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之章-第一回-大川之族 ……(1 / 1)

第一章大川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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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彼世之扶桑,初時,天照命之後代僅有天皇一係,後因宗室冗餘,於是天慶天皇令諸五服以外之皇室下降為臣籍,又分出源氏、平氏、橘氏等等的親緣貴族。雖互為親緣,這些貴族三代過後,血脈疏遠,各自為政、爭權奪利。至不知幾代之天皇——元安天皇之時,王政衰微,朝堂兩大結黨分庭抗禮。藤原氏與源氏聯手攝政,族人遍居朝廷文官要位,凡天皇之政令必經兩家人之手;橘氏一家交好於地方豪族,大興神道,廣施善緣,平民皆敬服於橘氏之風骨,聲望甚隆;平氏一家,主公皆碌碌之輩,屈居武官之位,且子嗣衰微,如風中殘燭,隻待消弭。

元安三年,源氏驟然發難,彈劾平氏家主德行敗壞,引得元安天皇嬉樂無度,致使朝政荒廢,以“清君側”之名,令平氏滿門抄斬。平氏一門近乎絕脈,所幸有兩位年幼的姬君逃出平城京,沒有立時被捕入獄——一位為宗家之嫡女平卯子,一位為其表妹平知自古。可兩位姬君從未出過平安京,完全不知自己逃向了何方,僅僅是強撐勇氣撿那些山野密林躲藏。

跑了不知道多遠,也不知道多久,當兩位姬君風餐露宿、衣著襤褸地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後,山穀間一條湍急的大河橫在了二人麵前,徹底擋住了二人的去路。

此時,早已心如死灰的平知自古提議道:

“此處便是天之瀨。與其落入塵俗,不如隨波而去,留一身清白,以謁見神明。”

平卯子卻毅然拒絕道:

“山無移,水未絕,或另有生路。罪不在我平氏,天必不亡我!”

說罷,平卯子拉起衣襟,轉身便跟隨水流方向尋找起去路。

正當平知自古逡巡不前之時,天色忽然轉暗,攔路的河中眨眼間激起大浪,浪頭拍岸,擊石鳴雷,白沫飛濺,兩位姬君躲閃不及,衣衫邊擺瞬間濡濕。等到慌忙後退的二人止步時,二位姬君放下衣袖,隻見一位身著海波紋羽衣的神女降臨於湍流之上,霓裳於滾滾川水中翻湧,雙目如波光般熠熠生輝。

二位姬君立時下跪參拜。神女開口諭道:“我乃多岐都比賣命,號湍津姬,河海皆為我之權現。爾等與我同為天照命之後裔,品行高潔,毅力卓絕,自不當絕於此地。且入河中,我將用這川水護送爾等前往祥和之地。”

兩位姬君聽罷,喜極而泣,而後聽從指引,乘上水舟,一路順流而下。河水出穀,水流見急,小舟在波濤中飄搖,有傾覆之虞,二位姬君驚慌失措之時,又見河心降臨一位外形稍顯年幼的神女。年幼的神女雀躍地說道:“我乃市寸島賣命,號杵島姬,水中洲島皆為我之權現。我將為爾等浮起洲島,令河川分流,使水流減緩,讓爾等靠岸。”說罷,市杵島姬揚起雙手,河中倏忽間浮起一片葉形沙洲,將濤濤的川水分流隔開兩支,一支急切,一支平緩。二位姬君所乘的小舟駛入平緩的支流,果真又輕輕地靠上了河岸。

二位姬君上到河岸,河岸兩旁是平緩起伏的丘陵和無比開闊的河原,遠處原本阻擋二人逃亡的群山,此刻卻更似護衛此地的屏障。但是,此地遍地野草,山上儘是杉樹,沒有野果樹等等可以充饑的植物,不似有人生活於此,二位姬君不事農桑,此刻又開始憂慮今後該如何過活。

這時,一隻白兔從草叢中蹦跳而出。那白兔在二位姬君麵前停住,立起身子,左右看了看二位姬君,而後竟然似人一般恭敬地對二女行禮。二位姬君尚在驚異之中的時候,那白兔又鑽入草叢走遠,不多時,帶回來了第三位神女。這位神女步行而來,身形高大魁梧,麵相和藹。她開口諭道:“妾身乃多紀理比賣命,號田心姬,稻荷生長皆為我之權現。聽聞平氏遭人陷害而落難,因平氏平日悉心供奉神明,我等三分神前來回饋善果。妾身將為爾等改變此處的土壤,令荒野變為沃土;妾身之夫君少彥名命將為爾等遍植草藥,令荒山變為神山。”

二位姬君感激涕零,手足無措,正欲拜謝,神女搖身一變,變為春風,拂過此間山野。於是,荒野變為肥沃稻田,荒山變為翠綠茶山。又有山中之野兔受神諭遷徙來此,紛紛化為人形來供奉二位姬君,二位姬君得以於此安居。又,此地為平卯子、平知自古二位姬君開辟,故稱此地為“卯知”,後世治理時將其發音記作漢字,便成為了“宇治”。遺落至宇治的平氏,自然也就稱為宇治平氏。而二位姬君所乘的大川,稱之為“宇治川”,川中梭形小島,稱之為“橘島”。

等到二位姬君適應了在宇治的生活,一日,田心姬命再度於二位姬君麵前現身,詢問道:“如今平氏一族已經隻剩下爾等兩位女子,不知爾等是否想要延續平氏一族的血脈?”

