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鼓樂喧天,鐘府內歡笑不斷,司禮者高喊一聲,站在正廳內的祝宛姩乖順地行跪拜之禮,蓋頭下一雙美眸卻滿是淩厲。
喜娘的吉祥話與觀禮之人的祝福語混雜在一起擠進祝宛姩的耳朵,這些聲音在她聽來刺耳無比,她握緊牽巾,強忍不適,垂下眼瞼看著腳下的半寸天地。
這場婚事,皇帝親賜,三書六禮,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如此恩典任誰親曆都會喜不自勝,可這風光無限的婚事落到祝宛姩身上,卻讓她深惡痛絕,作嘔不止!
人人都對她恭喜道賀,賀她一個孤女能與皇商喜結連理,羨她日後能享榮華富貴。
祝宛姩不忍嗤笑一聲,這長京城中誰不知道她嫁的這位如意郎君是個欺壓良善的惡霸?他鐘祈宬仗著身家與聖上賞識為非作歹,所犯之過更是罄竹難書。
甚至在新婚前夕,他還曾想對她實施強/暴,汙了她的清白,害了她的性命!
祝宛姩眸中寒意更甚,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纖纖玉指攥皺了紅綢。
她本是家中幼女,父母恩愛,兄長良善,她自小便千嬌百寵地長大,隻是她三歲那年,家中突生變故,人口凋零,隻剩了她和祖母兩人。
那是崇明三年,她母親因病去世,父兄在勤王政變中以身殉國,祖母帶著她倉促奔往桓東為全家人收屍,從此祖孫二人就在湄城定了居,直至皇帝下旨賜婚宣召回京,她們才離開了這座她父兄拚命守下的小城。
而三個月前她為疏心緒,曾到長京燈會中遊玩,可她時運不濟,碰上了色膽包天的鐘祈宬,那夜對方喝醉了酒,又見她孤身一人,便意圖行不軌之事。
可她出身將門世家,自幼便在祖母的監督下習練祝氏拳法,她拚死反抗,自然沒讓對方得逞。
鐘祈宬見此事不成,便想殺人滅口。他用帶著藥物的手帕捂住了祝宛姩的口鼻,若不是好心的過路人相救,隻怕她如今早已與父母兄長在九泉之下相聚了!
祝宛姩緊握著的掌心已經落下紅印,她忍住心中的萬般情緒,在喜娘的攙扶下繼續行禮拜堂。
片刻後,司禮者高喊著“禮成”,眾人起哄喧鬨不止,與她共執牽紅的人抽走那一段紅綢,親手扶住她,和周圍的人一起將她帶至洞房,要和她共飲合巹,行交杯之禮。
鐘祈宬的動作輕柔,全然不複那日的惡毒,然而這輕柔落在祝宛姩身上,卻讓她止不住地厭惡反感。
須臾,新人在眾人的哄笑中被送入洞房,兩人坐在婚床上,全福人與喜娘撒帳過後,給鐘祈宬呈上一杆喜秤,洞房內親友歡聲不斷,笑催鐘祈宬快揭蓋頭。
鐘祈宬喉結滑動,緩慢地挑起祝宛姩的蓋頭,紅綢上揚,露出好一張花容月貌的臉,真是滿堂紅綢燈彩都不及她的風華,鐘祈宬對上那一雙含著羞澀的桃花眼,竟是看愣了。
成婚前新人不得見,二人隻瞧過對方的畫像。鐘祈宬哪裡知道那畫中的秀麗竟不及本人萬一?他滯了一瞬,眉目也不自覺地軟下來。
祝宛姩強撐著嫻雅的偽裝,抬眸看見鐘祈宬的麵容與右眼下麵的紅痣時,臉上的笑卻僵了片刻。
燈會那日夜色正濃,她在危機時見過鐘祈宬眼下的這枚紅痣,這點紅曾經強迫過她、戕害過她,隻要見到這枚痣,那種扼住喉嚨又逃脫不掉的窒息感便又重新箍住了她!
她恨這點紅,恨這枚痣,更恨這個人!
