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沙塵滾滾,雷奔雲譎。

那是褚梟三百歲的某一天,耳邊回蕩著他習以為常的群獸嘶吼。

自出生起,這些對他虎視眈眈的妖獸便如過江之卿,殺之不儘,對此他早已習慣。

他漠然地提著刀迎上去,胳膊卻被突如其來的一股力量扯住,扭過頭就看到焦急的一雙眼。

“快跑呀,愣著乾嘛!”是一個他低頭才能看到的身影。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同類,一時竟無絲毫反抗,任由那隻手拉著他向後跑去。

他想看清這道身影,奈何此時急雨驟降。隔著雨簾地望過去,隻隱約瞧見一對隨著步伐搖擺的雙髻。

待跑進山洞,借著洞口月光,他才終於看清此人的模樣。

梳著雙螺髻的女童比他矮一個頭,正仰著臉看他,一張臉上滿是汙泥。

因為找到地方躲避,她正對他笑意盈盈,洞外閃電劈進來的光一瞬照亮她的臉龐。

他目光又一次聚焦在這雙亮晶晶的眼睛上。

荒界日日雷雨交加,天上不曾有過星星。

所以後來他出了荒界才知道,這人的雙眸,原來就像他此前沒見過的透亮星辰。

原來人都有名字,而她叫時愉,她說幫他想一個名字。

那晚,他第一次有了名字,也第一次產生離開荒界的想法。

他就這樣毫無防備地相信了她。

最後卻落得個險些喪命於惡獸利爪之下的下場。

命懸一線,艱難脫險。

從此變強成了執念。

找她亦是。

所以,他絕不可能忘記她、放過她。

一定,一定會找到她……

時間來到四百五十六年後的這一天,他終於等到與她重逢的這一刻。

認出她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她不再是梳著雙螺髻的幼童,但那雙眼睛,與初遇時一般無二,甚至光華更盛。

但她的想法也與初遇時一樣,一樣地想殺他,一樣地想要逃離。

可他怎麼會給她第二次機會這樣做?

腹背受敵也無所謂,他隻想馬上抓住她。這次,必定要她好好地付出一番代價。

不過,這隻是他的重遇她之前的想法罷了。

事實上,他不僅給了第二次機會,甚至給了第三次。

以至於時愉躺在他懷裡,卻仍在袖子裡藏著刀想著刺他。

往事時愉已全然不記得,在她看來,故事的起因要從兩刻前說起。

蒼境尊主府新立,第一批侍女已經定好,今日入府。時愉一身薑黃色窄袖夾衫,趁人不備,快步跟上了那一行侍女身後。

尊主府的老管事覃耕正要先帶她們去熟悉規矩,誰料,一直待在軍營裡的尊主突然出現在寢帳,傳音要見新到的侍女。

剛才還趾高氣揚的老管事瞬間變得戰戰兢兢,讓侍女們也不禁緊張起來。

畢竟,尊主褚梟早就凶名在外。

兩側有人掀開厚厚的帳簾,眾人陸續進去。沒有人敢直視座上之人,幾個小侍女飛快地瞟了一眼就嚇得馬上低下了頭。

他們進來褚梟也沒有任何動作,但是周身氣壓已經降到最低。

一陣似曾相識的琥珀香撲麵而來,時愉眼睫劇烈一顫,低垂的雙眸不受控地微抬了一下,迅速瞟了一眼座上人的樣子後,她的瞳孔驟然放大。

隻見眼前人一身玄色金紋袍,套著金甲衣,隨意地倚坐在正中央的軟榻上,微微低著頭抬眉盯著他們。兩道劍眉淩厲又傲氣,那眼神讓人不寒而栗,尤其眉眼間還一道猩紅的血痕。

這眉眼似曾相識……

是他!

那日晚上被她捅了一刀的黑袍魔君!