聽到這句話,平卯子先是猶豫了一番,而後稱是,平知自古沉默不語,她見到表姐讚同,隨後點了點頭。田心姬命於是在麵前放下兩碗茶,繼續說道:“既然爾等有意延續家名,那麼妾身將請來送子之明神,授以爾等生育之秘儀。不過,此乃神之禁法,若想請命施展此法,必須要以重大因果相換。喝下這碗茶,便是決意觸碰秘法。話已至此,爾等自行定奪。”

平知自古聽罷,斷然拒絕了。平卯子聽得這些,垂首思忖良久,而後跪伏請命道:“我願以自身作祭品,以我永生永世為此所累,換平氏血脈不絕。至於知自古妹妹,還請各位明神大人護佑她這一世。”說罷,也不等平知自古做出反應,平卯子端起麵前的茶碗,仰頭一飲而儘。平知自古見狀大驚失色,連忙搶過空茶碗哭道:“我怎可以讓姐姐大人一人承受如此重大的因果!既然我平氏要滅亡是本來的天意,又何苦讓姐姐大人承其重擔而來讓此天劫繼續下去!此後我等所育之後人必會為此事所累!”可木已成舟,無可挽回。次年,平知自古誕下兩名女嬰——清子與燭子,在這之後的第二天,平卯子便於家中急病去世。又,平知自古因哀不可抑,亦於當年冬日投身入宇治川中故去。所幸,清子與燭子為宇治之民所供養,順利長大成人。二人分彆在宇治成家立業,子嗣綿延。

二位姬君的後裔均稱宇治平氏,不過,因住地不同,後分清子一係為川陽係,燭子一係為川陰係。自元安天皇之後,曆經兩百餘年,於皇都從平城京遷往平安京之際,宗家川陽平桓盛平定藤原北家之亂、川陰平治盛建都有功,建武一朝大加封賞平氏等武官貴族以平衡源氏,宇治平氏得以重回朝野。再三百年,至明極天皇之時,源氏將嫡女嫁入皇室成為中宮,同時另有天皇的末妹端宮明子內親王同平氏平泰正聯姻,至此,平氏再度重整旗鼓。

***

話說明極四年,明極天皇與源氏之女生下一位皇子和仁,滿月時即封為皇太子。當朝與皇子同年誕下的,還有庶出的晴子內親王、薰子內親王。晴子內親王出生時,誕下自己第一個孩子的母親朝顏女禦喜不自勝,特請來陰陽師為晴子卜命。陰陽師卜過晴子內親王後,看見卦象,先是驚嚇得將龜甲掉在地上,而後慌忙拾起,連稱不可卜。當時,紫苑更衣正抱著同樣出生不久的女兒薰子內親王同女禦敘話,她立刻不滿地叱責陰陽師道:“天命莫測,安有定數?不過是未現之兆,何以驚嚇至此,令女禦大人心中不安?將此龜甲取走燒掉,就當此卦未出。”陰陽師連忙伏地,害怕地請罪道:“請二位大人恕罪,是在下修行未到之過,還請二位大人不吝責罰。”朝顏女禦見陰陽師著實心神不寧,實在是難掩心中浮動之情,於是說道:“若確是有什麼不祥之兆,還是燒了吧。”陰陽師卻搖搖頭,膽戰心驚道:“此卦象事關朝野,還請朝顏女禦大人不再多問。”說罷,陰陽師連連磕頭,爬起來再度作大揖,而後逃也似的離開了。

紫苑更衣見狀,無奈地寬慰朝顏女禦道:“我等身份低微,兒女皆為庶出,觀前朝之事,想必女兒將早早嫁入朝中公卿之門或是另立宮號,此生深居閨中,又有何可能震動朝野呢?”朝顏女禦搖搖頭,麵色黯然,無不憂心地說道:“若是嫁給尋常公卿便罷了,一旦嫁給源平兩家,恐怕此生會波折不堪。”紫苑更衣馬上反駁道:“無論嫁入哪一家,皇女終究是皇女,聖上為顧及天家顏麵,想必不會置皇女於不顧。”紫苑更衣說完這番話,二位母親又聊了許久,而後各自慨然地歇息去了。

果真如紫苑更衣所言。明極十六年,明極帝賜兩位皇女內親王之位。明極十九年冬,明極帝又下旨曰:待二位內親王十六歲之後,令敬宮晴子內親王另立宮號為晴河宮,出宮居住;賢宮薰子內親王降為臣籍,待有合適人選時下嫁聯姻。二位內親王身邊的女官紛紛忙碌了起來,一個是為了置辦府邸的事情,一個是為了尋找合適的婚嫁人選。

這邊女官們忙得焦頭爛額,那邊的薰子內親王卻對此不甚上心,每每有彆家的公子上門拜訪,她也隻是隨便應酬著。雖然薰子內親王深受明極天皇寵愛且貌美德淑,此事早已在朝野上下傳開,但薰子內親王遲遲不明言嫁娶之事,惹得眾年輕公子心浮氣躁。公子們一見其姐妹便詢問其意願為何,又惹得眾皇女煩惱不已。一大雪日,薰子內親王從宮中定省回來,再度被眾公子團團圍住獻殷勤。與薰子內親王甚是親近的妹妹良木宮之獨女裕子內親王當時在姐姐身側,其性格強勢,當即衝上前去將眾公子責罵斥退。待安定下來之後,裕子內親王還在氣頭上,一坐下來,連眉毛上的雪霜都沒有融化的時候便皺眉抱怨道:“姐姐以前未出閣的時候,從來沒聽聞有公子前來與姐姐交好。現在單獨姐姐一位要招婿,他們卻跑來獻媚了,真是一群諂媚的小人!”薰子內親王搖搖頭,卻招呼道:“妹妹剛剛與那些公子動氣、幫我解圍,我實在是感激不儘。可現在正值盛夏,暑氣正濃,若是因為那些人惹了氣火可就不值得了,還是先喝了這口涼茶潤潤嗓子吧。”

裕子見姐姐一副平靜的模樣,天大的火氣也散儘了,隻好聽話地捧起茶碗啜飲起來。等到裕子的神情慢慢地不再像是不動明王那樣怒意橫生了,薰子才悠悠地開口道:“那些人當中,想必也不會有我的未來夫婿了。所有人都心中明了,雖然父上對我寵愛有加,此事做出決斷的人卻並非是我,而是父皇陛下。如若真心想要與我結成連理,為何不直接去向父上提親,而是來向我示好呢?還不是希望我向父上獻言,好讓自己的名字登上婚嫁候選人名冊的首章,而不是連名冊都沒有他的名字。當然,既然他們這麼想,他們也自知卑微,斷不可過分逾越。主動權在我,我隻需不表明態度,便可以既不得罪那些小公卿,又讓父上和母上和我萬全地挑選夫家。”

