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六月野狐
第一章:你從那裡來
這是一個外號比姓名更加響亮的人物。傳說他娘生他時做過吉祥美夢。說這娃太性急,隔著好多天呢!跟著娘娘神祭起一盆好雨,像一匹四處撞鹿的小馬,不待他娘多叫喚幾聲,就泥鰍般降生出來。
又說是這娃的爸也夢見的:一架飛機在清竹溝陽坡山的上空飛過時,從飛機上落下隻大鳥。大梁下的小莊園是他結婚後和她,她的爺爺奶奶一起住過的地方。這天半夜,兩口子都醒來了,妻子說她夢見一個牛不像牛,馬又不像馬的小牲畜,
就像憨寶寶一樣乖的鑽進懷裡。說完很快發作,他急忙請來嫂子當接生婆,妻已經生了。是個男娃,頭圓圓的,俏狐臉形,額上橫紋顯一點發育良好的老氣;身材四肢瘦若枯柴,隔肚皮看見腸子!他的心一下涼了大半,嫂子也禁不住替他發愁,說咪氣和個貓娃一樣,咋喂得活啊!見他夫妻揪心,改口說:“奶下來肯吃,就好喂些了。”他雖然惱火,但老實人說結實話,可不是嗎?心上稍安。心想先要給妻子弄魚給娃下奶,吃奶前先按六叔教的辦法給娃喂甘草水。順便想道:六叔行醫大半輩子,名揚四鄉,應該有醫治早產兒良方。隻是剛生的幾天自己不能遠行,必須托人去請。
忽然想起在部隊聽個兵說;練武很厲害的人一出生大人就給揉筋搓骨,拿著做各種練武動作。他想給娃試試,自己不會,可以向練武高手殷七爺請教,要是七爺一個拿不準,就和六叔,七爺三個人一起探討,再試著做。
忽然又一道電光閃進腦海,頓時不但使他茅塞洞開,還使他像娃要吃奶牛著要 哭。他的娃像是聞見燈盞裡菜籽油燃燒的香氣和感覺到亮光了,竟然率先像羊羔喊媽似的輕輕哭了一聲。妻子抑不住淚流滿麵,他望著妻和兒子,牛一樣哭出聲,淚如雨下!
前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他夢見和一個姑娘在一個看莊稼的庵棚裡烤玉米,吃的那個香啊!姑娘說他離開家鄉時她還不記得事,現在媒人擠破門,問他啥時回家?醒來他再忍不住流淚,時常哽聲噎氣,沒魂了似的。還不分場合,眼淚像遺尿似的說淌就淌。首長找他談話。後來他就被列為全國第一批複員軍人,從三千裡外的京畿之地坐火車汽車,到河池剩下二百裡沒車,就急行百餘裡到梁原縣城。找到民政科交上複員證書,沒想到縣長還接見他,招待食宿。第二天他用複員費買了布,茶,鹽,火柴,糖果點心烙餅,買條麻袋,連同被包等物一起裝了,有六十斤,比在部隊行軍重了一半。那就讓沉重壓住回家路吧!——他五歲時父親死在家鄉的討飯路上,她出生未滿月父親就被抓壯丁死了。兩個苦命人能不能遇合上成就婚姻?他心懸著一路都放不下,怎麼想都找不見絲毫希望。
叫他純粹不敢想:苦到極點,隻會逆來順受,年過七十的母親還能活著。他抱住娘瘦弱雙腿雙膝跪下,娘也俯下身緊抱著他;十五年沒見麵了,娘倆死死的抱著好一場哭。接下來娘問他婚姻大事,說路家芹芹已是大姑娘了,人物的很還愛人的很。他嫂子就搶過話說:長得好看頂啥?穿的好看又有啥用?從小到大,她爺她婆她娘她叔她姑一個個頂著慣啊!嫁人怕受管束,招女婿還要挑人。就是挑花揀花把自己挑剩下了。也不怕人笑話,說她睡夢地裡答應下人了,說那人快回來了。“莫非是你?”他嫂子猛然醒悟,竟然問他。
