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瘟疫起(1 / 1)

祁襄的手藝著實了得,老人家自然是讚不絕口,兩位嬌貴的公子哥嘴上雖不說,身體卻很誠實,將滿滿一鍋燉雞就著包子吃了個精光。

老婆婆一臉慈愛地看著祁襄,又對蕭允墨說:“小夥子,你這媳婦可真能乾,你是個有福的。”

蕭允墨仿佛入了戲,竟真流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老婆婆瞥見林策,忽然問:“咦?你家怎的弟弟先娶了親,哥哥倒還未成家呢?”

林策顯然有些尷尬,但到底是查案的腦子轉得靈光,即刻答道:“弟弟身子弱,須得有人照顧,因而早早成了婚。我剛從軍中退役,還沒顧上娶親。”

老婆婆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她的臉上現出淒涼之色,深深歎了口氣道:“哎……可憐我們老兩口,也生了兩個兒子,現在卻一個也沒了下落,生死都未知……”

她的老伴兒皺著眉,責備道:“你這婆娘,這些事跟孩子們說來做甚!”

到了晚上,老兩口給他們備出了屋子,三人站在院內,小聲商量起來。

蕭允墨道:“我們既是夫妻,理應住一間才是。”

祁襄不以為然:“本就是萍水相逢,人家才不管這些。”

蕭允墨搖搖頭:“弟弟比哥哥先娶親都要問上一問,我看未必不管。”

林策瞟了二人一眼,徑自往其中一間屋子走去:“我先睡了,殿下若是要來,床讓給您便是。”

祁襄無奈,隻好撐起最後一絲倔強:“我不喜歡睡地上,寒氣重。”

“你可以睡床。”

“那難不成讓您打地鋪麼?”

“有床我為什麼要打地鋪?”

她歎了口氣,無意再持續這場雞同鴨講的辯論,垮著臉走進房間去了。蕭允墨在夜色中無聲地笑了笑,跟在她後麵,步履輕盈。

寂夜中天空閃過幾道光亮,雷聲遮蓋了四周的蟬鳴。雨點滴滴答答落在窗上,洗掉的不隻是暮夏的最後一絲餘熱,還有本就闌珊的睡意。

祁襄蜷在角落,這張床本就逼仄,蕭允墨又高大,身上的溫度貼著她的後背,在這樣驟然變涼的雨夜實在誘人。

他仿佛聽出了她的心聲,將薄被裹到她身上,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逡巡:“覺得冷?”

祁襄沒說話,卻將被角扯了過去。

“我隻抱著你,絕不逾矩,可以麼?”

猶豫再三,心還是軟了一塊。

“嗯。”

他又挪近一些,將她圈進懷裡,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襄兒手好涼。”

她閉著眼,困意襲來。她幾乎忘了,在這個懷抱裡,原是這樣好睡。

天明後,雨勢漸歇,三人問老夫婦借了鬥笠,走進雨霧之中。行了大半日,果真到了一個村落。問村口的人家一打聽,此地正叫鹿溪村。

聽說他們是來逃難的,那戶主人便叫他們往村東口的土地廟去找一位陳大哥。他們來到土地廟,發現裡頭已經住著許多無家可歸的災民。

陳大哥是位爽利的漢子,身形矯健。他和一群壯丁剛從江邊回來,肩上扛著一捆麻繩,渾身濕漉漉的。

他聽了旁人的引薦,朗聲笑著對他們說:“在下陳秉,算是這裡管事的。既然來了,就安心住下,糧食管夠!當然,兩位小兄弟若是願意,便跟我們一起去大堤上幫忙。”

林策一拱手:“大哥高義,我等自然願意出一份力,在下任憑大哥調遣,隻是我家弟弟自小病弱,怕是……”

蕭允墨打斷他的話:“哥哥不必擔心,我也去。”

林策擔憂地瞧了瞧他,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接下去幾日,三人與災民們吃住在一處,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在獲得災民信任前,他們並未提及田賦和戶部官員的事。這日到了傍晚又下起大雨,蕭允墨和林策又跟著村裡的男人們一起去了江邊,祁襄則和女人們一起將沙石裝進麻袋中。

男人們回來時,已過子時。蕭允墨和林策衣襟微敞,濕發淩亂,還真有了幾分尋常農夫的樣子。祁襄扔給他們一人一條布巾,又從稻草堆底下摸出一個布包,裡頭是兩個雪白的饅頭。

她把饅頭塞到他們手裡,小聲道:“我特意給你們留的,快吃吧。”

蕭允墨猶豫著問:“你自己呢?今日的粥愈發薄了。”

“我吃飽了,你們快吃,彆被彆人瞧見,這是我乾活麻利,陳大嫂給我留的。”

蕭允墨不吃,林策也不敢吃,抓著饅頭一臉緊張。

祁襄笑了,壓低嗓音,仿佛在哄孩子:“好相公,你看哥哥都快餓昏了,你就可憐可憐他吧。”

