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雲老先生近日收留了一名身中蠱毒的幼女,在山莊內為其療毒,朕當真是孤陋寡聞,竟不知先生身懷此等絕技。”建安皇帝冷眼直視雲鶴祥,言語嘲諷。
據說這雲鶴祥老先生曾是建安皇帝的老師,天子那時尚為東宮太子趙玉,後不知因何緣由,雲鶴祥辭去太傅一職。
外人隻道是因著那年榮朝境內多地乾旱,民不聊生,雲鶴祥遂前往各地為義醫。自此,他未曾再踏進皇宮一步,亦懇請當時的太子趙玉勿再尊他為師。
建安皇帝此番言辭,其中多少也摻雜了一絲對當年太傅請辭的幽幽怨意。
雲鶴祥神色如常,據實敘述:“回陛下,草民確於前幾日接收了一名身中蠱毒的小女子,此人乃草民次子雲飛翎從淩州帶回,現暫居於驚雲山莊。草民已為她施治一次,明日再行第二次療毒。”
雲鶴祥的言辭與語氣皆顯生疏,早已不複昔日師生之間的尊敬與憐愛。
建安皇帝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冷靜肅然,繼續詢問:“還請老先生詳細告知,此女身中何毒,有何跡象?”
雲鶴祥如實回答:“回陛下,此女體內的蠱蟲乃一類紅背蜘蛛,俗稱棺材蛛,此類蠱毒為何名草民確實不知。然中蠱毒者因蠱蟲的侵蝕,容貌身形儘毀,或記憶俱損。”
建安皇帝微微眯著眼,目色深沉,覷著雲鶴祥半晌沒有移開視線,似乎在思索他話語中的真偽究竟有幾分。
當初雲鶴祥辭官離去,太子趙玉對此如鯁在喉,久久難以釋懷,之後很長一段時日,他都認為老師是因覺得他非可造之材,失望而去。直至繼位數年之後,一次微服出行,聞得昀京城內百姓其樂融融稱一聲“明君”。
“可有辦法恢複原本形容?”建安皇帝收回思緒,繼續詢問。
“普通的蠱毒,尋下蠱者拿來解藥方可祛除。然此女身中蠱毒較為特殊,乃母子蠱。”雲鶴祥言及此處,額間紋路驟深,一股心痛之色倏爾浮於表麵。
“須得先祛除下蠱者自己身上的母蠱,身中蠱毒者方可毒解,繼而恢複本來形貌。”
建安皇帝未對雲鶴祥這番言論作出回應,旋即轉身看向大殿中央跪著的那人,問道:“江淩安,你對此可知情?”
江淩安一直跪在殿內默然無言,此刻聽得問話,遂如實回複:“回陛下,微臣隻知淩月身中蠱毒,卻不知為何種蠱毒,中蠱毒後會有何跡象。然……”江淩安抬起頭,眸中平靜無波,“微臣察覺蹊蹺後探查無果,實在未曾想及會有人因身中蠱毒而身形容貌儘毀,前幾日問詢雲老先生後才對此事稍有眉目。更不知何為母子蠱。”
建安皇帝冷眼覷著江淩安,冷笑出聲:“一個來曆不明的人,你也敢帶回軍營,認作養女。江淩安,朕應當說你菩薩心腸呢,還是缺心眼兒?”
江淩安叩首,“微臣惶恐,請陛下治罪。”
“來人,速去監牢把那質子提來!”建安皇帝聲線凜然,如寒月照人。殿外內侍恭敬應道:“遵旨!”
“站住!”建安皇帝聲若怒潮,洶湧而至,便聞逐漸行遠的步履聲即刻頓住聽命。
“阿越國使團獻寶,龍顏大悅,賞——仲秋之月特留使團於宮中共賞桂華,共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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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月在這處監牢待了兩個多時辰,從被侍衛捉住,到眼前的監牢鐵門被鎖上,她還處於愣怔狀態。
心下反複思忖方才發生的事:外祖父病逝,二舅舅繼位,阿越國使者前來榮朝獻寶,而那所謂的稀世珍寶正是她。
淩月並不知曉父王母後病逝之後,阿越國同黔朝之間的關係有何變動,自然無法猜測到二舅舅將她當作稀世珍寶獻與榮朝的真實意圖。
當時她得知外祖父病逝,正值傷心之際,倏地聽聞阿越國使者提及卿謠公主正在殿內,下意識隻想逃走。此刻冷靜下來,即便她不逃,有誰能證明呢?反倒是她這一逃,引起在場眾人的注意,加深了懷疑。
“哢噠”幾聲,鐵鎖的撞擊聲倏爾響起,淩月應聲抬眸望去,監牢門緩緩打開,一個侍衛站在牢門前,“卿謠公主,陛下召見。”
大殿門緩緩推開,淩月跟在一名侍衛身後,被遮了視線,侍衛提步往裡走,殿內的人逐漸映入眼簾。
一人垂首而立,隻能看清側麵,正是雲鶴祥;建安皇帝背脊挺拔,背對著大殿門;剩餘一人雙腿彎曲而跪於大殿中央,卻依然凜然如鬆柏。
聽聞步履聲漸近,江淩安緩緩抬起頭來,淩月觸及到他的視線,眸中情緒難以讀懂。
淩月瞧見了江淩安鼻尖上那一粒乾涸的血珠,看透他麵上的倦容。淩月思忖道:大概兩個多時辰前,她被丟進監牢之際,江淩安便跪在大殿內,他腿上的傷口尚未愈合,此刻定然極痛、極難以忍耐。
然淩月並未探出江淩安神色上染有痛苦的情緒,疲倦是遮不住的,痛苦卻能刻意遮掩。
“卿謠殿下,你來說說,你這身上的蠱毒怎麼回事?”建安皇帝生硬的開場白不留情麵地將淩月的眸光同思慮一齊喚回現實。
淩月主打一個抵死不承認,遂收回落在江淩安身上的視線,轉而怔怔望著建安皇帝,眼圈兒倏爾泛紅,聲線微若蟬翼:“回陛下,我不記得了。”
建安皇帝滿眼狐疑,再次確認:“你是當真不記得,或是假作記憶受損,愚弄他人?”