時愉近日實在是落魄不偶,禍不單行。

她為躲避追殺逃來蒼境,卻隻間四麵戒嚴,各個出入關口隻出不進。

因為蒼境正處戰時,剛剛抵禦住弑魔兵的一次大規模進犯,敵人還在外虎視眈眈。

她隻能躲躲藏藏地徘徊在蒼境外,正巧撞見一夥人的打鬥。她生怕遭受池魚之殃,想要悄悄溜走。

誰料不小心與那孤軍奮戰的黑袍魔君對上了眼,對方怔愣一瞬便不管不顧地冒著被其他人擊中的風險來抓她。

她被拎起後頸的領子提走,一路飛到了蒼境裡麵。

就這樣越過了蒼境的界門限製,也算是因禍得福。但黑袍魔君在她身後呼氣沉沉,又一言不發。

經曆這麼多事她已如驚弓之鳥,隻怕又會被此人滅口,所以趁其不備便一刀刺向那人攥著她的手,在其受痛脫手之際逃之夭夭。

之後本想找個地方住下,但蒼境如今人人自危,城中少有客棧食宿開門迎客。

不過聽說新立的尊主府正在招人。她了解到,蒼境這位新尊主嫌麻煩直接將尊主府立在了軍營裡,就在前營的後麵。

這真是可解她的燃眉之急。

軍營裡戒備森嚴,追殺她之人難以進入。確實是個好去處,於是她悄悄混入其中。

可她實在沒想到,那個黑袍魔君竟然是蒼境主。如今她成了他的侍女,豈不是自投羅網?

好在來之前她給自己上了妝,麵容已經不是昨日的模樣。她自知技法拙劣,隻是靠抹些脂粉泥土充當易容術。

但有總比沒有好。

她雖然在修煉一道上選擇了仙法,但實在不是那塊料。而魔功的基礎在於鍛體,於她而言更加艱難。

所以她總是隨身攜帶各式各樣的暗器防身,幸好她於此道上還算有天賦,製成的暗器足以彌補她術法上的欠缺。

如今的情況如此棘手,便更需要未雨綢繆。於是她在容貌上做了偽裝,這樣不至於一來就被追殺她的人認出來。她相信自己隻要做好準備,不至於渡不過眼前的危機。

若還是被認出來了,就見機行事,大不了和那群銀麵鬼魚死網破,再者她最後可以試試裝死,說不定就逃過一劫。

實在逃不了,她就自儘,讓自己輕鬆地下黃泉,少受點痛苦。

她總是天真又無畏,預想最壞的結局,思考應對的方法,積極反抗,然後坦然接受最終的結果,無論是好還是壞。

這下臉上劣質的妝容算是派上了用場,希望可以蒙混過關。

時愉全神貫注地思考著應對方法,所以沒有看到那位玄袍烏瞳的尊主已經將目光鎖定她。

覃耕向座上人拱手作揖:“尊主,侍女們到了。”

褚梟歪著嘴壞笑了一下,隨後袖子一揮,手邊的桌案上便出現了一張羅帕並一盆清水。

“那你,”他隨手指了第一排的一個侍女,“過來給本尊把血擦掉。”

突然被點到,那侍女又驚又喜,正要上前,。

誰料蒼境主又開口道:“算了,換你吧。”指向另一個侍女。

隨即他將麵前的幾個侍女挨個點了個遍,點了又馬上換人。

覃耕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珠,卻是絲毫不敢抬起手擦乾。蒼境主從前從不要人貼身伺候,更何況,那血跡不過一個小小清潔咒的事。

在戰爭中上位的的蒼境主戰場負傷無數,這點血痕哪需要特地用羅帕擦。現下又翻來覆去地換人,怕是起了刁難之心。

時愉一直不敢抬頭,埋得太久脖子都僵硬了。

她現在隻想隱身,或者趕快離開這個讓她隨時都會露餡的地方。

正想著,她此時最不願聽的聲音響起,說出的話更是讓她一驚。

“還是最後一排——”褚梟頓了頓,“黃衣服的那個來吧。”

時愉不死心地看了看自己薑黃色的衣擺,又瞟了瞟旁邊人的裙角,果然隻有她一人穿的黃裙。她無奈地在原地閉了閉眼,然後微微抬手俯身。

“是,尊上。”她緊張地走上前。

眼看著離那暴君越來越近,他又突然開口了。

“你……”他突然頓住,盯著她像是在回想些什麼。

時愉嚇得渾身一顫,怕她下一秒就被認出來,隻能努力鎮定下來保持不動。

褚梟本就緊緊盯著她,見狀眼裡泛起戲謔,故意皺著眉不耐煩地說:“快點!”

