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6

鬆下美香覺得她總是受傷，幾乎要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喜愛摧毀感。

小時候，父母常常不在家，隻有在她生病受傷的時候才會來。宮城的爺爺奶奶有時會想，她是不是因為想見父母了才這樣脆弱。但在小孩子身上也找不到故意的成分。生病、摔傷，都是無法避免的。

隻是在她身上特彆多。

確實有點多了。鬆下美香環抱自己的膝蓋。在加奈醬麵前就有過三次了。

第一次，音駒校園開放日。

她想著，雖然家裡人也不怎麼在乎，還是來看看吧。按照自己的偏差值，應該能上音駒，離東京的住宅也比較近。

離開清冷的家，外麵連一點陽光也沒有，純然的陰天，這一切都粘連起來，將心臟密密地包圍。

她突然就不想和朋友一起去，隻是一個人，走過街道，走進音駒。

“嘶。”鬆下美香半跪在地上，長發垂到身前。

倒黴，太倒黴了，上台階的時候沒注意看，磕絆了一下，膝蓋和手根都擦破了皮。

在哪裡摔倒就要在那裡躺平。她保持著半跪的姿勢，極其不想起身，好像是厭倦化成了實體，將她狠狠按在地上。

“你……還……好嗎？”

誰呢？

鬆下美香抬頭，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看起來有多嚇人，長發還掛在前麵。

但對方沒有什麼震撼，隻是看上去很緊張。真奇怪，鬆下美香想，我都還沒緊張呢，一個人就這麼跪在這被人看到，多少會被懷疑有什麼大病。

“沒事。”鬆下美香下意識展露出笑容，一個挑不出錯誤的笑容，營業式的笑容，討好型的笑容。

對方支支吾吾地小聲說：“你先……你先坐著……我給你塗點藥吧。”

嗯？鬆下美香有點懵，直到她坐在台階上，看著對方從小包裡掏出濕巾、碘酒、棉簽、創可貼，輕輕幫她處理傷口的時候，她還是懵的。

將要齊肩的短發，是很美麗的金色，柔順輕盈。睫毛很長，眨眼的時候像靈動的精靈在跳舞。眼睛圓潤，似貓眼，是很可愛的那種，金褐色的瞳孔，古銅鏡般令人著迷。整體麵龐精致美麗——

對麵的女孩子抬頭，正撞見鬆下美香盯著她發呆，鼻息停了一瞬，然後才慢慢恢複正常。

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有風在低語。

“小加？”

“加奈醬你在這裡呀。”

遠處有兩個男生經過。

女孩子站起來，微微附身，鬆下美香看見她白皙的手指抓著自己的衣角。

“那個……處理好了……如果還疼的話要去保健室看看哦……那個……我先走了。”

鬆下美香怔怔地揮了揮手，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好的，再見”。

有點社恐嗎？但是好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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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已經是在她入學音駒後。

早上出門著急，沒有時間為自己準備早餐，更彆說午餐了。前半天還能靠著強大的毅力和朋友投喂的小零食挨過去，但下午實在是餓到不行，頭昏眼花了。

走在路上，她驟然覺得低血糖犯了，難以站穩，然後栽倒地上。

啊，倒黴，差一點就能撐到回家了，唉，整理資料不小心到了這個時間段，估計社團都要結束了，路上還沒什麼人。啊，比起倒在這的尷尬還是有人把我送進保健室好一點。

“啊……鬆下同學。”

鬆下美香突然想收回之前自己說的話。

怎麼說呢，怎麼正好是加奈醬啊。

開學第一天，當她看見坐在自己身後的女孩子時，風正吹起窗簾。

宿命的莫比烏斯環。

莫名的甜蜜抓住她，如果走在路上的話她應該會是踮起腳跳著舞的樣子。於是她不假思索地說：“我想想，是加奈同學吧，希望沒有喊錯。加奈同學的身高看上去蠻高了的呢，都能坐在倒數第二排。哎呀，我超級想再長高些呢。”

壞了，這個語氣是不是太輕浮了，會不會讓她覺得我太奇怪了。

“啊……啊……那，祝你再長高些？”

是了，就是這樣，太善良了。明明心裡很緊張，明明不善與人交流的，但還是會很真摯地回應我的無厘頭話語，不需要我先付出那麼多。

沒有任何一個人包括鬆下美香本人，指出過她身上討好型人格的特質。這隻是一種友好隨和，隻是性格開朗，隻是魅力四射。但在鬆下美香的潛意識中，這是需要付上的代價，一個交換。以真心換來他人的關注，就像小時候那樣。她不會讓自己顯得卑微，卻也從來沒有得到過主動權。