下午他就去找她。還背著背包,裡麵裹了從部隊起就已經置辦的雪花膏,香皂胭脂香粉梳子篦子鐲子,絲綢絲線;在梁原城裡買的布茶鹽等物也分裝了一半——就算沒有婚姻追求,他也是要報恩的:“要不是她爸和爺爺奶奶收留,民國十九年春天你就餓死球了,還想啥呢?”他自嘲的想著,笑著,眼睛雲霧般飄著悲喜交集的淚花。他看見了:下莊去往杏樹坪的路上,熱頭爺暖暖的嗮著。喜鵲家家家家叫著,黃卦鹿(黃鸝)更是歡快的飛來飛去在柳樹棵子間叫著,比人唱的還要好聽,山馬雁火燕和閃蛋鳥青鸛一個個給打著和聲。多麼歡樂的家鄉的河邊上啊!成群的魚在清清的河水裡操演一般遊著,比軍隊操練還要整齊還更好看。他看見日思夜想的她正徘徊在河邊的路上,哨見他就像天鵝一樣揚了下脖子,卻轉身觀魚去了。他從記憶的她父母的容貌上認出她來,隻是想不到她長得是那麼美!美的叫他心花亂顫,有恐人笑話牛糞插鮮花,閒話壞了好事,就停下想了想招。一再壓抑激動的心跳,以一個十二年兵的瀟灑走到她麵前,行個脫帽禮說:“你是路芹芹吧?我小時候
在你家混過飯吃,不然早沒我了。複員回來就想去拜望一下。”路芹就歡快的接話:“管成子,真的是你、回來了?、、、、、、”卻痛哭著說不下去。
剛才連慣想到那個兵還說:練武更厲害的人是從娘胎裡就開始學了。聯想到路芹和他相見、知道部隊掃盲,他學到初小程度、她就要他教她,這當然是他最最希望的事。他教她學,時間就像鳥飛一樣歡快的度過;竟然每一天都雷打不動、聚精會神學小半夜,白天做家務、地裡乾活休息的一點空閒都要用來學習——刻苦到懷娃這八個多月也一天都不放過。那我娃可不從娘胎裡就開始認字、寫字、念書了嗎?大黃牛和千裡馬呀!多好的夢啊!竟然忍不住喜淚漣漣、發出牛的哭聲,好在一聲就止住了。也沒啥可忙,他隻是做了雞蛋泡饃,給妻子的盛在碗裡、放糖;他和嫂子的放鹽和臊子,給嫂子的舀碗裡盛上、讓趁熱吃。說他出去乾點事情,做頓飯時間回來。換上草鞋,拿個籃子、用麥草墊底,把衣胞(胎盤)放進去,也不管誰要說啥,提上籃子、出門拿根竹棍,就朝下遊半裡遠的河岸渡口走去。
過兩天就中秋節了。小龍年雨水飽合,近期又連降中到大雨,當年第三場大河漲過沒幾天,方圓十裡隻有這一處安全渡口,前天昨天都有人過。可這大半夜水涼如冰,啥事不得過呀!但喜悅和感恩的激情立刻戰勝了猶豫,“就算是個願心你也該了!”把褲子挽齊大腿根上,撩水把雙腿搓熱,一手拄棍一手攜籃步入水中。月亮就在歡唱的河麵上玩著花燈,他便借這美妙的景色和音樂,唱他在部隊學會唱的: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唱了三遍快到對岸了,水流緊急行走不穩。特彆是可以安全行走的路線是由東北到西南成百餘步、一丈寬的斜麵,又是由西南到東北逆水上行,每前進一步都很吃力、越到最後就越乏力。於是他便喊起號子,這時他心情激昂,即興喊出的是:
“感謝領袖毛主席、感謝偉大的共產黨,人民翻身得解放;分田地、有學上,人民的江山萬年長——”
竟然勇力倍增,勢如過江龍般衝過激流登岸。卻還衝勁正萌,就邊走邊念經似的吟誦不知是啥人做的古詩: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狂想著他兒子書能念多高,官能做到多大。到了他家對岸有幾叢洪水衝倒長起,衝倒又往起長,卻終歸被一場場洪水壓成衝鋒與匍匐前進姿勢的柳樹、人畜罕至,烏鴉喜鵲常去聚會的泥灘上,他把籃裡衣胞倒下去,默默念叨了幾句,返回家去。
