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瀲灩
樹栭/文
-
八月末,天正熱。
太陽高懸,灑下毒辣陽光,被卷雲和空氣中的雜質塵埃反射的少許刺的湛藍天空都掉了色,灰上一度。
承接大部分陽光的地麵生物更是蔫耷。
許搖春撐著淺綠遮陽傘站在路沿。
久握傘把的左手掌心一片粘膩,細密的汗煩躁進人心裡,不由皺起眉頭。
許搖春站的地方是公交車站,不時就有人過來。
下午,此處車站朝西,窄棚遮下的陰涼不過三四個人身,卻仍令人趨之若鶩。
來了對情侶。
女生口中抱怨:“早說了,天氣預報不可信,你看你不信我,曬死了真是!”
男生側了半個身子幫女生擋住陽光,“啊呀呀,對不起嘛!明明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是陰天,我看那—”男生拉長聲音,笑眯眯說:“一定是太陽公公想見你了,所以才從烏雲後鑽了出來~”
女生和許搖春齊齊往右退了半步。
女生:“你好油啊!!!”
許搖春將遮陽傘換到左手,實在受不了粘膩,出門前卻忘記帶紙。
許搖春低眉斂目,隻能攥住手,指尖劃過手心,帶下些汗珠。
並沒有因此好受很多。
許搖春將視線移開,挪向路邊灌木叢。
硬質的葉片似乎是常綠,濃稠翠色映著日光,泛出油亮光澤。葉片層層疊疊,有些被遮住,一整片,半片,陰影下綠色更濃。
空中無風,氣流停滯。灌木叢也靜靜矗立。一層層光影分明,仿若油畫,規整放置。
無意識的,許搖春伸出一節手臂,撥弄那濃綠。
濃綠繞著瑩白蕩漾。
有鳴笛聲響,不同於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音,巨大的公交車隨著司機鳴笛聲音發出轟隆聲,然後放出口濁氣,停下。
許搖春回神,抬頭的瞬間遮陽傘也上揚,露出汽車頂部循環播放的數與文字。
222路。
終點站南朔市中心汽車站,進站前的最後一站,二十二中站是她的目的地。
等到了。
許搖春提起靠在左腳的超市購物袋,收掉遮陽傘,上了車。
緊跟在許搖春後麵,那對情侶也上了車。
許搖春找了個居中靠前的單排座位坐下。
那對情侶徑直走向車尾。
手機震動。
許搖春從斜挎包中取出手機,打開屏幕,是媽媽發來的消息,還有某音樂APP的推送。
【媽媽】:春兒,買完東西回家了嗎?
許搖春還沒來得及回消息,她媽媽先打來了電話。
無聲的屏幕,許搖春按下代表接聽的綠鍵。
“在回去的公交車上。”壓低的聲音乾澀,許搖春避開手機咳聲清嗓。
刹那,湊回手機旁聽到對方的聲音,“還有多久?”
許搖春的視線穿過空蕩蕩的前艙,虛虛落到公交車前玻璃外的世界,回答:“快了吧。”
許母對這個回答明顯不滿意,“什麼叫快了?”
“十幾分鐘。”
“早點回,不要亂跑著玩,趁著點空閒趕緊補課,你跟人家不知道差了多少課,到時候去了學校老師講課彆趕不上。”
“好。”
許搖春點頭答應的時間,汽車到站,播報聲音響起。
“當前到站學院路站,請在本站下車的乘客從後門有序下車,不要擁擠,以免造成踩踏,下一站,杉荷路東,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
帶著電流的播報溫柔又死板僵硬,混著另一頭傳來的電流說話聲,齊齊鑽進許搖春的腦子。
分辨不清,不知作何反應。
電話掛掉。
-
二十二中是南朔市老牌重點高中,數十年屹立第一,連年拿下南朔市高考文理雙狀元。南朔近十年私立高中雄起,不少優秀生源流走,四五所公立高中因此沒落。
唯有二十二中。雖說也有下滑趨勢,卻仍牢牢紮穩樹根,不急不躁,走出自己的步調。
許母本想將她轉進南禾私立高中,在她爸的力爭之下才勉強退了一步,答應將二十二中當作過渡。
許搖春在“二十二中站”下了車,卻未停留。
隨意掃了眼不遠處,樹葉婆娑,在枝葉浮動間,二十二中的大門隱隱綽綽。
許搖春在心裡默默記下路線,輕車熟路走進一條小巷子。
巷子沒有名字,因為是數十年前的產物,被隨意稱作老巷。
巷子一如許搖春的記憶,就像幾年前,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從前。
巷子不寬,窄處僅有一米多,稍寬處也隻能勉強通行一輛汽車。幾年前,這裡常堵。許搖春會站在他人門旁用石頭壘出的菜地沿邊,仰頭看白雲悠悠,低頭看路邊小小菜地裡新出的菜葉嫩芽,環顧著四周,辨識牆上紅漆噴的廣告、電線杆和路燈杆上一張挨一張,一張蓋一張的廣告。
今天運氣好,沒堵。
老巷裡靜悄悄,沒什麼聲音,一片岑寂。
許搖春邊走邊回頭,瞥向一座樓房頂,隻餘下拉起的黑色粗繩,之前是用來晾衣的,晾衣繩旁似乎是有壘起的石架,放著那家主人的鳥。
現在那裡空無一物。
搬走了嗎?
