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最終停在老城區一條通往海邊的小路上。

每年秋天，這裡的道路兩旁都會被金燦燦的銀杏葉鋪滿，來往行人都忍不住在此打卡。

在一年到頭最emo的秋季，配上“一不小心掉進韓劇世界”的文案，發進精致的朋友圈。

可惜照片是無法把熟透白果帶來的腐敗氣味也傳遞出去的。夏以臻踏出車門，厚銀杏葉的綿軟與爛白果汁液的黏膩，同步出現在鞋底……

來這裡吃飯…會不會有點太挑戰嗅覺…

盛宸輕帶車門，指著拐角一間不起眼的小院：

“就這家，老板國外回來的，曾經師從頂級魯菜大師李迅風，你們欄目組不是要做民間私房菜探訪嗎？這個，完美契合。”

“你倒是對我們欄目安排挺了解……”

連夏以臻自己都開始相信自己背靠資源了…

她循著盛宸指尖看去——伶仃的小院門口，掛著一張巴掌大的白色招牌，草草寫著——碼頭。

“這不會也是你們盛家的吧…是不是隻有肯德基不是你們的。”

“我們盛世應該不會在這種荒僻的地方，投資這種小本生意吧。”盛宸垂眸一笑，“但這並不代表它不好吃。”

“這當然。你們這些連鎖餐飲不都喜歡用預製菜嗎？翻台怎麼快怎麼來，隨便一個用心對待美食的小店，未必比你們差。”

“這是你對盛世的偏見。走吧，賞臉陪我吃一頓。”

“我沒偏見。吃可以，但盛朗，我今晚必須見到。”

盛宸輕推眼鏡：“當然。”

—

“誒！——你！——”

戴著棒球帽的短發女店員，一見盛宸就露出熟人見麵的驚喜，又八卦地看向他身邊的女人：

“這不是！！這不是《食味之享》……蔣憶涵旁邊的那個主持人！我們老板最喜歡的節目！”

女店員從圍裙口袋裡摸出遙控器，摁下開關，牆上掛著的電視隨機彈出《食味之享》的往期……

“呃…確實是我…我是夏以臻，打擾了。”

夏以臻尷尬地避開熒幕裡正吃香噴噴的自己，小心覷了一眼女店員寫著“小董”的胸牌。

“打擾什麼嘛！小盛總好不容易帶一次女孩子來…”小董隨即露出更為八卦的神情。

盛宸不搭理，左右一瞭，道：“老板在後廚？怎麼今天隻有你一個。”

“彆提了，那個可惡的Peter又打遊戲去了，剩我和老板兩個人忙。”

“那辛苦我們小董了。不過，彆和你們老板說我來了，你看到了，我隻是來約女孩子好好吃頓飯的。”盛宸雙手插在口袋裡，頭向夏以臻輕輕一撇，玩味笑著。

夏以臻發現，從進入“碼頭”開始，盛宸先前的目中無人就縮水一半。眼前，他倒像回到自己家裡，終於有了幾分罕見的親和力。

“懂———”

小董敲敲胸牌上的董字，眯起眼睛，發出咯咯的壞笑，又對夏以臻說：

“我們更新秋季餐單了，夏小姐！8道小菜，吃得飽吧？我看你節目，感覺你胃口不錯！希望你吃得滿意！”

“嗯嗯，當然。”

袖珍的房間隻有兩張木桌。夏以臻拘謹地就近坐下，隨後，小董又將一張暫停營業的木牌掛到門上。

“不耽誤你們閉店吧。”夏以臻不好意思地問道。

小董向另一張桌上的預約字牌一努嘴：

“早呢。另一桌預約的還沒來呢，你也看到了，我們很隨意！”