沒想會惹出事來。進屋妻子就發現他褲子濕了,都濕齊□□了。“半夜三更、河那麼大,命都不顧跑過河尋魂去了嗎?”嫂子問他是不是到對岸撂娃衣胞去唻?“不能撂,更用不著跑對岸去。附近那個樹椏杈上擱不下多少?麥草要捆多捆牢才能管過百天,你怕是過河找辟背處撂去了?”讓這個烏鴉嘴又猜著了。忙攔住說:“麻煩嫂子快回去給我哥報個平安,咋把這麼要緊的事給忘了。”支走嫂子以後,他對妻子說悄悄話:“你愛學文化,咱娃肯定從一懷上就跟你一起學了。我當兵時聽說過:練武最厲害的人從娘胎裡就開始練了。那還咋練?我給你說:那娃娘千遍萬遍的練那動作,還不是千遍萬遍就印到娃頭腦裡去,娃自小就有練武的愛好和靈性,見學就會,師父不會的他都能會。你人靈性又那麼愛學,簡直就沒日沒夜下苦功夫,這還不一樣一樣都刻到娃頭腦裡去?所以一方麵要感謝毛主席共產黨,沒有解放,我十有八九還在舊軍隊裡混著,亂世當中根本無家可回。用行動來報答黨的恩情這不難做到。另一方麵我想了個願心:這麼多年我老愛給神許願,打仗那陣子我幾乎天天給神許願,許下隻要保我平安,初一十五都要給神燒香磕頭,捐錢修廟。要是死了這願自不用還,可是在國共兩黨打了好長時間,人死的一浪一浪,我也是皮毛未傷,可我連一小半也沒還下。心裡老是愧歉的慌,如今破除迷信,這願怕是一輩子都不用還了。哪能想到神還對咱們這麼好!千裡姻緣一夢牽,托生來個能念大書做大官光宗耀祖的兒子——說不定是天上的星宿、或某位大神投胎來的——”
“莫胡說!”妻子生氣的擋住,問他:“你把娃衣胞拿著敬神去了,那咋敬的?”這時最怕剛坐月子的妻子生氣,忙賠罪說:“不行的話,我把娃衣擱到樹上去。我恐怕想簡單了。聽人說過:捉隻竹綹(竹鼠)能還三十六願,可惜這地方沒那寶貝。我想娃衣更貴氣,擱到樹上也是生蛆,撂到狗不會去的泥灘上,讓神的愛鳥老鴰喜鵲吃了,也算了了願心。”“許的願是應該還。”妻子說:“但你用娃衣胞敬神,怕隻會得罪神,要不然人早用那敬去了。你原擱到樹上神也不會領情,彆去了,就當沒還這願。以後多養雞,殺公雞時給神燒香蠟紙表,經常還,年年還,幾百上千願也還得了吧?”
“你說的完全對,對極了。多養雞,多買香蠟紙表,年年月月有多少願還不了呢!”他由衷讚賞、隨聲附和,決心照辦。大約到四更天了,聽見雞叫,平時宿在竹棚上麵房梁底下的幾隻采食回來的蝙蝠,好像聞見房主家生娃的氣息了,竟然恭賀似的在屋裡飛了幾圈。這時一個似醒非醒的人,木樁似的杵在炕左邊用細竹編織成長五尺、寬三尺、高四尺,鑲上框架高約五尺、編時底下留有漏口,內壁及底用花椒和牛屎抹光陰乾裝糧食;尊稱麥篅的暗處眼睜睜看著蝙蝠飛舞,那男人高興的說:“囊兒家識敬著哩!”女人也很高興,笑罵男人:“嘴賤小心囊兒家踹你兩腳。換褲子、吃飯、睡覺。忘了說:娃稱過了、六斤四兩。不知道那麼咪氣個娃咋那麼炸秤?”男人拍馬屁說:“炸秤好啊!來時帶的寶多。”說吉利話,馬屁給兒都拍上了。脫換了褲子,舀飯吃完時那男人就像被啥從背上撞了一下,飯碗啪一下摔到地上,哇哇一下子吃的飯全都吐了,這人這才驚醒過來。
醒來這人原本就是這蔚萌河龍泉莊人,姓王名才、是個深諳鬼神之道,精通陰陽法術,有一張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死的鐵嘴。解放前從事給人看風水和安葬亡人,靠他鐵嘴和特殊職業造就的縣長有事也得請的地位,為中共地下黨做過些事。剛解放就被委任做了龍泉鄉長,後又調任縣民政科長。這回奉縣長章友之之命來請這娃的爸爸參加工作。雖然有幸認識從沒見過的遠房表妹,但老表的工作始終未能做通。天晚以後老表隻好讓他到土改變為民居的二郎廟裡和光棍老洪老張同住。兩位國民黨逃兵大爺假意親和說:“王先生是縣長派來的貴客,那敢叫我們的鼾聲攪了你老人家瞌睡。