這番話令裕子聽得如癡如醉,聽罷便五體投地地說道:“不愧是薰子姐姐!如果我要是有姐姐一半穩重便好了,我就不會和平家的那個臭臉人糾纏個沒完了。”

“這樣也是一樁美事呀,除了我們血緣姐妹,你還有了個外人可以消遣情感。”

“我隻需要和姐姐聊天就夠了,和那個人聊天純粹隻是浪費精力。”

薰子見妹妹重新開始生氣,心領神會地抬起衣袖遮住嘴輕笑了兩聲,說道:“好了,我知道了。”“您知道了什麼呀!”裕子急急忙忙地問道。薰子又故意說道:“之後呢,我會想辦法把那孩子從你身邊支走的,你可以不再煩惱此事了。不聊這個了。我們聊點彆的吧。”說著,薰子不給裕子說話的機會,興致勃勃地談起了平氏的風聞,悶得裕子把所有關於“平家那個人”的話頭全部嚼碎咽回了肚子。

“當朝的這些武官平氏,都是宇治平氏。宇治平氏分川陽係和川陰係,分居宇治川的南北兩岸,以北岸的川陽係為大宗。聽說‘平氏那個人’平將生便是川陰係的庶出小女,川陰係家風不嚴,女孩都性子粗放些,也不細究貴族禮儀,自然可能惹得你不快。可是,往好處想想,那樣的家族裡出來的人不會端著架子,更不會繁文縟節、假麵逢迎,我等皇女若是能結交一位這樣的貴友,可算是獲得了一個能放鬆身心的好依靠呢。現在那個川陰的少主平望盛,不就是相當地受歡迎嘛。”

“我知道,而且平望盛居然是平將生的堂姐,在我看來,這兩個人關係是要好,可放在一起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家所出。一個幽默自謙、八麵玲瓏,一個釘嘴鐵舌、孤傲離群。不過呢,想來倒也是,平望盛說她倆關係遠得不得了了,非要談及如何親近就隻有都是宇治平氏、老家住在宇治川南邊爾耳……還有那個,真正的平氏少主,關係離得更遠的平明盛。說是平氏少主,可是不知為何,以前京中誰都沒見過平明盛本人是什麼樣的。聽平將生說他一直在宇治老家長大,最近才調來平安京準備入朝為官,平將生就是她帶來的隨從,可是呢,我還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這人可真是神秘啊……”

“裕子知道的還蠻多的嘛,看來其實下了一番功夫去了解人家呢。”

裕子聞言,放下團扇急急忙忙地辯解道:“隻、隻不過是那家夥沒事就說這點事情,我不想聽也給聽進去了罷了!——要我說,整個平氏我覺得是個成梁之材的,除了那個少主平明盛,就是女兒身公子命的平望盛了。”

薰子意味深長地朝裕子笑了笑,而後接過妹妹的話茬繼續說了下去:“是啊。她和你同歲吧?我聽說她兩歲開蒙,三歲即會背詩,七歲的時候入宮做陪侍神子妹妹的女官,九歲吹得龍笛,十歲出宮上塾,後年定然入中宮為官。她原先是個機靈愛玩的小姑娘,現在和你一樣,已經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不過呢,或許如姐姐所言是家風所染吧,我看那個人談吐舉止不像是個貴族家的大小姐,反而像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還挺討女人喜歡的。這人還挺有趣的,明明是個姑娘,從小就討女人喜歡,長大了以後仍是討女人喜歡,還老少不分的,真是少見。”裕子認可道,回想起這位平氏的同齡人的事跡,竟然沒有什麼她做得不好的,此人還真是完璧之人。

“平氏一族皆做武官,武人豪放,又是女兒身,像平望盛這樣的女子在深宮之中受歡迎倒也是在意料之內的。至於平氏的少主平明盛,她明年就要上任藏人頭了。論起來,平氏一族當中,我最好奇的就是平明盛了——我好奇為什麼大家對那位女子少主有口皆碑,就連飛揚跋扈的源氏都對她敬而遠之……”

姐姐在一邊講著平氏族人的官職,裕子的心思卻撲在彆的地方,她心想:薰子姐姐隻是說門外那些牆頭草不入她的法眼,可是她從來沒說過自己對自己的婚嫁有什麼想法。薰子姐姐是父上膝下第一個要被嫁出去的皇女,可她是一眾姐妹當中最不熱衷此事的人。從十二歲開始,周圍的那些姐姐妹妹都在議論哪位公子風度翩翩、哪位公子水性楊花,薰子姐姐在一邊隻是靜靜地聽著大家的小情思,偶爾吹一吹鳳笙為大家的談話增添幾分風雅。隻有當彆人請她評價自己的眼光的時候,薰子姐姐才會開口,不過她不會給他人惡評,隻是極力誇讚其好處,再委婉地指出其缺點,讓大家都高興。如果有大內女子求助於姐姐,隻要是在禮法之內的,不分何許人等,姐姐都會傾力相助,即使被嚼舌根也毫無怨言。再細細想來,薰子姐姐似乎很少在外人之前直陳自己的想法,隻會在和自己獨處的場合吐露一二。可就算是對自己,薰子姐姐也從未聊起過關於自己婚嫁的任何想法。莫非,薰子姐姐其實不想與他人成婚?想到這裡,裕子的視線定在了薰子姐姐臉上。

“怎麼了?”薰子話頭一止,轉而關切地詢問裕子道。

裕子抽回神來,連忙道歉道:“姐姐,我對平氏誰在當什麼官一點興趣都沒有,聽得有些倦了……”