祝宛姩垂下眸,輕顫的眼睫遮住眼中的淩厲,她緩了緩心緒,才接過喜娘遞過來的酒杯,在喧鬨聲中行過交杯。
二人喝了合巹酒,各項禮成,屋內觀禮的親友便催著鐘祈宬到前廳去吃酒,祝宛姩臉上揚著笑,卻攥緊了喜帕,隻盼著對方快些離開。
鐘祈宬裝出一副體貼的模樣,輕聲對她說:“夫人在此稍等,有事便叫人去喚我。”
眾人的起哄聲瞬時又炸起,話裡話外無非是笑鐘祈宬成了親就與往常不一樣,隻分開一會兒還要依依不舍地告彆一番。
祝宛姩忍住心中的不適,聽得旁人打趣哄笑,臉上的笑意也絲毫不減,溫和大方地說:“夫君快些去吧,晚上早些回來便是了。”
鐘祈宬不舍美色,被推搡著出門時還戀戀不舍地看了屋內的新婦一眼,祝宛姩笑著與他對視,眼底儘是溫婉柔和。
待到屋內的人走了個乾淨之後,祝宛姩才將眼瞼垂下,方才的羞澀柔婉皆在眨眼之間不見了蹤跡。
她再看向鐘祈宬離去的背影時,眸中唯有殺意顯現。
她遞給了陪嫁近侍蕙芝一個眼神,對方便了然地行了禮,匆匆地跟在人群後一道出門了。
今日她和鐘祈宬大婚,她自然是不能辜負這好時機,她得好好報答對方燈會那日的所作所為——積惡餘殃,她要殺了鐘祈宬。
塗著蔻丹的指尖劃過掌心,她的眼眸隨之也閃過一瞬狠戾。
為了今日,為著報複,她費了許多時日與心思,做了許多謀劃。
她還記得那一日,當她看見鐘祈宬的畫像,得知那日意圖謀害她性命的人竟是要與她共度一生的夫君時,就不受控地僵住了。
那種惡寒她忘不掉,也不敢忘。
她不甘受辱,不甘看鐘祈宬逍遙法外,便鋌而走險,做了這個謀劃。
為此,她還找了多年未見的舊友五皇子幫她這個忙。
今日新婚,她不願多與鐘祈宬相處,便先請五皇子在喝酒時給鐘祈宬下迷藥,讓其無法與她行周公之禮。
而她要報複對方,也不會輕易地放過了他。
她與鐘祈宬是皇帝賜婚,為表恩遇,五皇子宋永桓代聖上到場觀禮,還送了兩匹玉驄馬當作新婚賀禮。
五皇子送禮,那禮成後鐘祈宬勢必要去謝恩,等到明日鐘祈宬清醒後,她便哄著對方騎著玉驄馬前去。而她也掐著時辰,給玉驄馬下了加了料的糧草,她請五皇子到時多留鐘祈宬些時候,等到鐘祈宬再騎馬回府時,玉驄馬變會發性,不再受韁繩所控。
從急行的馬上墜落,不死也是重殘。
祝宛姩精心地算計到了每一個節點,惡毒也好、陰險也罷,隻要能除掉鐘祈宬,她甘願冒險。
哪怕被發現、被拆穿、被問罪也在所不惜。
祝宛姩深吸了一口氣,儘管她謀劃了這麼久,卻也不知道有幾分勝算,看鐘祈宬如今對她的態度,想必他也不記得自己都做了什麼荒唐事,也不記得曾見過她這個人。
這樣也好,總方便她行事。
時辰匆過,祝宛姩從午後等到夜深,被派出去辦事的蕙芝快步走入廊下,悄聲進了門,對她稟報道:“小姐,馬廄那邊都辦妥了。”
祝宛姩定了神,可就在她要飲儘杯中的茶水時,蕙芝便又開口,打斷了她的動作:“可是……可是前廳那邊出岔子了。”
祝宛姩一愣,問:“岔子?”
“五皇子給主君灌了酒,那酒裡已經混好了東西,可是主君喝下去後並未見效。”蕙芝猶豫道。
並未見效?
祝宛姩心中一顫,略有狐疑。
這迷藥出自太醫院,她知道這藥用下去半個小時便會讓人失去意識,昏睡不止,可鐘祈宬喝了帶著這藥的酒,到底是為何不見效果呢……
祝宛姩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抬眸謹慎地問道:“那他現下如何?可知這其中有何緣故麼?”