你老人家放心睡吧,我們到下莊掀牛去了。”這王才心說:“把我當女人家,當尋常人嗎?那有陰陽怕神的道理!”就安歇下來,剛睡了一覺瞌睡,房梁就卡嚓嚓響,有老鼠在梁上吱吱叫著跑馬、彈灰、灑尿,嫌他不理,兩隻老鼠就從梁上跳到炕上,百無忌憚的跑起騷來。他便罵老鼠,自然是給神聽:“這是廟啊!講點德行,喂——先人!”就聽神的聲音針一樣紮進耳朵:“這還是廟嗎?世場還有神嗎?自做多情啥哩!”他就覺著眉心裡被彈了下響指,頓覺天眼開了。
變得通燦亮的屋裡,一隻比馬熊還大的毛手伸來,他還沒嚇的縮成隻碗豆,隻是個渾身都被淋透的木猴時就被那隻毛手握在掌中,就像野人手中一個核桃被拿到院中放下地來。那毛手從天靈蓋上給他按下些勁兒就不見了。那股勁叫他像棵樹一樣接上地氣,一股涼森森的勁力從湧泉到丹田往百會升騰,他很快原長回去,倒覺得年輕了不少。
麵前不過兩百來尺的河流上空,飄渺如雲的水氣托起鏡麵一樣池台,就像下遊有個水壩把河流聚起。無數盞蓮花和彆樣彩燈從上下遊攢來,在他麵前的湖麵上疊成一座高高的樓船。
他沒見過大江大河,隻當眼前就是大江大河。他那裡見過什麼船兒,卻讀過:“王濬樓船下益州,樓船夜雪瓜州渡,”的詩句;就深信眼前朦朧飄渺,卻真個高大巍峨,浮在如鏡平湖之上的殿宇樓台,有人人馬馬舞動奔走,各種響器奏成美妙音樂的所在就是樓船——是神特為他造的。
他正如癡如醉聽著看著時,彩燈消失,殿宇樓船也跟著遁去。眼前卻有人把月亮當燈籠照來:“你從那裡來呀?” 一個長著山羊胡子,麵容身材挺熟的老者,操著湖廣腔問他。他記不起這熟人是誰:也許是某位亡故的老人被某位大神賞識推舉做了土地神呢?就笑著作揖,用神愛的玩笑口吻反問:“你囊兒家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呀?”
“嗨嗨!”囊兒家眨巴眨巴狡黠的眼睛,揮揮手杆,官員一樣拿巴掌往他肩上拍拍道:“花家院前的棗樹上,那天晌午巴了個喜鵲,那喜鵲剛摘了顆棗兒,樹尖尖上的、正吃呢,隻見河裡一片聲吼,一個連長掄著手槍喝叫弟兄們撈一個兵。那兵躥進漲了河的緊水裡去,漂流去下四川;這隊伍從風閣嶺退下來撤往四川,這小夥嫌人還沒魚活的有福,忽然就不想活了。兩個叫差在身邊守著,小夥子駱駝一樣身架,少說有五百斤力氣,可惜力大的人食量也大,雖然沒有薛仁貴日食鬥米的肚囊,一升米還是要的緊的,可連日來每天連半碗米也沒他吃的;沒本事去偷去搶,餓的連他自己也拿不動了,背上還壓著二百多斤,脖子上還被機關槍墜著,這一沉進河裡可真是要不了一口氣功夫。”
那兵就是兵,連長命令一下,都飛起去撈,兩個叫差摁不住還被撞開了。小夥正咽氣!沒了拘押,魂一下飛起來,看見喜鵲就往去飛 。你知道這喜鵲這時是喜神附體著呢,見年輕人陰魂飛來,就接引了一下,讓他也附到喜鵲的頭腦裡去。
喜神爺領這娃在花家前後院轉悠,先飛上鍋蓋一樣收住村莊脈氣的杏樹,落下來再看圍院一圈的花椒樹,隻見豬娃子繞後院跑操,母豬婆懶懶的臥著,吃從樹上掉到圈裡的桃子。那桃樹在豬圈高頭長著,一棵樹結兩種桃,一半的枝上結六月蜜,這時隻有樹葉在落;另一半枝上結八月雪,這時正熟,這娃嘗了一口,蜜一樣甜。就說:“我不如豬啊!豬都比我有福。”
喜神就勸慰說:‘黑了黑死,白了白死,黑紅一死!你早已枉死過八回,這最後一回你也過來了,就應該高興。如今戰亂將儘、國家新立、天下太平、世道重興。正當休養生息的大好年華,想想看還有你娃枉死的事嗎?’這娃想想說:‘應該沒了。’喜神說:‘往起飛,對岸山上。’他們就飛上對岸山一家人院落,那院裡邊也有棵很大的桃樹,他們就往那桃樹上落下。