薰子並未深究,隻是表達了自己的歉意,然後叫人拿來靠枕木以供裕子側臥休息,轉而又談起了宮中新到的一批織物。裕子剛好熱衷於此事,於是熱烈地交談了起來,那突如其來的迷思也就付與清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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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按下不表薰子內親王對自己的婚嫁有何看法,隨著薰子內親王年歲漸長,明極帝愈發苦惱起這位女兒的安排。薰子內親王可愛之至,誠為明極帝的掌上明珠。可這皇女實在是內斂,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任何中意的對象。明極帝也想過自己替她做主一回,可是其生母紫苑更衣出身過於低微,當朝沒有合適的門楣可以放心嫁女——若是女兒嫁給皇裔貴族,恐怕會受人欺淩;若是嫁給末流公卿,又實在是有損天家顏麵;若是嫁給臣籍四家,橘氏之獨子已有正室且年齡過長,藤原氏為關白,源氏已占據中宮、皇太子之位,平氏又太過孱弱。可明極帝亦不願薰子被迫囿於宮中蹉跎一生,有他在時薰子還能受他照拂,若是他不日登往極樂,此後薰子在宮中再無倚靠,出家為尼更是苦寒,這該如何是好?思來想去,種種思慮之中實在是沒有十全十美之策。每日每夜,明極帝都為此歎息,頭發也漸漸地變白了不少,左右皆為此心焦不已。

就在裕子內親王去薰子內親王寢所散心的那天下午,明極帝於禦池庭中散心。看著一對雪中嬉戲的麻雀,明極帝一時興起,再度與左右侍衛興歎女兒的事情來:“假若朕能給薰子內親王尋到一位令她心滿意足的伴侶,廝守一生幸福也好,可薰子一言一語皆未曾談及過婚嫁,朕這當父親的實在是難為情啊。”聞言,人群騷動了一番後,有侍從大膽進言道:“也許是因為薰子殿下深居閨中,不愛與外人交際,不知道有何人可以選擇,所以才無甚想法吧。”明極帝聞言,沉吟片刻後,緩緩說道:“所言極是。不過,又有何種辦法,才能不顯刻意地讓薰子見一見外人呢?”侍從們麵麵相覷一陣,而後又有代表進言道:“聽聞薰子殿下喜愛演奏雅樂,來年春季櫻見祭,各家的青年才俊皆年滿十六,必會齊聚一堂,共襄祭典。彼時,明極帝請薰子殿下演奏舞樂,借此機會讓薰子殿下於簾後觀察各家公子,不知聖上意下如何?”明極帝聽罷,眼前一亮,立刻欽定此法,並且大賞建言之人。下人們各自歡喜地領了賞,然後賣力地籌備起次年的櫻見祭來,一時間,隨明極帝的老去一同變得暮氣的皇宮重新煥發出活力,熱鬨不已。

此番熱情自然是傳遍了宮中人,薰子內親王也不例外。薰子想到這將是她在宮裡過的最後一個櫻見祭,傷感之餘,心底浮起自己要好好享受一番的意趣,於是挑了個政務閒暇的下午進宮謁見明極帝,打算向父上請示自己如何參與進櫻見祭去。

一路上,薰子內親王定計要拿自己最拿手的鳳笙請命,可她的鳳笙吹得稱不上有多好,為此她不安地組織了一路奏請的話語。到了南門,薰子悵然地整理好衣著後,由眾女官攙扶著下了肩輿,支侍女去通稟父皇,等召見的旨意下來了,再頂著鵝毛大雪進宮覲見。

行轅剛行至禦內庭門口,雪幕後麵,薰子遠遠地瞧見一名身形高大、身著深藍色直衣的公卿走出了常大內的大門。那名公卿下了台階以後顯然也瞧見了內親王一行人,馬上移步至一旁恭敬地行大禮。當薰子內親王路過那名公卿時,為了不讓那公卿身處在嚴寒冬日中太久,薰子特意停下來,對其說了一句免禮。公卿拜謝過後,再悠然地從地上站起身,薰子遲疑一時,卻剛好瞧見了此人的模樣——麵若冠玉,潤唇如櫻。眉眼鋒利,初現剛健之氣;鼻唇飽滿,略表柔和之意。骨相清逸俊朗,氣度桀驁不凡。須臾間,內親王眾人由生平氏的悶氣的心情,轉變為了驚愕不已,眾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這是哪一家的公子?好生靈秀!

“你是何人?”唯獨薰子內親王平靜地詢問道。

那人謙卑地伏首回答道:“微臣乃新任藏人頭,律少納言之長女平明盛。”

薰子聽罷,不由得大吃一驚——一是這公卿居然是個女子,二是這位公卿便是平明盛,她脫口而出問道:“難道你便是宇治平氏宗家的少主平明盛?”

藏人頭有些勉強似的提起嘴角笑道:“正是微臣。”而後她接著反問道:“殿下可是賢宮賢宮內親王殿下?微臣見殿下眼生,思來想去,隻有本性似乎不喜人多、矜持慎獨的賢宮殿下是微臣未曾見過的了,於是作此非禮猜測。還請殿下明示,並寬恕微臣的冒犯。”

此前從未有外人如此對薰子如此直言,藏人頭這一番話下來,薰子平靜如水的內心難以自抑地泛起漣漪。但,薰子內親王本性的確不會輕易動搖態度,更不會在外人麵前放下禮儀,她微微點頭,認可道:“藏人頭大人猜對了,不過,您謬讚本小主了。與本小主相比,大人才是真正的年輕有為——身為女子,卻貴為望族少主,隻身上京;年方十五,卻馬上就能入朝替父上分憂。今日又直接猜中了本小主的身份,對我天家可謂儘心,實屬人中豪傑。”

薰子本以為自己的一番恭維會收獲藏人頭作結一般的客套推辭,沒想到,藏人頭俯瞰著她,曖昧地再提了一提嘴角,而後直接揭過此章,躬身退步讓道,恭敬有加地請道:“仍是賢宮殿下謬讚了,不過,殿下與微臣已然各抒己見,大抵不必再多言此事了,因為此事再無爭執的意義。天氣寒冷,賢宮殿下還是儘快登殿去覲見天皇陛下吧,微臣告退。”