她笑得像個男孩子，隨後拿著掃帚跳進院子掃起落葉。

隻剩自己與盛宸兩人的空間，空氣都很緊張。

夏以臻做主持人這些年，依舊不擅長和陌生人寒暄，這就是她和蔣憶涵最大的能力差異。

眼前，盛宸已經脫去西裝外套，拉扯著領帶透氣。

夏以臻隻好挪開目光，趁此打量起這家店麵。

現在她可以保證，這家店和盛世集團百分百沒有關係。

它的裡裡外外，都保持著某種清儉的古韻，當然，這是有主持職業病的夏以臻腦中潤色過的形容詞——往現實裡說，就是顯得很窮。

老板似乎並不想在此投入太多，裝修總給人一種隨時會跑路的錯覺。連牆上的畫也像是老板自己閒來無事的白描和水彩畫，散淡幾筆，勾勒出鮮果菜蔬的栩栩如生的形態。

但割裂的是，但凡是與客人唇齒接觸的餐具茶杯，卻用的都是極其不錯的材質。苦蕎茶送到唇邊，夏以臻才發現杯子是天青色的汝窯瓷，帶著油亮細膩的蟬翼紋。

這種杯子，從前偶爾會在《食味》錄製的黑珍珠餐廳裡出現，常常被標準培訓過的服務人員拿出來大講特講一番。

筷子也不是小店常用的毛刺刺客，是稍帶典雅之風的雞翅木，通身光潔，也被清潔得一塵不染。

盛宸掌間轉著一隻汝窯杯，喃喃念道：

“你說這老板有病沒病？也不怕人喝完水把杯子偷走。如果是我，錢隻會投在彆人拿不走的地方，風險小。

“就比如……我們電視台？”夏以臻不安好意的半抬眼皮。

“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有些問題問你也是一樣。盛總，你們對我們欄目的讚助，有沒有把我出鏡作為附加條件？”

“當然。”盛宸飲了口茶，氣定神閒道。

夏以臻覺得很不可思議：“……不是，這是為什麼啊，是盛朗的意思？他是覺得在背後做這些，很感人嗎？”

“我哥早不參與盛世的管理了，事實上，這件事他根本不知情，盛世投資的決定權隻在我手裡。”

“你是盛朗的弟弟？我怎麼沒聽他說過…”

“同父異母。怎麼，不像嗎？”盛宸飲一口茶，“……他可和我說起過你，在這一點上，你贏了。”

“我沒什麼興趣和你比這種賽。”夏以臻露出無聊的神情。

可記憶裡，盛朗21歲時青蔥的臉還是驀地跳出來…

她這才後知後覺，盛宸眉眼間和六年前的那個少年很相似…眉頭常常是微蹙的，帶著點心事重重的樣子。

隻不過，盛宸的氣質更吊詭，而盛朗……

算了。

“我根本不記得你哥哥的樣子，沒法評論你們像不像。”

夏以臻強迫自己停止回憶，專注現實。

“我隻想知道盛世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平白無故搞這些，會讓我的領導同事誤會，我的努力還算什麼？”

“喝點水，消消氣。”盛宸向夏以臻杯中又添新茶，“誤會又怎麼？誤會最終帶來的，難道不是利好的結果麼。”

“好？？”

“因為誤會，機會會向你傾斜，領導也會對你客氣點，那這種誤會就很有價值。就像今夜……盛世集團總裁與電視台女主播深夜密會…”

盛宸攤開手，

“我從不忌諱這樣的新聞，它可以為盛世集團的餐飲品牌帶來無窮無儘的流量，流量就是鈔票。事實如何，關鍵嗎。”

“對不起，我和你這種純商人談不到一起。”夏以臻提包走人。

“等等，”盛宸叫住她，“還有兩個問題沒有回答你。為什麼讚助食味，以及，為什麼讓你來出鏡。不想知道嗎？”

夏以臻被迫重新坐下來。這兩個問題的確對她十分重要。

“夏小姐，你也說了，我是個純商人，純商人的全部投資行為都是理性的。”

盛宸戲謔的臉重新變得冰冷。此刻儼然坐上盛世集團會議桌的總裁位，

“讚助食味，隻是因為金麟醬油的定位，和這檔節目的調性及用戶群體完美同頻。這是節目策劃階段的就做好的決定，當時恐怕你還沒進欄目組吧。”

的確，夏以臻進組的時候，《食味》已經錄製兩期了，蔣憶涵之所以說她後來者居上，也正是因為夏以臻是在她主持過兩期後才被加進去的。

盛宸清淡一笑，“夏小姐討厭彆人說你有金主，我也同樣討厭彆人說我拿公司的錢養女人。為博紅顏一笑，讓我盛宸做賠本生意，這我可做不到。”

