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臻,你喜歡刺激嗎?(1 / 1)

嶼上盛夏 螃姑 4327 字 3個月前

盛朗將母親離世說出口的時候,輕淡地像是在說一件尋常小事,他整理書本的手,甚至都沒有停下。

“對不起……”夏以臻連忙……

她感到很抱歉——如果說“彆人家的孩子”被上天眷顧,賦予了機敏與智慧,那夏以臻就是被以痛相吻的那一個。

強烈的共情能力讓她在承受屬於自己的苦楚之時,還要常常將他人的一份也悉數笑納,忍著疼吞下,消化。

夏以臻此刻才意識到,說起母親離世時盛朗眼底的淡漠無瀾,大概是他將悲痛在成長過程中複習了一遍又一遍的結果。

任何一個至親的離開,在大雨傾盆後,都會變成一生的潮濕……夏以臻站在奶奶生病的十字路口,其實也很怕雨會落下來。

“不用對不起,已經過去很久了。”盛朗道。

“她是為什麼離開的。”

“胃癌,年輕的時候太忙太累,餓的。”

盛朗偏頭看過來,深邃的眼神裡是靜謐的沉默。旋即,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不過你彆擔心,好好治療,你奶奶會有希望的。”

他溫柔的眸光像小淮島盛夏的海風,柔柔地,撫慰著夏以臻的慌亂不安,她點點頭。

“那你爸爸呢?”

“他活著,但和我沒關係。我現在隻有我自己。”

盛朗說著,垂下頭整理書本,眼神再次歸於淡漠。夏以臻不由自主地愈發難過——為這個隻相處了半天卻好像認識了很久的陌生人。

也許是因為她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一個沒有父母的小孩想要單槍匹馬地長大,究竟要付出多少代價,又要承受多少孤獨帶來的折磨與痛苦。正因如此,她不希望盛朗在這種折磨中浸泡下去,也正因如此……她與盛朗之間的距離,似乎在一瞬間從陌路變為咫尺。

夏以臻輕聲道:“盛朗,彆難過。重要的是我們都還在好好地長大,愛我們的人無論在哪裡,都會為我們驕傲。”

“好。”

盛朗抬起的眉眼,重新染上溫柔的眸色。

這個夜碗似乎很長,長的像不會結束也沒有儘頭一樣。困意好像早早退潮了,遲遲沒有襲來。

盛朗倚靠在書架上,再次開口時他說:“夏以臻,其實我和你一樣,很討厭燕市。”

“你討厭燕市?”

夏以臻意外。像盛朗這樣站在燕市金字塔尖的學生,竟然也討厭那裡。

“嗯。如果今年一切順利,我想留在這。我喜歡這裡的生活節奏,很慢,也很穩定。”

“想不到你竟然也……喜歡穩定。”

夏以臻再次意外。她險些把“網上都說長成你這樣的大多都是偏愛刺激的渣男”說出口。

大家擠破腦袋,從五湖四海考入燕市這個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為的就是“機會”。

不同的機會與挑戰意味著不同的可能性,人們在可能性中尋求生活的意義和自身的價值。“穩定”仿佛永遠象征著枯燥、單一,這似乎永遠不該是年輕人的欲望儘頭……

“穩定不好嗎?刺激都是短暫的。我也想成為一個島民,學學叉魚。”

盛朗垂下眼眸笑了,夏以臻發現他彎彎的臥蠶裡,竟然蓄著清澈的光亮。

夏以臻也忍不住笑出兩隻淺淺的梨渦:“可我們島民早就用魚網了。”

“進化了嗎?”

“早進化了。”

夏以臻望著盛朗笑成一團。自從奶奶病情複發,她好久沒有這麼笑過了。

她望著頭頂的電燈泡忽明忽暗:“其實島民也很辛苦,每個人都在學著適應快節奏的生活。就拿王叔來說,他和妻子要一直編筐子才能供他們的兒子小東在市裡念重點高中、上輔導班,將來去燕市上大學……我奶奶從前也是每天守著這間小廚房,才供我念了燕市傳媒大。島民奔波一輩子,為的都是見世麵。”

“外麵的世界不見得更好。”

“隻有出去過的人才會這麼說吧,小淮島四周的海,也是一座圍城。外麵的人想進來,裡麵的人想出去。”

“有人喜歡月亮,有人喜歡六便士,每個人的想法都值得尊重。”

“嗯,人生隻是一場體驗,聽自己的就好。”

盛朗將書本從高到低擺放齊整,突然,他垂下眼睛問:

“夏以臻,那你喜歡刺激嗎?”

“我……不知道。”

夏以臻的睫毛輕輕顫動,避開盛朗有些炙烤的眼光,埋頭摳起手指上的死皮……

在她二十一年來的生活中,“刺激”鮮少發生。她像所有乖小孩一樣,在這個小島按部就班地上完小學、中學、高中,她每日在太陽初露熹光時在奶奶的麵鋪吃完一碗麵條而後出門,薄暮之時又隨著寥寥的歸巢小鳥,一同回到家味麵館。

同樣的生活在日複一日地進行著,在今夜之前,她的心臟似乎從未怦然跳動過…

眼前的這一瞬間算是刺激嗎?她望著盛朗的側臉,胸口正傳來強烈的震動…耳廓後開始傳來一陣陣燙。

如果這一瞬算是刺激,那她大概算是喜歡刺激的。

夏以臻:“我隻知道我喜歡眼前的這一瞬間,盛朗,我的奶奶在隔壁打鼾,我在這裡閒坐著,古城的燈火還在照耀我…”