藏人頭洋洋灑灑地說完,一雙豐唇閉緊,顯然是不會再多說一句話了。薰子默不作聲地微微頷首、答應一聲,而後扭頭吩咐下人起駕繼續前進。

走到禦常禦殿門前時,薰子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烏雲未散,天光陰沉,寒風凜凜,雪幕漸厚,一切卻全然擋不住兩道飽含心思的目光。這一眼,薰子不僅瞧見了謹慎持重的平氏少主,還望見了稚氣未脫、孤獨苦楚的平明盛。少頃,雪幕後眯著雙眼的藏人頭仿佛大夢初醒般,驚訝地眨眨眼愣在原地,反應過來以後,她禮節性地再鞠一躬,而後轉身、甩過袍袖、邁著大步輕快地離開了。

對視過後,薰子內親王頓覺魂不守舍,幸好陪侍以為賢宮殿下不耐嚴寒,在身側小心牽引,不然到了明極帝麵前便會禮數儘失。

甫一邁入大殿,薰子內親王的眼中便出現了跪坐在正前方的兩個幼小的身影——一位是身著衣冠單的皇子、一位是身著十二單的公家女孩,都是薰子從未見過的。還未等薰子內親王行禮,幕簾後,父上激動的聲音和著她的腳步聲響動起來:“薰子!禮儀就免了,快快坐到上首來,我有一件要事要告訴你。”緊接著,明極帝對殿上跪坐的另外兩位吩咐道:“既然薰子內親王前來覲見了,朕現在就要和她商定剛剛的事宜。你們二人先去聽雪候著吧。”二人紛紛伏地,聲音此起彼伏地告退下去。一旁稍事休整的薰子內親王無心一瞥,竟瞥見了某人香囊上的揚羽蝶紋樣,剛想叫住那人詢問究竟,想起來自己是在殿上,隻得忍耐住疑問。

等那三人退下以後,明極帝令左右侍從卷起幕簾,讓薰子內親王坐到自己麵前近些的位置,薰子聽話地照做了。然而,明極帝久久不出一言,隻是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女兒,表情晦明不定,完全是一副喜憂參半的樣子。末了,見女兒的擔憂之情已溢於言表,明極帝深深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先輕鬆地說道:“自從我年老之後,宮中少有新麵孔出現。可這兩天為了櫻見祭,來往拜見朕、想在櫻見祭上出彩的年輕人真是數不過來,看著他們,我也精神煥發了不少。最高興的是今日你主動來見我了,真是太好了。”

薰子聽了這段話,不免得心中一酸,說道:“兒臣不能時刻陪伴在父上左右,是兒臣擅自以為父上無暇顧及兒臣。今後隻要兒臣在宮中一日,便多來父上身邊陪伴一日。”

明極帝聽完薰子這一番肺腑之言,不知怎地,竟有悲戚之情閃過眉宇,但隨即欣喜地接著說道:“好好好,但薰子也不必太過在意此事,想來你正值二八年華,而我已是垂暮之年,應該少有共同的閒話可以交談。況且,朕還有母妃陪伴,沒那麼寂寞。不提此事了——剛剛那二人,一位是冷泉宮的獨子秀仁,元安帝二皇子兵部卿親王之後,就是那個'菟道皇子'。另外一位是明子的小女,名曰‘訓子’,和菟道皇子同歲,打小在京中長大,五歲時開始共同進學,算是菟道皇子青梅竹馬的陪讀。櫻見祭時,這兩位要參與演奏雅樂,故而前來覲見。聽說此二人雖然年幼,演奏卻皆為上乘,可以大飽耳福了。”

聽到演奏一詞,薰子顧不得許多,連忙奏請道:“父上,值此盛宴,兒臣亦願意與眾青年才俊一道為眾人演奏雅樂,兒臣素日頗為喜愛鳳笙,雖不精通但可以吹奏一曲,還請父上恩準。”

薰子以為父上會拒絕自己下場嬉樂,沒想到,父上隻是“唔”了一聲,而後微微頷首,直接準奏道:“好,我準了。但是,你不可同雅樂寮的眾人演奏,隻可於幕簾之後單獨演奏一曲,你是否願意呢?”

“兒臣願意。”薰子毫不猶豫地伏首答應道。

“好、好、好。”

明極帝連聲稱好。

而後,薰子聽見頭頂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呼氣,然後是有些冗長的沉默。沉默中,薰子垂首不語,兩隻手藏在衣袖中揉捏衣料。眼前的光亮時有時無,大概是雪停了,北風漫卷起破碎的、流動的層雲,而太陽正穿行其中吧。

父上應該是要說我的嫁娶事宜了。薰子默然地想到。

“薰子。”

“在,父上。”薰子內親王再度伏首。

明極帝略顯斟酌之意地開口說道道:

“方才,我召見了明年新上任的藏人頭,平氏少主平明盛。此人雖身為女子,理應不諳世事,可她堪任少主,才華橫溢、口才極佳,不僅博覽眾書,對當朝政務頗有見地,而且精通禮樂,實乃治世之能臣。明盛卿明年剛好十六歲,雖然剛上任不久,我也意欲安排她壓軸作《蘭陵王入陣曲》一獨舞,薰子以為如何?”

殿內一時間突兀地安靜了下來,明極帝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折扇,再度憂愁起來。思來想去,明極帝最終感覺自己出言過於突兀,讓女兒一時無法消化,遂決定收回成命。明極帝正欲開口時,薰子內親王卻像是才回神一般,突然拜道:“兒臣不敢妄議朝庭之事,但兒臣並無異議。”

聞言,明極帝像是鬆了口氣般,深深地頷首肯定,而後終於真正放鬆下來,和薰子聊起了家常閒話。此間小事在此不提。

原來那一日,平明盛出現在紫宸殿裡並非是受了明極帝召見,而是到達京城後第二天主動要求覲見的。平明盛跪拜過明極帝以後,見她英姿勃發,明極帝動容不已,據其上任一事勉勵過幾句後,便與她談論起了天下大勢。平明盛凡事皆了如指掌,雖然口音不齊卻依然自信地侃侃而談,甚至對平衡佛教與神道一事獻出了可行之策,令明極帝聖心大悅。洽談過藏人頭職務交接的事宜後,明極帝思忖半晌,正欲邀請平明盛留下來享用晚膳,平明盛理了理衣裳,忽然跪伏在地,朗聲奏請道:

“自遷都平安京以來,蒙天皇陛下世代明察不棄,知我宇治平氏乃天慶平氏之嫡後,擢我平氏於郊野之間,任我平氏為掌兵之武官,又下嫁皇胞妹明子殿下以彰聖寵,我平氏上下深感天恩浩蕩,欲舉族相報,卻不敢妄揣聖意。臣深思熟慮過後,欲向聖上請示:雖我平氏年輕一代皆為女子,然本家持有生育之秘儀,可保子嗣綿延,願傾舉族之全力、結百代之親誼以回報聖恩。近日,臣聽聞陛下正為賢宮內親王殿下尋找夫家,臣平明盛年方二八,元服兩年,尚未嫁娶,亦無婚約。臣為遂成平氏匡扶皇室之誌,特來覲見,懇乞聖上賜婚資源咖更衣之女賢宮內親王殿下於微臣。若陛下恩準,微臣願於八百萬神前立誓:今生願與內親王大人不離不棄;平氏今後一切行策全為今上是瞻,違逆者斬;一旦內親王大人產女,此女出生之日即封為平氏少主。無論如何,臣平明盛再次懇請聖上恩準。若不準,則此事確為臣一人之不矩,至於懲罰,臣亦誠心領受一切,惟望今上不為臣此番妄言而對平氏心存芥蒂。”

平明盛開口之初說得還不甚流暢,時不時有方言腔調躍出唇齒,音量忽大忽小,說著說著,她的語調慢慢地變得抑揚頓挫起來,語氣也愈加堅定,令明極帝由不滿轉向讚許不已。平明盛出現在明極帝麵前不過一個時辰,卻將明極帝早已古井無波的心情攪動得如鳴門漩渦,實屬深不可測。

明極帝聽罷,立刻便怒道:“放肆!此事豈是爾等小小武官可以置喙的?念在爾是鄉野來的年輕武士,尚不知曉禮法,朕先饒爾一命,以後休得如此無禮!退下!”

平明盛聽罷,沉默無言半晌,最終隻是向著明極帝深深地跪拜了一次,說了句“是微臣有罪,臣告退”,可她起身後卻像是放下了千鈞之擔一般,不疾不徐地緩步向後退下。

“慢著!”明極帝又喝道。

平明盛似乎若有所思,聽到這句話後並未立刻停住腳步,而是堪堪退了兩步,才反應過來駐足。她停在了大殿一角,仍然是麵容平靜地跪坐下來、垂首靜候聖訓。

明極帝深深吸了口氣平複心情,口氣卻還是帶著點嚴厲:“剛剛的那番話可是出自真心?還是另有人要求你這麼說?朕有所聽聞,少納言一直嚴加訓教汝,汝對少納言可謂是言聽計從。”

“母上大人常年政務纏身,無暇教導微臣京中禮儀,是微臣自身不知進退、不識禮法。”平明盛平靜地回答道。

明極帝想起來平氏家督、其母少納言大理殿一直留在京中且因處理政務忙得焦頭爛額,於是在簾後稍稍頷首,算是認可了平明盛的理由。

“如此,你剛剛說的那番話,便是你一個人的想法了。無視地位尊卑,不顧家族眾意,藐視誓願因果,這又與趨炎附勢、自私自利的小人有何不同?朕觀你未必是螻蟻之輩,若是後悔了,朕許你今後就當未曾出過之前的狂言。你自斟酌。”

明極帝這番話給足了平明盛這個年輕人麵子,實屬不易,可平明盛趴伏愈深,不卑不亢地毅然回答道:“聖訓之至、聖心之備,微臣實在是慚愧難堪。可聖人有雲,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方才微臣所言所語,皆為微臣肺腑之言,既已發出,決不收回。至於因果報應,臣自知避無可避,寧願順其自然、坦然以對。”

生脆的少女話音一落,偌大的紫宸殿隻剩下明極帝吃力的呼吸聲輕輕響動著。

半炷香的時間,北風忽起,鑽入紫宸殿的縫隙之中,吹得嗚嗚作響。明極帝愕然不已,直覺麵前的這位稚女絕非池中之物,隻待風雲起,便會扶搖直上,寰宇之內無人可羈。

“膽識非凡。山野之風,疾烈卻知草芳。當世人才,無人出卿之右,”明極帝精神一振,而後屏退左右侍從,再中氣十足、嚴肅地繼續說道,“滿城貴族意欲娶進內親王,但從未有人對朕直陳此事。明盛卿如此坦誠,朕已見得卿之決意,那麼朕也理當坦誠以待。朕曾決意,此事全由內親王心意,內親王想要與何人結為連理,與朕提起何人,何人便是駙馬。朕言儘於此,卿自思量。”

明極帝話音一落,平明盛沉聲回複道:“微臣明白。”她起身頓了頓,思索半晌,複又開口言道:“聽聞來年春季,今上準備大辦櫻見祭,五陵年少皆拳拳欲試。微臣雖為鄉野後生,但此事不願落於人後,願請作《蘭陵王入陣曲》一舞,以慶佳節。”

“好!汝堪當獨舞此曲,朕定為汝執扇擊節。”明極帝朗聲答應道,再召回侍從吩咐了下去。自遷都平安京以來,四海承平,貴族的宴會上逐漸少有《蘭陵王入陣曲》這樣的武曲出現。明極帝少時極其喜愛武曲,可是受身份所限,沒能實現獨舞一曲的願望。垂暮之年的今日得平明盛如此才俊,才俊又有如此誌向,明極帝不由得振奮不已。隻是,平明盛離開以後,身邊的侍從紛紛議論了起來,明極帝這才悠悠想起來她是女兒身。明極帝心裡擔心眾公子非議的憂慮頓時浮上了心頭,於是才有了詢問薰子的想法一事。

***

這廂平明盛剛從皇宮裡出來,剛到月華門附近,便聽見禦車寄那邊傳來了不小的爭吵聲。她趕到那裡的時候,瞧見了近侍平將生正在和一個藤原家的車夫爭執。平明盛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去。

“將生!停下。”

平將生瞬間側頭看見平明盛走了過來,於是她便一臉不甘地抿起嘴躬身後退一步,朝平明盛行禮。藤原家的近侍冷哼了一聲,轉身對平明盛隨便鞠了個躬,漫不經心地揚起下巴說道:“拜見平明盛大人。”

“敢問大人是因何事起了衝突?”

