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回頭的一瞬間,夏以臻剛好撞進盛朗的視線裡。
他的虎口抵在下巴上,正扭著頭,閒閒向她看著。
夏以臻一滯,下意識回身再次開啟水龍頭,將早已摸起來發澀的瓷碗再次送去水流下衝洗。
聽說人在尷尬的時候容易顯得很忙,這大概是真的。
盛朗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
“夏以臻,你放在菜板上的半根黃瓜是不要了的吧,有點軟了。”
“哦那個…不要了。”
“還有你好像熬了一鍋漿糊是要…”
“糊窗戶的。”
“嗯,猜到了。我幫你放冰箱了。”
“真是太感謝了。”
夏以臻想蹭乾手上的滴水,發現過去的那條破了洞的舊毛巾不見了。盛朗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右手邊有條白色毛巾,新的。”
“那我能……”
“用吧,這條就是給你的。我會用旁邊那條灰色。”
“好…謝謝。”
夏以臻膽怯的餘光裡,手邊並排著兩條毛茸茸的新毛巾。是他說的一白一灰。
“原來的毛巾被我洗了,你不介意吧,洗好還你。”
“不介意…謝謝。”
夏以臻感覺自己有點僵,像一隻被蒸熟的蟹,隻曉得左右挪動,卻不敢回頭。大概此刻,她的臉也是紅的…
撈起盛朗說的那條白毛巾,新毛巾厚密的絨毛給指尖帶來久違的柔軟舒適。
孫靜香節省慣了,慣常的衣物日用總是縫來補去,夏以臻照顧奶奶的時日裡也多半是手忙腳亂的,加上手頭拮據,根本無瑕關注這些細節上的享受…
雖然對盛朗的細心,夏以臻無疑是感謝的,但與此同時,更多的,是她被某種不安的情緒淹沒了。
一個人的世界是品味不出孤獨與自卑的。
當把自己包裹安全的小世界裡,突然闖入另外一個靈魂,孤獨與自憐的感覺便反而洶湧地溢出了。
他看到那條舊毛巾時是什麼感覺?
像他這種潔癖的人,恐怕隻有厭惡吧…所以也才會拿去洗乾淨…夏以臻驀地有些難過,也有些責怪自己。
從前她也是敏感的,隻不過從不像現在這一刻一般強烈。
也許也正因為如此,夏以臻從不喜歡與人密切交往。
隻有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才是安全的,才可以喜歡自己。
夏以臻強迫用理智止住心裡漲潮般的不安,將頭發鬆鬆挽了個攥兒,便匆匆返回小院,與盛朗麵對而坐。
從前在這個小院子裡,在這顆繁茂的無花果樹下,夏以臻的對麵坐著的是力氣尚可的奶奶,猛的把回憶裡的麵孔換成盛朗,心情竟有些奇怪。
總之在此之前,她從沒覺得家裡這把木凳子是這麼硌屁股。
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沉默的麵對麵,尤其還是和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今人不敢直視的男孩子…
好在盛朗渾然不察。
他很自然地遞過來一雙木筷,先開口道,“那碗麵,奶奶喜歡嗎?”
淺淺鬆了口氣,夏以臻將筷子接過,“嗯,她很喜歡,她還以為是我買的呢,問什麼時候再買給她吃。”
盛朗的嘴角彎起,“這樣啊。”
“嗯。”夏以臻點點頭,“你不知道,她這個人總是嘴上不饒人,能讓她說句好可實在不容易…”
盛朗忍俊不禁,“她喜歡就好。”
“謝謝你啊盛朗…”
夏以臻把臉埋進麵碗裡,含混道。
“什麼?”
“謝謝你…”
盛朗一直等到夏以臻的臉再次從麵碗裡探出,才勾起嘴角動筷子道:“行。不是謝謝奸商就好。”
夏以臻驟然感覺耳廓傳來灼燒的燙。
她也是在重新打開與盛朗的聊天頁麵時,才發現盛朗在轉過來的房租裡,添上了她先前買汽水的五塊錢。
這個從天而降的人真的很奇怪。
先是用一瓶汽水賺了她五塊錢,兜轉了幾日又還了回來。甚至最終交了房租成了她的租客……現在說他是奸商顯然不太合適了,但他的一舉一動還是顯得主動到有些彆有居心。
可她有什麼可圖的?就算拆掉這座古宅鋪麵也湊不出幾塊好木頭……
難道圖人?
不不不,肯定不是。
雖然人是不醜,甚至在很多人口中,夏以臻的好看都是不尋常的。可在傳媒大讀書的幾年,夏以臻早已對外貌這種人均標配無感了。
性格…更無需提了。大概不會有人喜歡接近一隻膽小的刺蝟吧。
實在想不通。
“想什麼呢。”盛朗突然問。
語氣雖然依舊是淡淡的,但他的眉頭蹙在夏以臻的視線裡,帶著一探究竟的欲望。
“沒什麼…”夏以臻愣了片刻,再次將臉埋入碗口,“隻是覺得麵很好吃而已。”
“那以後我做飯一起吃。”
“一起吃?”
“不好?”
“不是…隻是這樣太打擾你了吧…”
“多兩雙筷子而已。或者,我做飯,你一會幫我打掃下臥室,這樣公平了嗎?”