淮島人民醫院。

6點剛過,腫瘤科門口便排起長龍。這種人頭攢動的景象,隻有超市領免費雞蛋可以媲美。

人們帶著同樣的耐心,等待長龍笨重的身體向前挪動。

終於,報道環節完畢。病友們又各自找好心儀的位置,抱著大包小包的病例和檢查結果,等待自己的名字在冰冷的叫號屏上出現。

與夏以臻的想象不同,這裡並沒有絕望的哭嚎。人們隻是帶著一種意外的凝重,麻木等待命運的宣判。

夏以臻將病曆抱在胸前,醫院冰冷的等候椅讓她坐立難安。她隻好用站立與踱步緩解這種難以停息的緊張與不安,一邊在手機上查閱關於化療和靶向藥的信息。

靶向藥,對於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也許是唯一希望。她必須要儘一切可能了解清楚。

與夏以臻的慌亂截然不同,孫靜香淡定地坐在角落。

似乎得病的是彆人,她隻是個路過累了歇歇腳的。她戴著老眼鏡,將手機拉得老遠,正聚精會神地觀賞直播。

她最喜歡看一個叫“銀發劍客”的直播間。主播是個和她年歲差不多的白發老頭,主攻賽道是養生八段錦與太極劍。

每日早八點,她務必要雷打不動地進直播間跟練一會兒,練完還要留言,點讚,三件套一個不落。

今早她沒來得及跟練,卻依舊不忘在直播間裡評論:【香水有毒已跟練(心)渾身熱起來了(玫瑰)(玫瑰)每日來看劍客大哥,為你、讚。】

夏以臻向屏幕覷了一眼,“奶奶,你怎麼今天也不落下啊……這不是在騙人嗎。”

孫靜香頭也不抬,繼續用手指在屏幕上連續點擊:“善意的欺騙不算欺騙,這能算一種好意。你以為這些救死扶傷的醫生就不糊弄人了?人與人之間,就是要撿好話說。”

“您總是有理。”夏以臻搖搖頭。眼睛重新回到叫號屏幕上。

孫靜香滿不在乎,“彆怪你奶奶嘮叨,做人講話的藝術你要學。人與人之間,善意是最難得的,能給彆人留一線善良和好意乾嘛不呢?你不要總是把自己包著……”

“好了好了知道了,到你了!”

夏以臻耳邊,孫靜香的話囫圇而過,她渾身的神經都被叫號器上遽然亮起的名字繃緊。

“好嘛……真會趕時候。”孫靜香抬眼看了一眼,才戀戀不舍地退出銀發劍客的直播間,麻木地往診室裡走。

醫生看過之前的CT、基因和血液檢查結果,麵色凝重地望向夏以臻。這眼神背後的信號夏以臻迅速讀懂了,是想單獨和她談談的意思。

可惜兩人間默契的暗語尚未發酵,便被孫靜香不由分說地打斷:

“醫生,有什麼你就說吧。這大瘤長在我身上,我比誰都應該知道,都活到這個歲數了,我還怕啥呢。”

醫生向夏以臻猶豫地望一眼,夏以臻也隻好點頭作罷。

醫生於是便歎口氣,指著發光的ct道:“你之前已經做過一次手術了,再切下去沒有意義。一般到了這個年紀,身體的各項機能也不足以支持化療了,好作用不談,光副作用就抗不住。”

“醫生,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少遭罪。我這人就愛舒舒服服過日子,能活多久算多久,隻要能吃口順口的飯,睡個安穩的覺我就滿足了,就怕遭罪啊…”孫靜香有些害怕了,拽住夏以臻的胳膊。

夏以臻心疼地搓著孫靜香的肩膀,“是啊醫生,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他治療方案?我看其他病友在吃靶向藥,我們也做了基因檢查,您看條件可以嗎?”

夏以臻拿出厚厚的一疊檢查結果。醫生翻看後說:“嗯,可以先吃點吉非替尼觀察一下。但這個藥醫保報銷後每月也要自費一千多,沒有醫保的話就更貴了,先跟你們說一下。”

“錢的方麵沒問題,我可以的。”夏以臻堅定道。

她幾乎是沒有經過大腦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可事實上,盛朗剛剛給她的房租加上奶奶透露給她的全部身家,手頭的可用資金隻有五萬多。孫靜香沒有醫保,五萬塊負擔吉非替尼和未來可能的住院費用,能支撐多久她完全不知道。

夏以臻隻知道自己的身體還年輕,是可以被壓榨的。

她可以做一切,無論多苦,多累,隻要她還活著,她就敢讓奶奶用最好的藥。

“那好。一會去交費吧。”

醫生在冰冷的鍵盤上緩慢地敲擊,將一串長長的醫囑留在病曆上,又將聽診器再次放到孫靜香胸口:“老太太,現在疼得厲害嗎?咳嗽什麼頻率 ?”

“白天還行,夜裡咳得多點,就是有點上不來氣兒……”孫靜香理順著胸下兩扇肋骨,“疼倒還能忍,我現在還能堅持練劍,練八段錦。”

“活動要量力而行。不過隻要身體條件允許,適當的鍛煉是可以的。等到疼的時候,可以先吃點布洛芬扛一扛,如果疼得很厲害,再讓你孫女過來開藥。”

拔下耳邊的聽診器,醫生對夏以臻道:

“家屬一定要注意觀察,一旦出現嘔吐,咯血、骨痛的症狀,一定要第一時間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