“回大人,你家的近侍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關白大人的位子上停車。”

平明盛上前一步,擋在平將生麵前彬彬有禮地拱手謝罪道:“原來如此,在下先替我家後輩謝罪了。我們鄉下鄙人奉天皇陛下旨意進京擔職,初來乍到,不識京中規矩,還請大人多多見教。”

“陛下的命令,我等臣子當然不敢有違。可鄉野武人生來便是下九流,不管身處何位,那野獸的腥臭味總是散不掉的。另外,聽聞你們宇治平家牝雞司晨,隻有北麵的蠻夷部落和山中賤民還留著這等習俗呢。”

藤原家的近侍陰陽怪氣道。

彈指間,平明盛仿佛有所預料一般,右手向後按住了平將生已經伸進了衣襟裡準備掏懷劍的右手手腕,同時回斥道:“這位大人,此事更見今上之胸懷——今上不顧非議提拔我平氏,便是昭告四海之內皆為今上之子民,今朝任人唯賢。今上用心如此良苦,我等臣子應當儘力擁護,‘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而非在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雖然大人嫌棄我宇治平氏,但是關白大人可從未對陛下對我的調令有任何意見,大人對我宇治平氏的言辭,關白大人未必允許它們讓鄙人聽到吧?”

“你……”

“好了,話都說到這裡了,此事便到此為止吧,就當是冬天的穿門風,隻有幾個在場的人受了它的寒。將生,禦車來,準備起駕。”

說著,平明盛放下手,平將生也跟著放下手。不知道是因為受到了無可反駁的責叱還是因為平明盛的態度綿裡藏針,藤原家的人竟無一人再吐出一個詞,更有人挪開了目光、不敢直視平明盛。彆說藤原家的人,就連平將生,駕車來到平明盛麵前時,看向平明盛的眼神也露出了幾分忌憚之色。種種神態,平明盛儘收眼底,她隻是垂眼撣撣袖子,再掀簾上車。

出了禦苑,平明盛對平將生吩咐道:“去平泰正宅邸,等下見見訓子妹妹。我下車以後,將生你就可以走了,天黑前來接我就行,至於為什麼嘛——瀨宮內親王殿下托我轉達給你,說是良木宮內親王殿下希望你多去她麵前走動走動。”

車簾的後麵傳來了平將生驚訝的叫聲:

“我?多去她麵前?”

“瀨宮殿下還說,午後時分良木宮殿下不在自己家的宮殿的話,那就是在賢宮殿下那裡,你自己便宜行事。將生,可不要辜負了二位內親王殿下的一片心意呀。”平明盛笑著說道。

聽罷,平將生抽了一記響亮的空鞭。“良木宮怎麼可能希望我老是出現在她眼前!她不記恨我也不因此記恨我們平家就不錯了!”

“唉,少安毋躁,萬一人家覺得你一枝獨秀呢?畢竟她可是良木宮的獨苗,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同齡人會頂撞她,你是那個獨一個,”平明盛把玩起了扇子,悠哉地說道,“瀨宮殿下如此屈尊紆貴地傳話於我,隻差給你發個請帖了,你至少也要給人家一個麵子嘛。”

“但願她不是找我去動用私刑的吧。”

車頭又傳來了一聲響鞭。

平明盛隻覺得好笑。“怎麼?現在怕了?當初和人家爭執不下的時候你怎麼不掂量掂量後果啊?”

平將生長長地歎了口氣,煩躁地應道:“一開始我是恪守禮節和她打交道的,應該算是沒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可是後來有一次我退出大殿的時候,我沒看腳底下,被門檻絆倒了,她當著所有人的麵直接指著我笑了出來,還把這件事傳遍了整個大內。不僅如此,她之後每次都拿這個從我身上尋開心。那天我一生氣,就回頂她,說:‘內親王殿下平時退殿時不會被絆倒,想必是因為尊臀上有天眼吧?’於是她生氣了……”

平明盛聽完,忍不住大笑起來,車邊的其他近侍也都跟著哄然大笑。平將生收起馬鞭,臊紅了臉,等所有人堪堪止住笑聲以後,她悻悻地說道:“我倒是在想,京中的大人們必然是知道良木宮稟性如何的,為何我去拜謁之前沒人告訴我呢?”

“良木宮離朝堂太遠,自然無人在意,你也不用在意便是了。況且,這件事最後你也沒吃虧不是麼?就憑你那句回應。”

“哼,這倒也是。她離朝堂遠,我也離朝堂遠,無人在意,那我也不在意了。”

平將生重重地哼了一聲,無聊地回應道,而後振起韁繩。禦車拐上了五條大街,朝著平泰正宅邸風塵仆仆地駛去。

扶桑當世氏族以父係為主,可宇治平氏一族起源過於特殊,其他家族紛紛以嫡長子為大宗的時候,唯獨婚嫁進入平氏的人有男有女,所以至今獨此一家以母係為主脈。當今宇治平氏,嫡支當然是平明盛所在一脈——承襲自平清子川陽係,領地在宇治川北岸,世代家主皆為嫡女。其他川陽係庶支則因入駐京城而深受世風影響,全部改變成了父係。至於平訓子,雖然也是川陽係平氏,但開基祖之間已出五服,與平明盛的血緣關係早已疏遠,稱作“遠房表妹”都有些牽強了。

平明盛一下了車,平將生便解了拴馬繩,跨上馬轉回頭奔著良木宮去了。平明盛吩咐其他近侍再帶一匹馬來拉車,自己一個人進了平氏宅邸。早有宅邸的下人前去傳信給此時當家的人了,於是平明盛一邊等人,一邊擺弄栽植在門邊的桑竹。