時愉下意識就小跑了過去,同時也鬆了口氣。

他沒有立即發難,想來她這身偽裝還算有用。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處置了什麼人,褚梟周身一股血腥味,臉上的血痕配上他桀驁的眉眼,愈發像隻鬼獄裡的惡鬼,瘮人可怖。

時愉更不敢靠近他,站在一步開外的地方,手足無措。

老管事生怕她不懂規矩惹怒褚梟,連忙道:“尊主,這一批侍女都是新來的,還不懂服侍您的規矩。要不讓她退下,小的給您擦?”

其實他也不想上趕著去觸黴頭,但是這個侍女長得麵黃肌瘦,堪稱醜陋,不知是走了什麼後門被選進來的,偏偏又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被褚梟選中,萬一尊上看她不順眼發了怒,那他們這些管事怕是也難逃一劫。

時愉聽這話心中一動,但還未等她放下心來。暴君就朝她抬了抬下巴。

“就你。”

時愉死了心,隻得硬著頭皮向前鞠一躬,埋頭抬手攤開掌心,等著褚梟將手上把玩的羅帕給她。

他卻並沒有動作,隻盯著她看。

“本尊看你很眼熟啊。”

時愉心裡“咯噔”一下,瞬間一種滅頂之災的感覺籠罩在她的心頭。她不是什麼傻子,如果說剛才她還有希望沒有被人出來的話,那麼現在褚梟的反應已經很明顯了,她肯定暴露了。

不是,他怎麼認出來的?這下死定了。

不管是因為那一刀之仇,還是因為撞見那場深夜的打鬥,桑檸知道自己都已成了眼前人的眼中釘。如今對方竟是這蒼境之主,甚至一來便認出了她。

陰差陽錯間,已是在劫難逃。

認清了現實,她竟然不那麼緊張了,很快就鎮定下來。雖然還是勾著身子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但是垂下來的眼神裡已是一片孤注一擲的堅定。

她絕不會坐以待斃。

然而下一秒羅帕被丟進她掌中。她詫異地抬頭。

他,不殺她嗎?還是說並沒有認出來她。

“你們都下去。”褚梟對眾人吩咐道。

他直勾勾盯著時愉說,“就你留下繼續擦。”

所有人迅速地退了出去,出了營帳後才敢鬆一口氣。剛才躍躍欲試的小侍女們現在倒是安分了,褚梟滿臉是血喜怒不定的樣子讓她們不敢有非分之想。

很多侍女是被家中送進來的,為的就是抓住這次機會接近褚梟。但她們或許此時已經偃旗息鼓了。

想到被留下的時愉,同情的有,看笑話的也有,總之都覺得她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被暴君留下來,指不定要受什麼罪呢。

眾人唏噓,唯獨牽吟覺得此事非同尋常,她雖也是初來乍到,但是聽自己在軍營裡當副將的爹爹說起過尊主的許多事,雖然尊主對敵人手段狠辣,但似乎並不會沒事找事,隨意懲罰無關之人。

但不管怎麼說,她對時愉都是同情的,畢竟尊主看起來就很可怕,更彆提要單獨呆在一處。

*

寢帳內。

褚梟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時愉的一舉一動,看著她故作鎮定地將羅帕沾濕、擰乾,然後目不斜視地抬手。

時愉攥緊自己垂下來的左手,定了定心神,然後將羅帕貼上他的額頭。

突然,冰涼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一股力量拉扯著,轉瞬之間,她跌入眼前人的懷中。

琥珀香和血腥氣交雜著圍住她,蒼境主一隻手抓著她拿著羅帕的右手,另一隻手的胳膊摁著她的左手,掌心握著她的腰,讓她動彈不得。

時愉大驚,但不敢說話,亦不敢看他。

隻看著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移到了藏著左手的袖子上,一掀,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露出來。

他死死攥住時愉的左手手腕。

冷峻的聲音在時愉頭頂響起,含著一絲冷笑。

“又想刺我一刀?”

她果然還是像當年一樣對他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