“加奈同學真好啊。”她真心實意地說。

當然，低血糖的時候腦海中不會想到這麼多，她隻是有點羞怩又有點小確幸。

“低血糖了嗎？”加奈的聲音在靠近。

鬆下美香覺得自己迷迷糊糊應了一句，然後在朦朧的意識裡，加奈把她扶起來。

“我背你去保健室。”

鬆鬆軟軟地將腦袋擱置在加奈的背上。後來，鬆下美香不止一次想過，加奈醬看起來清瘦，但力氣還是可以的，畢竟一直背著她走到了保健室呢。她好像有165cm吧？好像吧。加奈醬各方麵真是太全能啦！

途經露天籃球場，籃球落地、擊中籃筐的聲音傳來。

與此同時——

“加奈醬？”

孤爪加奈定睛一看，是福永學長。

“福永前輩，我送同學去保健室。”

“你待會是要去拿隊服吧，需要幫忙嗎？”早訓時，直井監督說今天隊服會送來，把一年級的隊員高興壞了。

“我可以的，謝謝福永前輩。”

既然學妹已經這麼說了，福永招平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繼續回去訓練。

“欸！小心！”

福永沒走出幾步路，聽到身後傳來的喊叫聲，他回頭，正好看到加奈用手把籃球拍回去，發出極其響亮的撞擊聲。背上的鬆下美香因為晃動，不自覺攬緊加奈的脖子，加奈偏頭看了一眼，鬆了一口氣。如果剛剛加奈沒有把球順利拍回去，極有可能砸中鬆下美香。

“對不起對不起！”

孤爪加奈儘可能不讓自己的表情發生變化，“沒事。”

轉頭，福永招平慢慢走過來，平常沒什麼表情的臉顯得有些嚴肅。

“我陪你們一起去保健室吧。”

保健室老師給鬆下美香做個了檢查，說是因為沒吃飯，低血糖犯了，休息一下就好。

道謝完，福永叫住加奈，然後麵向老師。

“請您給她的右手看一眼吧。”

老師看了看，“有點微微痛吧，不過不嚴重，給你噴點藥就行。”

處理完，福永又一次喊了加奈的名字，“我來搬箱子吧，你的手先緩一下。”

“可是……”

搬運隊服是在經理這一角色的任務麵板上的，既然發布了命令就要做好。任務，應當不留餘力。

福永輕輕搖頭，“可以我來搬箱子，你來發放隊服，這樣也是一種方式，不要自己承擔太多了。”

加奈最後還是答應了，因為今日福永前輩說的話簡直要超過三天的總和了，她在心裡小小道歉，不好意思學長，這不算壞話。另外，她垂眼，心裡酥酥麻麻的。

自己承擔……麼。

鬆下美香意識逐漸清醒的時候，旁邊的老師遞給她一塊巧克力、一袋麵包和牛奶，讓她吃點東西。

“這麼多……那老師你……”

老師毫不在意地揮揮手，“沒事，不用在意，老師可是大人，馬上就可以下班吃烤肉了。”

老師……怪幽默的，也是艱難的社畜大人啊。

“哦對了，送你來的同學讓我叮囑一下你，以後要好好吃飯。”

啊，加奈醬。

她把臉埋進手掌中，感覺自己的皮膚被一層一層揭開。

啊啊啊！好尷尬！

“沒事，生活沒有那麼多觀眾，時間會帶走一切。”老師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如果是同學的話也隻需要一點點時間忘掉而已。”

謝謝老師，安慰得很好，下次不要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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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第三次嘛，就在黃金周的前一周。

有一個課程需要完成一個小組作業，所以她們小組就一起出門商討。是的，她和加奈醬是一組，同組的還有同班的男生荒木友源以及灰羽列夫。他們要共同演繹一篇課文，挑挑選選後，打算演《山月記》。

那個周末，難得排球隊休息，於是他們有了時間一起討論，鬆下美香提出可以去甜品咖啡店。

加奈最後在紙上記下來各自的分工——灰羽列夫飾演李征、鬆下美香飾演李征的友人袁傪、荒木友源飾演袁傪的侍從、孤爪加奈配旁白。

“荒木同學，你這不是完全不用說話嗎？”鬆下美香吐槽。

對方聳聳肩，“但我是可以加戲的配角嘛，小心我把你風頭蓋過去哦。”

桌子另一側，加奈正在和灰羽對台詞。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

讀完後，列夫眼睛亮亮地盯著加奈，不必宣之於口的“求評價”。

“……列夫，這應該是複雜惆悵的情緒吧……你過於激情了。”

加奈苦惱地偏頭，“你就想象一下……嗯，一個不恰當的比喻……你沒當上正選，你覺得有點失落。”