兀地,有人聲傳來。
走得愈近,愈發清晰。
“啊!艸!”
“你md!”
“靠!江——噗咳咳咳咳......日。”
好像是,慘叫聲。
許搖春停下步子。
那邊的打架依舊在繼續。拳擊骨肉的悶聲、掉下重物的落地聲,不斷地咒罵和聽到就沒停下的慘叫。
前麵是個十字路口。許搖春需要直走。傳來聲音的方位隻能是左側或右側。
按平時,許搖春嫌麻煩可能會選擇掉頭,可今天不一樣。
天沒平時那麼藍吧。
許搖春按下報警電話,撥打出去。
“你好,這裡是二十二中老巷內直走,有人在打架鬥毆。”
來的路上看到警察局分所,應該很快就能到吧。
沒再停留,許搖春扭身離開。
隨著風又傳來些亂七八糟、不堪入耳的話,細細聽,還有輕聲的啜泣。
警察自會伸張正義。
許搖春加快了步調。
-
許搖春繞了路,竟然跟之前抵達這裡的時間差不了多少。
21分鐘。
她看了眼手機,然後滅掉。
但,跟先前的岑寂一樣,這裡也毫無人聲。
許搖春走到熟悉的大門前,那門卻沒開。
從門縫裡向裡看去,隻能看到緊閉的堂門,和布滿了灰塵的鵝卵石路。
楊爺爺很喜歡這條鵝卵石路,每次她來他家都不允許穿臟鞋踩上去,必須要換上他備的拖鞋,就放在進門的地方。他還常常打掃,許搖春經常在堂屋門前,躺在楊爺爺自製的竹編躺椅上,看他清洗那條鵝卵石路,聽他講他那調皮的孫子,咯咯笑出聲。
許搖春沒細想,拉著門上的銅環敲響門。
連著敲了一分多鐘,沒人應聲。
漸漸地,敲門速度慢了下來,聲音也越來越微小,直至最後甚至隻有許搖春手指骨輕叩門聲。
淺綠色遮陽傘高度越來越低,遮住了許搖春大半個上身,冰涼的傘把搭在鎖骨上,不同於周圍氣溫的冷意席卷全身。
“小姑娘?你是不是找楊慶前楊老師啊?”一道女聲從身後響起。
許搖春愣了幾秒,轉身對上朝自己走來阿姨的眼神才意識到對方在和自己講話。
“小美女,是找楊老師的吧?”那阿姨看著三四十歲,圍著紅黑的格子圍裙,右胯附近擱著紅盆,兩手握在盆沿。
許搖春點點頭,艱難發出聲音,吐出一個字,“嗯。”
楊爺爺叫楊慶前,沒退休前是市第一初中的語文老師,退休後被二十二中附屬中學返聘,擔任語文老師,也曾教過許搖春。
“楊老師一年前洗他那寶貝路——就是大門連著堂屋門的那條路,”這附近的人都知道楊老師寶貝那條路,阿姨這會兒說起來想起來從前,笑嗬嗬的,道:“洗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下,摔著了,他兒子女兒就將他接走了,怕他一個人住著不安全。”
許搖春暗自卸了勁,全身都放鬆下來,“好的,謝謝姨。”
阿姨:“欸,沒事哦小美女。”
許搖春又說了聲拜拜,才轉身離開。
出去的時候仍舊繞了路,卻比上次快了一會兒。
出來的時候,才過去十五分鐘。
-
巷子口堆了不少人。
應該是打架的那群。
圍在正中心的人高出周圍人一頭,甚至比警察還高了大半頭。
許搖春快出巷子的時候就聽到長響的警笛聲。
猜到會來得快,沒想到這麼快。
那這人就是——當事人嘍。
傘沿上揚,許搖春直直看了過去,沒料到,那高個子也不耐煩地扭頭。
一瞬間,兩人對上視線。
高個子不僅高,還挺帥。眉目疏朗,鼻梁高挺,唇紅齒白,膚色比周圍的人亮了好幾個度,又透著淡淡冷意。此刻蹙著眉間,聽著警察的話,有些不耐煩又規規矩矩,什麼反駁的話都沒說。
警察穿著便衣,手裡拿了個夾板,夾著個橫線本,對著高個子說:“江風亦,去派出所裡啊,做個筆錄。就算你是幫人家小姑娘的你也得回去做個筆錄。”
高個子,也就是江風亦,率先錯開了視線,低頭說:“非得去嗎?不是都知道我是見義勇為嗎?”
警察嚴肅道:“有證據也是要做筆錄的。”
“做完筆錄能直接走嗎?”
“我不是去你們學校做過宣傳嗎?要叫家長,肯定是要叫你父母來領你的。”
高個子又說了什麼。
許搖春沒再聽,隨意瞥眼,五六個七彩頭發臉上都掛著傷,不時“嘶嘶”兩聲。站在這群人旁邊有個穿二十二中數十年不變藍白校服的女生,白白淨淨,紮著低馬尾,這會兒還低著頭在哭。
原來泣聲不是幻聽的啊。
人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