可是這天傍黑這隻喜鵲就被那家的貓捉住吃了。過後那貓也遇上克星——專門毒貓的藥老鼠騷擾欺負,貓氣恨不過,把那隻藥老鼠咬死吃了,貓也就死了。
這家女子看見自家的貓死了,傷心抹淚,可也隻能挖個坑把貓埋了。你知道那娃——那個人是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嗎?”囊兒家問。
“你真把我說胡塗,鬨不清了。”他搔著頭說。囊兒家就摸一下他的下巴,他也急忙摸他的下巴在不在,是不是自己也死球之,變成鬼。囊兒家就不見了。隻聽老鱉跳潭一聲,河水擊起八丈,一個駱駝一樣高大,一樣溫順的少年橫空而來;到他麵前就駝一樣伏身而跪,再像小龜一樣縮成一團,忽然激靈靈一氣顫抖,就變作手臂粗、手臂長一根蛐蟮彈飛起去,化一道渾圓的、日暈一樣但是極小、倒像燈盞上爆出的燈花,又像大如胡蝶的螢火蟲朝那家人的屋上落去。
夢遊醒來,這時還是一名國家乾部的王才王陰陽吧從頭到已經接近尾聲的所有情景記憶清楚了。可就是怎麼到人家屋去的,卻像切掉扔進草叢的小狗尾巴,疼的找不見了。他想自己實在是鬼催著進人家屋的——他恍惚著,卻是眼睜的銅鈴一樣看見多年前因難產死去的妻子——依然二八年紀,更顯嫵媚的朝他笑笑,他便身不由己的朝前走去。妻子就像隻猴在他肩上瞅著,她在瞅啥?她想乾啥?人家娃已經順順的生下來了。
他看見老表把破碗收拾、用灰把吐的弄淨鏟了出去,漱了扣。表妹問要不要熬焦鹽茴香水喝?老表說好的,熱炕上暖一覺就好了。說罷上炕睡了。他約摸兩口子都睡著以後,便賊一樣拔開門栓溜出去。卻想好事莫獨占,這也一樣——憑啥你女人給你生了貴子,我女人生娃死了?這兩件事又咋扯到一起,女人不是來找替死鬼,是要我和這家人扯上關係。扯啥關係?心想到此馬上就亮堂了。這還用人教啊!拿起膿腔和上念經的長調,嚎喪的聲音便迸發出來:
“我的娃呀!爸跟尋你多少年,你到底在你何爸家投生出來,把你娘解放了呀!我的娃啊!爸命苦,家門窩不下你個神童,可你不該把你娘那麼害啊!娃啊!你久後一日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命運兩濟、大富大貴。可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害了東家坑西家;剋父母、禍弟兄呀!”
這王才將鬼經一念,估計娃的父母把娃扔了的心都有了。便不請自進,講說神童易夭。彆把他當回事兒,倒是能和彆的小孩一樣正常成長,要當個事兒,不是回爐去把父母虛閃一場,就是給家人帶來無儘的禍患。“你憑啥說娃就是神童?”娃的娘很不高興的問。這王才便咬鋼嚼鐵般說:“憑我的法眼—”便把夢遊所見擇要說了一遍。不由他們不信,老表就愁容滿麵的求他:“老表啊!你可是陰陽兩界打來回,人神之間擺八卦,調勘命運的高手。咱蔚萌河誰不知道你啊!求你快想個辦法,我這裡給你磕頭。”說著便跪倒在地。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但還有一說:“百姓的頭、值狗?!”你磕的再多也是白磕,於是受用了一個便攔住說:“這頭要你兒子大了來磕,我找到你家來就是要認這個乾兒。你們這該放心了吧?放心了好!那咱們給娃起名字吧,你們先來,先把小名安上。”
“咋個意思好呢?”