“但是沒當上正選，我隻要不斷訓練就能當上了啊，為什麼要失落呢？”

列夫一臉“就應該是這樣”的表情，加奈想了想，覺得按照列夫的性格的確是會說出這樣的話。啊，麻煩了。

鬆下美香接過話，“灰羽同學，你剛剛的語氣超~級~像~在動員大會上宣言啊。”

“啊。那鬆下同學可以示範一下嗎？”

這話一下子噎到她了，這是，有點，不滿的語氣嗎？

“如果是列夫的話，真的是想看示範學習。”加奈醬在一旁說，列夫激烈地上下點頭。

好吧。於是她按著自己的理解念了一遍。

停下來後，竟然略略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在炫技的不合宜感。不過呢——

其他三個人都看著她，不約而同地說：“非常好。”

“提議，可以考慮換一下角色。”荒木友源率先舉手發言。

“我也認為。”這是加奈。

“哦哦哦！鬆下同學超級厲害的！”灰羽列夫開始鼓掌了。

所以還是稀裡糊塗地換了角色。

將近分彆地時候，鬆下美香吃掉了最後一口蛋糕，感覺很快樂。

“呐！我們來拍一張照片吧！”她帶著笑容轉向他們。

半跪在椅子上，手撐著椅背，鬆下美香舉著手機，儘可能把他們都拍進去。

“好了，”她滿意地想轉身坐好，卻不小心被椅子後麵伸出的鐵絲劃破了手，“啊，手被劃破了。”

列夫在她身邊，一眼就看到了，他小小地驚呼：“啊，在流血欸，快去拿點紙巾止止血。”

劃得有點長，但不算很深，所以她擺擺手，“沒事啦，我老受傷，也不是很疼，都習慣了，回家再處理吧。”

但是加奈輕輕拉住她的手，順著力道讓她做回位置，然後很自然地從包裡拿出醫療用品，場景極其熟悉。

加奈醬還沒有說什麼，鬆下美香想打斷這一沉默，正欲說話時，加奈開口了。

“不要習慣疼痛。”加奈專心地為她處理傷口，沒有抬頭，但鬆下美香能想象到她說話的樣子，金褐色的瞳孔如綿密的絲綢，當你注視著，就輕輕柔柔地觸碰你、包裹你。

“而且，疼的話，就不要強迫自己微笑了。”

所以啊，鬆下美香特彆在意孤爪加奈，是她見過的第一個人，第一個不需要她先付出什麼、先表現什麼、先示好什麼，就已經給予她關懷的人。鬆下美香給自己的許多朋友帶來了安慰，也得到了美好的反饋，但果然，還是會貪戀先來愛著自己的人。加奈醬啊，看上去不好相與，不愛說話，實際上卻有著很溫柔的心，很強的負責感。

加奈就像雲，當鬆下美香的孤獨與傷心延展布滿整個天空，加奈卻慰藉了她，哪怕對於浩渺的天空而言，隻有那麼一寸一尺的擁抱，隻是無意識地停留，但足夠了。天空盈滿的眼淚被拭去一部分。

“加奈同學真好啊。”

她再一次真心實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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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排球部在宮城訓練時，鬆下美香覺得很巧。

那就正好去看看吧，反正正好在宮城奶奶家。她哼著歌給加奈發送了問詢，然後繼續在路上散步。

晚風特彆喜歡長發，一陣一陣把玩著，她不由自主地多呼吸了幾口，感覺很快樂。

路過一家花店，似乎店主就住在樓上，她正在打掃門口。

一陣突然的悸動湧上心頭，輕輕推著她走了進去。

“那個，我有點想買一束花。”

店長抬起頭，笑笑說：“反正明天要進新的，就送你好了，你要挑哪種？送人還是自己看呢？”

鬆下美香的耳邊不知為何，回響著加奈之前的話——“不要習慣疼痛”。她很開懷地笑笑，“我要送給一個很漂亮的姑娘！”

“那這個，百合花，純潔優雅，還意味著健康和幸福。”

“謝謝。”

鬆下美香接過花，再一次道謝。出門的時候，百合花的香氣勾合著夜色進入她的鼻腔，清新怡然。

“滴！”手機響起，她拿出來，發現是加奈醬的回複。

Time 21:21 p.m

To 美香同學

Subject — Re:嗨呀

【可以的。請便。在烏野綜合運動公園的球場。】

太好了！鬆下美香歡愉地跳了一下。然後，她站立，伸直舉著花的手臂，做了一個鞠躬的姿勢，將花遞給自己。

“送給你，漂亮的鬆下美香。我很愛你，永遠不要習慣疼痛，你永遠可以向我示弱。”

她低下頭，再一次聞了聞百合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