盛宸從手機上調出一組數據，推給夏以臻，

“這原本屬於盛世的商業機密。但隻聽我的一麵之詞，恐怕你也不會相信，另外，我也完全相信夏小姐的人品。”

數據上，盛世醬油的廣告投放後，銷售額直線提升，時間節點剛好卡在《食味》播放的時間。

盛宸：“結論，讚助行為和你沒關係。現在可以相信了嗎？”

“這樣最好。那為什麼要把我作為附加條件？”

“因為她。”

盛宸向電視裡蔣憶涵完美的45°側臉和輕啟的櫻桃小口看去……

“她啊，眼裡隻有自己的美，沒有食物的美。她應該被放到綜藝頻道才對。”

盛宸收回目光，“所以在我的不滿下，是你們台裡決定把你這個吃飯比較香的加進去的…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而且你完全應該相信自己的實力，畢竟你是美女主持裡吃飯最香的，這毋庸置疑，是你讓我的醬油更好賣了……”

“我暫且相信你是在誇我………”夏以臻一隻手撐著下巴，半抬的眼皮裡，寫滿對盛宸親切的問候。

“你我這是雙贏，最好的結果。”盛宸提起一隻汝窯杯，“希望接下來的第二季，夏小姐也能繼續為我們金鱗，帶來更漂亮的數據。”

“我努力。”

叮——兩隻杯子輕碰，發出悅耳的聲響。夏以臻終於能勉強露出一絲幾不可查的笑，無論電視台同事如何想象盛世與她精彩的關係，一切已經不重要。至少她不是一隻菟絲花……從來都不是。這在夏以臻心裡就足夠了。

“《食在小巷》第一期，你準備選在哪裡？”盛宸問。

“還在選，雖然主題是探尋百姓日常珍饈，但我們製片人對入選店鋪的烹飪水準與老板本人的創業經曆，都很看重，菜色要有治愈性，人設也要有戲劇性和衝突…”

“懂。”

盛宸點頭表示理解，又四顧一圈道：

“你不覺得，這間‘碼頭’就很不錯嗎？無論是菜色還是老板經曆，都很符合你們的預期，考不考慮第一期從這裡開始？

“是嗎？”

夏以臻正猶疑，背後傳來中年男人渾厚的嗓音：

“這聽起來是個很好的創意——”

“沈老前輩？”

夏以臻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是剛作彆不久的沈泰。

他重新出現在眼前，先前錄製帶來的疲憊卻已經一掃而空。他的助手不在身側，取而代之的是一對年輕男女，打扮舉止間都優雅高貴，看樣子是沈泰的同圈後輩。

沈泰依舊毫無架子，略帶黠慧道：

“不好意思，雖然上了年紀，可耳朵還是很靈光。剛才無意聽見兩位的對話，想到我新徒弟的小店終於要被大眾知道了，倍感驚喜。突來駕到，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不會不會，和您重新會麵，十分榮幸。”夏以臻指向盛宸，“這位是盛世集團的盛……”

“沈叔———”盛宸很隨意地湊過來，“我帶她來的。推薦她選您寶貝徒弟的店鋪上節目呢。”

“那我還要謝謝你咯？”沈泰摸摸盛宸的後腦勺，“臭小子，聽說現在在商界獨當一麵了？了不起。”

“嗨。跟我哥比不了，比我爸強點就行，我要求不高。”

在盛宸和沈泰熟稔的寒暄下，被晾在一旁的夏以臻弱弱縮起手指。

她的熱情介紹顯然多餘。

沈泰身後矜貴的男子，留著美式前刺，一身隨性的意式西裝。趁此時機，他一攏腰間紐扣，向夏以臻伸出手掌：

“Hi，夏小姐，幸會。我叫倪俊賢，你也可以叫我William，法亞銀行中國區總經理，我看過沈叔叔的節目，對你印象深刻。這是我妹妹倪孝雅，Juniper，現在是自由撰稿人。”

夏以臻握上倪俊賢指尖，“你們好，很高興認識。”

倪孝雅翩然走近：

“夏小姐，你真人好漂亮，我哥對《食味》癡迷，看起來又多了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