不多時,近處響起了腳步聲。平明盛側頭望去,隻見一個長相甚是清麗的小女孩迎了過來。這女孩外表有些獨特——沒有和其他同齡人一樣削去兩角鬢發,鬢發長過了下頜,頭後隻是自然地披散著長發,長過眉毛的前發更是隨意地斜向一邊;外披深紅底銀杏葉紋唐衣,內著白地紫邊小袖,與周圍人衣裝的應季深藍配色大相徑庭,頗為顯眼。更讓平明盛大感訝異的是,這女孩的衣襟上繡著藤原家本家的家紋。

女孩來到平明盛麵前深深施了一禮,然後仰起臉,麵對平明盛,大大方方地、恭敬地開口言道:“藏人頭大人,小女藤原禮子,藤原雅樂頭逸才之女,今日為見平訓子而來。因平內大人在宮中當值,明宮大人偶感風寒正在小憩,訓子也在宮中覲見天皇陛下,這裡一時之間無人能招待您。大人令小女替她轉達——若是您不急的話,可以在客殿候著;若是您著急的話,就讓小女引您去見一見明宮大人吧。”

平明盛心中了然——這位是藤原式家的千金,藤原式家與本家毫無嫌隙。於是她興趣盎然地問道:“你就是太子妃的那位侍從‘禮雅樂’?”

“是。”女孩點頭肯定。

“果真如傳聞中一般光彩照人。之後我去雅樂寮學習雅樂,還需要令尊多多關照了,”平明盛恭維道,“那麼我就去客殿候著吧,勞煩你帶路了。”

於是禮雅樂領著平明盛進了客殿歇息,又安排平氏的下人們布置暖爐、端茶倒水,事事都指示得明晰篤定,年紀雖小卻自信非凡。禮雅樂歇下來以後,並未過多在意平明盛,隻是打量了她兩眼,而後自顧自地離開她到客殿對邊的軟墊上坐下,從懷裡掏出一本書開始閱讀。平明盛仔細瞧了瞧,發現禮雅樂在讀漢文的《春秋》。

“禮雅樂,我隱約記得,令堂的先祖乃是建武天皇三子、建武十歌聖之一的式部卿親王。那你與訓子是遠房表親咯?”平明盛接著攀談道。

禮雅樂抬眼看向平明盛,放下書,點點頭,認真地回複道:“藏人頭大人果真如傳聞中一樣通達諳練——正是如此。”

“這樣論起來,你的血緣比我還要更親近訓子一些。”

“藏人頭大人說笑了,禮宮一脈與明極帝一脈分流已久,如何比過您與訓子大人?”

“哈哈,禮雅樂所言極是。”

此番客套過後,兩人便不再交流了。平明盛開始閉目養神,而後索性要來寢具小憩起來。

不知睡了多久,來了個侍女叫醒藏人頭,說訓子和平將生一起回來了,藏人頭這才睡眼惺忪地重新坐起來。

藏人頭甫一定睛,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雙頰仍如嬰兒般圓潤的小女孩跪坐在自己麵前。女孩見到平明盛醒了,立刻拘謹地、一板一眼地前墊雙手伏地行禮,同時脆生生地說道:

“堂妹平訓子拜見少主大人。小妹自幼起便聽聞少主大人威名,格外期待今日之相見,還請少主大人多來本府走動走動。”

藏人頭笑道:“這些話是不是明子大人教你的?你才多大呀,不必如此拘禮——地板冷,快起身吧。”

“……是。”

女孩誠惶誠恐地回答道,而後聽話地直起腰,啞口無言地愣在那裡。她那一雙晶亮的小眼睛左顧右盼,手裡還搓起了衣角,心裡的緊張儘數抖落而出。少主便刻意朝著彆處張望了一番,問道:“咦?禮雅樂呢?之前不是在這裡等著訓子回來嗎?”坐在平明盛身旁侍候的平將生回答道:“聽說藤原家的大小姐在我們到這裡前有事先告辭了。”

藏人頭聽了這番話不料,還未等平明盛接著問下去,平訓子急忙打斷道:“禮子來找我了?”

“嗯,是呀。”平明盛肯定道。她目光回轉,眯起眼睛等著平訓子的反應。

平訓子失落地垂下了頭。“哎……都怪那個人,回來還是晚了一點……禮子她申時有功課,要是剛剛在宮裡沒耽擱的話,就不會錯過了……”

“怎麼了?這是有什麼事一定要和她見上一麵嗎?”平明盛馬上來了興致,直起腰來對訓子問道。

像是戳到癢處一般,女孩渾身一顫,連忙衝著堂姐搖頭否認道:“沒、沒什麼……隻是和禮子吵了架,想要與她和好來著……”

“那就今天晚上的時候去和她見上一麵唄,”藏人頭旋即向幼妹支招道,“既然她都有心上門找你了,如果你親自登門道歉,和好必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萬一她閉門謝客怎麼辦……?”平訓子否定道。

“為什麼?我有些好奇你們到底是鬨了個怎樣的矛盾了——不會是那種閨中秘聞吧?”

此話一出,平訓子頓時像是嘴裡塞了棉花團一般支支吾吾起來,又不知為何,她的臉頰像是被酒氣吹過一樣逐漸變得緋紅,紅霧一直染到了耳根。很快,平訓子口中亦沒有了響動,索性愣在了當場。一旁的將生側目看向少主,又皺起眉頭轉頭看向彆處,一副不屑於對方的模樣。少主伸展伸展手臂,自顧自地狡黠地笑了笑,而後自己打圓場道:“哎呀哈,看來現在還不是能說出口的時候,那麼姐姐我等個三五年的再來問你吧,先記下咯。”此話一出,平訓子方才緩過神來,連忙點頭如搗蒜,另外更是露出了如蒙大赦般的表情。

之後,平明盛提及了宮中生活,平訓子皆對答如流,聊得相當規矩。直到天色見晚,平明盛推辭了明子殿下留下用飯的美意,直接回自己的宅邸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