懷王殿下無言,一方麵顧著身份,一方麵真當他是病秧子,林侍郎事事搶著乾。但要論起來,從小被全家人捧在心尖尖上的林策,興許比他這沒爹疼沒娘愛的更沒吃過苦。

“你且吃吧。” 他輕輕啃了一口饅頭,對林策說。

一陣慟哭從土地廟一角傳來,他們往聲音方向看去,一個婦人抱著懷中的孩子,無助地哭嚎。

祁襄走過去,見那孩子不過三四歲,四肢僵硬,微微抽搐,嘴角溢著白沫。她伸手一探那孩子的額頭,果真燒得滾燙。

“大嫂,彆這樣捂著孩子,讓我試試吧。”

那婦人呆呆望著她,一時沒了反應。祁襄從她懷裡輕輕抱下孩子,將他平放在草席上,讓他偏過頭躺著,用手巾拭去他嘴角的汙物。

她解開孩子的衣衫散熱,過了一會兒,抽搐漸漸停止,孩子恢複了均勻的呼吸。她伸手一摸,那孩子頸後和胸前布滿細密的紅疹。

“他是什麼時候出的疹子?”

那婦人驚慌失措:“不……不清楚……之前還沒有的!”

“孩子發燒有幾日了?”

“午後突然燒起來的……”

祁襄倒吸了一口涼氣,沉聲道:“這怕是疫病。”

她的聲音很輕,許多人卻都聽見了,一時間整個土地廟內鴉雀無聲,人們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那婦人又抽泣起來:“這……這可怎麼辦才好!”

陳秉和他媳婦去村裡請了郎中來,郎中一看,麵色凝重,也說是疫病。經過商量,大家決定將孩子和他母親先安置到後院的禪房隔離照料。

誰知又過了一兩日,越來越多災民出現高熱、起疹的症狀,陳秉隻能吩咐在土地廟正殿前的院子裡起一口大鍋熬湯藥,以金銀花、連翹、黃芩、甘草等入藥,替病患解體內熱毒。由於病患數量眾多,院內禪房數量有限,隻得在正殿內除了原本男女分開的地鋪,又另辟出一個區域給感染了疫病的人。

到了第三日,村裡來了一群壯漢,堵在廟門口嚷嚷著要將得了病的災民趕走。

陳秉也帶著一隊人迎了出去,祁襄三人也在其列。

“趙五,大清早的你嚷什麼?” 陳秉厲聲問。

帶頭那個叫趙五的額頭上有一塊灰褐色的胎記,賊眉鼠眼,從麵相看便知不是善類。

“陳秉,你可知這疫病是會傳人的?你們這裡養了那麼多病患,是想讓全村人都陪葬嗎!”

陳秉不慌不忙道:“既然是病就會痊愈,這裡的鄉親們平日裡不遺餘力在堤上勞作,才保我鹿溪村百戶田產房屋無恙,如今人家生了病便要趕人走,我們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趙五嗬嗬冷笑:“他們是幫忙治了水,可咱們也沒少出糧食供著,如今村裡各戶存糧也不多了,哪能養得起這麼多人呢!”

他身邊另一個男人附和道:“就是就是,陳大哥,你說的那件事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有眉目?咱們聽你的話,可不是為了整日給這些外人送糧食的。”

聽到這話,祁襄、蕭允墨和林策不由地對了個眼色。

隻聽陳秉答道:“那件事我自有打算,聽說朝廷又派了欽差下來調查,那些狗官為了給上頭交差,總會服軟的。”

趙五上前一步,大聲道:“打算!什麼都瞞著咱們,究竟是哪門子的打算!有本事就把人交出來,好讓我們心裡也有個底!”

陳秉怒目圓睜,他身後的壯丁們也一個舉起了棍子鋤頭。

“趙五,我可警告你,彆在這時候挑事,不然我絕不輕饒你!”

眼看打不過,趙五那行人隻得灰溜溜走了。

人群散去,祁襄拉住陳秉媳婦,悄悄問:“陳大嫂,方才那個趙五說的‘那件事’,是什麼事呀?”

陳大嫂將她拽到一邊,小聲道:“妹子,之前聽你說過,你家也是被官府催繳田賦才逃出來的?”

祁襄點點頭。

“我看你不錯,便給你交個底,咱們呀,有法子讓那些狗官鬆口,免了咱們的賦稅。”

“當真麼?” 她故作驚訝,睜大了眼睛。

“當真,嫂子不騙你。”

“那可真是得救了!” 祁襄雙眼放光,喜氣洋洋地走回殿前,繼續熬起草藥來。

不一會兒,蕭允墨和林策悠悠湊了過來,懷王殿下率先開了口:“什麼情況?”

“就是咱們想的那樣,戶部那幾個倒黴鬼,八成就扣在他們手裡呢。”

“刁民……” 林策的嗓音很低,語氣卻很是尖酸。

祁襄睨了他一眼,攪著鍋裡的湯藥,不緊不慢地說:“事情沒那麼簡單,他們如此誌在必得,定是本地官員有什麼把柄落在他們手裡,且再等等,我找機會套出話來。”

蕭允墨一臉嫌棄地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問:“再等多久?這裡臟死了。”

祁襄狡黠一笑:“我看此處很不錯,林大人你發現沒,殿下日日去堤上乾活兒,身子骨都硬朗了,我看您呐,得的就是富貴病。”

蕭允墨狠狠瞪了她一眼,捂著心口喘著粗氣道:“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