“隨心由意,咋想咋來。”
“那就叫夢夢吧,取夢裡來和懵棒的意思。”娃的爸想了想說。“夢夢就夢夢吧,反正要懵一些好。”娃的娘表示同意。這王才心思猛受激發:“小名叫夢夢很好,我建議官名就叫夢熊。既跟懵棒的意思走,還跟薑子牙飛熊名號。何夢熊,很響亮的。”折騰到此天大亮了,便不再說。
卻還是應了當地人隻愁養不愁長的俗言。這夢夢娃從出生到百歲——一百天左右就隻知吃奶睡覺,有時也像羊羔似的媽媽媽媽叫喚幾聲,一直到六七個月就還是吃奶睡覺。有時也哭一哭,但睡著覺和醒著的時候便都是笑:望著人笑,看見狗啊貓啊雞啊牛啊豬啊全都親近開心的笑。醒著時誰要說:夢夢,你個瓜子、瓜子,他就笑的越開心、憨實,越好看了。
突然到一天晚上,夜影神帶著鬼魅山魈狼蟲虎豹侵入到娃兒夢中。生吃活剝、挨刀受剮,亂箭穿心,子彈把渾身打成蜂窩,炮彈炸的人胳臂腿兒亂飛,樹上掛著血淋淋人頭,蛇和老鼠往人嘴裡直鑽。到黑夜人世所有恐怖一齊向他襲來,他哭的啞聲斷氣,無論爸爸怎麼唱兒歌,娘用奶水怎麼哄他都無濟於事,照常哭的要死。可爸媽無奈之下菜籽或麻油燈盞,清潤的香氣和溫柔的光亮很快就能叫他安靜下來,看著燈焰和漸漸燃放金豆一般燦爛燈花,長久的凝視、微笑,進入夢界,隻要還有那點光亮在,他就能奔跑、躲閃、搏擊,和恐怖進行抗爭。
這樣的夜晚過了兩年還多,父母耗費百十斤清油為他照明,終於使他沒什麼好怕了。到夜晚出溜下炕把門頂開縫鑽出去看星星月亮,聽河裡水聲。在他童稚幼小的心田裡邊,白天是充滿美麗色彩,美妙的聲音,人和動物歡樂的山穀。夜晚則變成挑戰,刺激、探索未知充滿離奇的樂園。心靈向著遠方,直到那在濃稠的夜露中閃爍著,好像飛著去就可到達的星空。也終於在一天夜裡,剛是掌燈、他從屋裡溜到院裡,再從院裡溜到村裡人挑水洗菜的小溪的水潭邊上。那個圓圓的大鍋一樣、小院活大,從小瀑布衝下來能把他淹沒的潭裡有好多條魚,那大的手杆長的隻在深水裡遊,從來不讓他摸到。小的細細的魚秧子常來碰他的手腳,故意讓他捉到手裡再從他掌上跳脫,要麼就從他的手縫裡溜進水裡,落到岸上也要往水裡蹦,有時他還能幫它們一下。他常吃魚,但爸媽隻在漲河的米粥水裡釣,不釣這潭裡的魚。
這時候魚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魚。但是順小溪到前麵大路上的小路是看得見的,他就跟著向大河裡唱著跑的小溪跑上大路。忽然河邊也想摸魚的一隻大貓站起來,端著兩盞明燈呼哧呼哧向他發威。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大——小牛活高、比小牛還長的貓,野貓也沒這麼大吧?他從地上摸起塊石頭朝大貓擲去,他要揍它叫它知道害怕。大貓望著石頭朝後一飛,咕隆一聲掉進潭裡去了,然後隻聽河潭——水磨坊聚起的堰壩裡撲撲通通一陣響,那大貓向他顯能似的從又大又深的潭裡撲騰出去,跑到老遠的河對岸去了。
他蹦著得勝的腳步跑到下莊,外婆家去。告訴外婆他剛剛打跑大貓的經過。
外婆嚇得直叫天爺。“狗娃、那是豹子,一定是山神爺護著你,要不然你能打過它?它早把你吃了。”
可是豹子在一天夜裡把外婆家大白狗叼去了,向他報了落水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