急切,問徐長妼,“姑娘為何要把明惠郡主放出來?”

彆院外群山綿延數裡,萬一跑出來找不到人豈非謀了一場空。

正疑惑時,她聽到一聲笑,“你在擔憂?”

風止看去,暖黃燈光照耀下,徐長妼笑顏明媚無比,可說出口的話卻讓人心頭一顫。

“綁她時她要掙脫,那藥便多喝了幾口,挑斷腳筋竟也不知痛。還能用金簪滑爛綁繩,帶著血跑到這兒,我一路跟來瞧著也十分有趣。”

風止:“……”那藥她剛製出來!!

風止不解她的癖好,隻覺得近來她的姑娘很是奇怪。

彆的姑娘看書都看話本詩書辭賦,唯獨徐長妼不同,愛看些記載隱秘刑罰的書,還要有畫像才覺著有趣。

半盞茶很快過去,因失血過多而半昏迷的明惠郡主被痛醒。

血不再流,痛卻能一直折磨她。

徐長妼蹲下把金簪放到她手中,帶著她把手攥緊,俯身貼近她耳畔,輕聲細語蠱惑著,“若受不了痛,隻要你抬手,金簪入體,一切都能解脫。”

明惠郡主冷得輕顫,意識模糊,輕輕轉過頭,眼睛似蒙著一層霧氣,虛虛盯著一處瞧。

徐長妼起身,居高臨下打量了她一番。

臉花了,指甲沒了,腳筋斷了,如今人好像也傻了。

徐長妼點點頭很滿意,嘴角勾著抹淺笑轉身就走。

風止連忙提醒,“姑娘,明惠郡主呢?”

徐長妼再次看了眼天光,側顏沉靜。

她一襲素衣,也沾了血汙,靜靜站著,無端生出幾分破碎,教人心生憐惜。

靜默須臾,她聽到徐長妼輕聲說:“便留在這兒吧!”

說完抬步離開。

“哎……姑娘……”

*

密林外

月光下,影子開始傾斜,一夜很快就要過去。

避開那條染血的路,兩人並肩往彆院走。

徐長妼用衣袖擦乾淨刀上的血,還給風止。

風止接過,收入刀鞘,貼身放好。

“姑娘,若明惠郡主死了呢?”

徐長妼停下腳步,垂眸。

即使身在夜晚,這一手血跡也無所遁形。

她眨了眨眼,任由神思遊蕩,飄過世間萬載,停留在那個雨天。

“死了便死了,死了一個明惠郡主,世間還會有千千萬萬個明惠郡主,誰稀罕她,又有誰,會記得她呢!今兒個打場馬球,明兒個赴個詩會,便也忘了。沒甚要緊的。”

她聲音虛無縹緲,不知從什麼地方來。

風止提著燈籠,卻百思不得解。

姑娘說得怎好像明惠郡主是個平民百姓一般,死活無人在意。

可那是明惠郡主呀,明成親王唯一的女兒。

明成親王又是陛下的堂兄,身份如此貴重,怎會有千千萬萬個。

風止認為她家姑娘說得是氣話,恨不得明惠郡主就地死去的氣話,雖然她也不知明惠郡主到底怎麼招惹姑娘了。

但她姑娘做什麼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