淩月“撲通”一聲雙腿膝蓋觸地,聲線哽咽:“陛下,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叫淩月,是大將軍給我取的名字。”
建安皇帝的視線鷹隼一般釘在淩月身上,口中之言卻是對雲鶴祥所述,“雲老先生,你可有法子驗出她……”
他倏地嗤笑出聲,“也罷……也罷。”建安皇帝收回視線,遂又瞧著江淩安,語重心長,“淩安,江淩安,你好自為……把她帶走。”
一語方了,建安皇帝轉身朝殿外步去,徒留一抹寒冽的背影給江淩安,仿佛失望到了極致。
屋內眾人如遇霜雪,周身冷冽,淩月忙上前扶起江淩安,他的兩條腿早已麻木,那條傷腿更是難以動彈。
雲鶴祥率先邁出大殿喚人將江淩安扶上馬車,帶回驚雲山莊醫治。
馬車一路緩緩往驚雲山莊駛去,雲鶴祥與江淩安二人皆是緘默不言,似是被今日宮宴上生出的事端透支了所有精氣神。
淩月雙眸噙淚,眼圈兒通紅,捧著江淩安的手,眼淚灑了他滿手心。她心下思量:全是因著她,江淩安方才累及如此。
馬車方才於驚雲山莊門前停穩,雲鶴祥率先下車,正要伸手攙扶身後的江淩安,但見江淩安整個人往前撲來。
早已等候多時的雲飛翎見狀,連忙上前扶穩二人。
“將軍。”淩月匆忙下車,江淩安雙眸緊闔,額間細汗淋漓。
雲鶴祥甫一拆開江淩安右膝處的紗布,但見傷口紅腫,膿液分泌,離近了甚至能嗅到一股奇異的味道。
“傷口感染了。”雲鶴祥一麵清洗傷口,對身旁二人說道,“將軍多日趕路,未及時清洗,回京後更是奔波忙碌。”
淩月聞言,忙湊上前去,問雲鶴祥:“老先生,將軍這腿,會留下遺症嗎?”
雲鶴祥開始塗抹藥膏,視線專注於手中動作,回道:“老朽這藥膏每日三次,按時清洗塗抹,應無大礙。”
淩月記起前幾日江淩安方才提及傷口有些化膿,欲請雲老先生查看,又拖了三兩日,腿傷必然加重。
淩月伸手接過雲鶴祥遞來的藥膏,湊近一瞧,正是回京前,雲飛翎遞給江淩安的那類藥膏。江淩安路途奔波,藥膏早已不知掉在何處。
江淩安在驚雲山莊昏沉睡去,雲鶴祥為他處理完傷口,眾人方才散去。
淩月盥洗更衣畢,複又回到江淩安休憩的客房,見他眉心深深蹙著,少了清醒時的克製,江淩安神色顯露幾分痛苦。
淩月不願驚醒他,遂放緩腳步,悄聲靠近,乍見江淩安鼻尖上凝結的一滴乾涸的血珠,點在皙白的皮膚上,攝人心魄。
淩月心裡一驚。
江淩安的嘴唇乾裂得起了皮,隱隱有血絲沁出。
淩月又靠近了點距離,眸光落在江淩安的臉上,他的嘴唇被火燎過一般,猩紅而刺眼,淩月隻覺那團烈火燎過江淩安的嘴唇,又轉移了方向,燎到了自己的心尖。
鬼使神差地,淩月伸出一根纖細手指,指尖輕撫上那抹燎人魂魄的猩紅,指肚溫熱而微麻,她似乎並不滿足這般遙遠的觸碰。
旋即,淩月微微傾身,親了上去,那唇——滾燙,刺得她一激靈。她聽見自己那顆正欲跳出喉嚨的心臟不禁顫抖,她在心裡斥自己沒出息。
江淩安的嘴唇一點也不柔軟,甚至有些硌人。
可淩月不想起身,直至……江淩安的眼睫倏地顫了顫。
淩月呼吸一滯,心跳恍若失了半拍。
遂見江淩安緩緩掀開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