夏以臻垂下眼眸,她不可否認自己正在膨脹的私心——奶奶病後愈發挑嘴,可在做飯這件事上她實在不擅長。而且,她自己的味蕾也在被盛朗的手藝挑逗著…令她實在無法抗拒。
為此,隻要他願意提出條件,夏以臻甘願多為盛朗做些事情,以為公平的交換。
她不願欠彆人的。
“那好…”
夏以臻終於點頭,“以後都由我來幫你打掃房間吧。還有你的衣服,我也可以幫你洗。”
“衣服不用。”盛朗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輕輕揚起下巴,“快吃吧,麵要涼了。”
-
夜風繾綣地襲入…天色已經暗透,無花果樹下的兩人都不再講話。
兩副在平凡世界裡奔勞的身軀,都選擇將腦袋沉沉地悶在碗後,細細吞咽,咀嚼。
吊燈搖晃,飛蟲向光亮處撲來,古城裡的熙熙攘攘,襯得“家味”裡格外寧靜。
一碗麵很快就被夏以臻吃光。
盛朗的手藝與孫靜香很像,不追求繁複口感,但有一種淡淡香氣一直縈繞舌尖,簡單而治愈。
從前來麵館吃飯的老客人總說“家味”招牌名副其實,如今看來,饑腸轆轆之時,這種評價實在算得上一種至高無上的讚美。
盛朗收了碗進小廚房洗,夏以臻點起一隻蚊香,在院裡擦著小桌。
月色混著燈光照耀著她的身體,給院裡的一切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絲綢般的光澤。
口腹滿足後的夏以臻終於感覺放鬆了些,她主動開口問道:“你著急租鋪子,想好做什麼了嗎?”
盛朗:“差不多了。其實這裡和北方很多沿海旅遊城市很像,參考那些地方有成功經驗的特色店就好。”
“比如呢?”
夏以臻興致頗豐地坐下來,托著腮。
她沒旅行過,從小到大,她的生活就被大海圈在這樣一座孤單的小島上。生活是在奶奶親手做的一碗碗熱湯麵裡過來的,對於各個地方的美食,她有無儘的好奇與遐想。
“像海腸撈飯,海螺拌麵,這些都很受歡迎,我明早也會再和王叔去海邊看看。”
“海腸撈飯?我聽說過,好像很貴…”
“吃過嗎?”盛朗回頭。
“沒。”夏以臻捧起的腦袋搖了搖,“這些你都會做嗎?”
“大概可以。”
“那你很厲害呀,你會成功的,盛朗。”夏以臻肯定道。
“你好像比我還有信心?”
盛朗頹笑著,垂頭擦著碗上的水,眼神裡隱匿著不易察覺的悵然,“不過我必須得成功。”
“一定會的。”夏以臻篤定,“不過你也彆給自己太多壓力,畢竟你是燕川大學的大學生,不會沒飯吃的。”
“可我也有自己想吃的。”
“想吃什麼?”
說完這句,夏以臻有些後悔。
像她一樣的草根學子,會想吃什麼?龍肝鳳髓,八珍玉食…存在在想象中的那些見所未見,努力在高等學府勤工儉學的目的,“必須成功”的目的,大概都在此處吧。
可盛朗沉了片刻,卻回答道:
“想吃家常菜。”
“家常菜啊——”夏以臻有些意外,旋即笑笑,“那祝你留在家味,頓頓吃家常菜。”
“借你吉言。”
盛朗似乎很開心。
這種開心還是第一次被夏以臻捕捉到。
在這種“開心”的延續裡,盛朗倒了一杯溫水 ,擱在夏以臻麵前,“聽說你也是明年畢業 。畢業後,你會留在燕市嗎?”
夏以臻搖搖頭:“不會。”
“這麼肯定?”
“嗯。燕市壓力太大,我可不想找虐。不是所有人都有大誌向。”
畢業在即,和其他燕市傳媒大的畢業生野心不同,夏以臻從沒想過留在燕市締造什麼不一樣的未來。
上學時,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夜晚回校的公車上,玻璃倒映著她孤獨的側臉。
車輪走過城市繁華的角落,窗外光若懸河,霓虹搖擺。高聳的新興建築即便隻是靜靜矗立,便已然將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傳遞四野…這座大城市似乎被金錢的光暈寵溺地籠罩。
“機會”——人人都愛。
它輕巧地穿梭在城市的每一處,給年輕人那渴求自我證明的大腦,帶來生生不竭的刺激。
可這種被上了發條的忙碌與繁盛,卻從來無法給夏以臻帶來真正的歸屬感。看著車窗外來不及抓住的一切,她常感失落。
她來自海中央的那片隔絕的小島,穩穩的安逸,似乎才是像她這種“島民”的天生所向。
隻有在夏日柔柔的海風拂麵而來的時候,家的溫暖與治愈才會通過她的鼻腔,充滿大腦的每一處褶皺。這是屬於小島人民的繈褓味道…
夏以臻長歎一口氣,“大概所有擠破頭考去燕市的學生裡,隻有我一個人會想逃離吧。畢竟對很多人來說,能留在那座城市裡,已經等於成功一半了。”
“不隻你一個,我確定。”
盛朗勾著唇角,熄滅小廚房的燈,結束了這個話題。
“走吧,帶我看看我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