“主君現如今隻是有些醉,但並未昏睡。”蕙芝如實回答,“五皇子身邊的侍從說,或許是因為主君今日喝酒太多,才延緩了藥效的發作。”
祝宛姩仔細一想,倒是也不外乎有這種可能。
她看了看時辰,隻怕鐘祈宬是要回來了,若對方仍有意識,一定會強迫著她圓房。
不行,堅決不能如此……
祝宛姩眉頭輕蹙,弄皺了額間的牡丹花鈿,她連忙吩咐蕙芝道:“你去小廚房弄些吃食,主君今日酒醉,再製一碗醒酒湯來。”
說完,她連忙從婚服裡翻出了一個藥包,藏在了袖口裡。
此事多有變故,為了以防萬一,成婚前祝宛姩特地備了一份安魂散,這藥的藥性更猛,發作時間更快,它本是防不時之需的,哪成想現下真的派上用場了。
蕙芝連忙稱是,匆匆退出門去。
祝宛姩冷靜下來,默默地想著對策,思緒纏繞在一起,須臾後一道低聲的通報,將她的思路打斷了。
門外的侍女輕輕扣門,說:“夫人,前廳的賓客已散,主君吃醉了酒,走到廊下便不肯再走了,非得要您過去接他。”
祝宛姩嗤笑一聲,聽聽,聽聽,這般沒有規矩,不成體統,傳出去不知要被笑話成什麼樣子。
見屋內沒人應聲,侍女試探著又喚一聲:“夫人?”
祝宛姩起身,理了理衣衫,推開門帶著侍女走了。
夜裡紅燭高照,廊下的路昏昏暗暗,祝宛姩走著走著便聽見了動靜,那邊喝醉了的鐘祈宬滿嘴胡言,旁邊還有幾人在勸慰。
走進一瞧,兩人正架著這醉鬼,哄著他往正房裡走。
鐘祈宬的近侍聽見動靜,如同看見了救星一般:“夫人,您可算是來了。”
祝宛姩點了點頭,她走到鐘祈宬麵前,輕聲說:“夫君,回屋吧。”
鐘祈宬醉得厲害,睜開眼努力辨認了一番,哈哈笑道:“夫人來了。”他身上全是酒氣,笑著拍身邊架他的人,“你瞧,你瞧,我夫人多心疼我。”
被拍的人輕聲一笑。
祝宛姩聽見動靜,便抬眸看向鐘祈宬身邊的青年,這人衣冠端正,身型與鐘祈宬相似,一張麵具遮住了他的麵容。她看著那麵具瞬時一愣,那青年卻笑著解釋道:“方才席間我與鐘兄玩鬨,他給我戴上了麵具,現下還未來得及摘,讓夫人見笑了。”
祝宛姩垂眸,客氣道:“無礙。”
“鐘兄方才喝得儘興,非要讓我送他回來。”這青年低聲道,“現下到了婚房前,我也不好再送,恐壞了規矩。”
眾人又往前走了幾步,走到昏暗處,那男子才悠然開口,他把鐘祈宬的胳膊放到小廝身上,交接安置時,他忽然手腕使力,手刃向鐘祈宬的後頸,隻是一下,方才還說著醉話的人便慢慢低了聲音,沒過幾瞬便沒了動靜。
他的動作利落迅速,周遭又暗,眾人竟然都沒瞧出端倪,隻當是鐘祈宬是醉得睡著了。而祝宛姩獨自走在人群後,將那青年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這是在做什麼?
祝宛姩後退一步,仔細打量著這人,琢磨著他方才說的話,心裡的猜測逐漸被印證。
女使小廝都圍著鐘祈宬,將他送到屋裡安置,門外隻剩了兩人。
那青年轉身,在昏黃燈燭中隔著麵具看了祝宛姩一眼。
隻那一眼,便讓祝宛姩覺得意味深長,便讓她回到了三月前劫後餘生的燈會,便讓她頓在原地,不知如何開口。
那青年勾起薄唇一笑,低聲道:“明日巳時之前他醒不過來。”
“你可以放心了。”
祝宛姩一愣——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內心所想?!
他究竟,為何要冒險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