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盟(1 / 1)

“那個帶著玉章的人,是何模樣?”蕭九矜心中驚訝,不由問道。

——本朝開國之時,一蜀地工匠向太祖進獻寶玉,石衣未破開時約莫有半人高,破開後約有小臂長度、手掌寬。其中最中心的部分被製成了如今的傳位玉璽,玉璽近處的部分則製成玉章。剩餘邊角又製成了數枚大小不一的玉佩玉雕。

玉璽玉章原是一套,皆在皇帝手中,代表著天子召令;隻不過這二者代代相傳,漸漸有皇帝嫌棄奏折封封皆要蓋玉章太繁瑣,於是漸由批紅代替;到如今,玉章也變得隻蓋在一些重要的奏折上。

“阿憐隻知那帶著玉章的人是個男子,那人帶著帷帽,我們見不到他長什麼模樣。”

阿憐仔細想了想,說。

“他來的時候,可有帶侍衛隨從?”蕭九矜又問。

“有的。有兩個隨從貼身服侍,大部分侍衛都候在樓外,大約有七八人吧。”

“對了,他也不是醉音樓的常客。”

阿憐思量了片刻,答道。

“殿……小姐,這人怎麼了麼?”紫杏見蕭九矜聽了阿憐的話沉默不語,疑惑問道。

蕭九矜卻沒回答,兀地笑出了聲。

沒想到這對父子竟是如此。

宮內皇子唯有親王之上可攜五位以上侍衛出行,而在已成年的皇子中,唯有太子蕭璟常露麵於人前。

隻有他出行需擔憂有人認出他身份。

玉璽玉章,本應握於陛下手中。如今玉章卻被皇帝交了出去。

身懷玉章,位同天子。

此時蕭九矜方才敏銳地察覺到,皇帝黨與太子黨的對立,不過父子二人刻意為之。

朝堂爭吵、政見相左,或許不過是這對父子演給眾臣的一出戲罷了,其中幾分真幾分假,隻怕隻有他二人知曉。

蕭九矜輕輕笑笑,心知皇帝父子如此行徑不過是為了掌控朝局,實在是無可厚非。隻是數個時辰前她剛見過二人爭執,如今卻知其二人關係密切,難免心生感慨。

又或許蕭璟不過是麵上和煦,骨子裡如同皇帝一般冷血?

蕭九矜不願多想。

至少君子論跡不論心,蕭璟待人以禮、為人寬厚,她想,她便會始終當他是坦蕩的正人君子。

醉音樓下傳來一陣嘈雜聲,蕭九矜從思緒中抽離,透過珠簾向下望去。

“今日王家的小公子包了一樓的場子,請了許多世家子弟行酒令呢。”

阿憐順著蕭九矜的眼光看了一眼,自然地解釋道。

“昭王到——”

蕭九矜本想對紫杏說她們該離開了,免得待會兒有人認出她的身份;話還沒出口,便聽見王家小公子身旁的小廝接過一人的請帖高聲通傳道。

“嘶……這可怎麼辦,我們現在出去會被發現的吧?”

紫杏倒吸一口涼氣。

“你有無合我們身形的衣裳?可否借我一件?”蕭九矜想了想,回頭看向阿憐。

阿憐個頭比她與紫杏高許多,可阿憐身材瘦削,若是有幾年前的衣裳,她們也能穿得上。

“有的。”

阿憐意識到她打的主意,遲疑了一秒,最終還是應下、走出雅間回了自己臥房尋了兩身主仆二人能穿舊衣裳,然後自覺轉過身去。

蕭九矜與紫杏皆拆下發髻紮作半束發狀,脫下身上的衣裙遞與阿憐。蕭九矜說了聲“你先替我們保管著”,將脂粉全數卸下便出了雅間。臨走前且再三吩咐,不要將她們今日來過醉音樓的事說與旁人。

她淡定走下樓去,樓下廳堂以一長桌為界,分左右文武二席。

這酒令的規矩好像是王家小公子自個兒規定的,結合了“文”中常見的對字令與“武”中的投壺,自創了新的玩法。

二人一組,一人對字一人投射,若有一邊沒在規定時間內對上或是沒投中,同組之人下一題的難度便要增加。如對字的從對單字到對雙字、長句,投壺的規定要投入哪處、蒙眼或將壺挪遠。

蕭九矜下來時,已經看見謝紹與王家小公子搭檔,因王家小公子不善詩文更不善投壺,謝紹此時已經蒙上了眼;而此輪規定則是要投中左耳口。

“哎呀呀,再錯下去,昭王殿下這壺怕是要越移越遠嘍!就是不知殿下蒙著眼,最遠能投中多遠的耳口……”

圍觀眾人調侃著,謝紹的臉已冷若冰霜,王小公子則是尷尬的雙頰通紅。

剛開始的單子對他都對的磕磕巴巴,在謝紹不小心一個沒投中後,雙字對就對的更是艱難。

哪怕謝紹之後再沒失手一次,也已經走到了要蒙上眼睛的這一步。

“嗵——”

木矢直直插入左耳口中,謝紹摘下蒙眼布,四周掌聲雷動。

“不玩了不玩了!這輸了可是要喝酒的,省的牽連殿下……你們誰來替我,我這還在接二字對,容易的很!”

王小公子佯裝氣惱地“哼”了聲,向身旁人問道。

他是東家,無論輸贏都會免去懲罰。

“我們這早就分好組了,哪有多餘的人替你?”一公子嗤了他一句,“看在你玩這個不行的份上,已經讓最厲害的昭王殿下與你同組了。”

“讓人昭王一個人玩兩個人的都不至於玩成你現在這樣。”

又一人玩笑地推了推王小公子的肩膀,調侃地說。

“哎……怎麼能這樣說呢。”王小公子嘴上不滿地反駁道。

蕭九矜低著頭,本想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避過眾人離開;可無意間聽見了眾人的對話,心底卻也有幾分癢癢。

她做“樂安郡主”時要“守規矩”,宴會中參與的大多是如飛花令之類的雅致玩法,也從未玩過投壺。

而就在蕭九矜經過內心短暫的掙紮最終還是走向醉音樓大門時,她的身後傳來謝紹的聲音——

“不如讓她來替你。”

謝紹說。

她的腳步驀然停住,僵硬地回頭。

“這位兄台,本王是否沒認錯人?往日本王好似拜讀過你的詩句。”

“……”蕭九矜站在原地,看著謝紹似笑非笑的朝她走近。

場內都是些官宦世家的子弟,宮宴上見過她的人也很多。她的長相屬於是姝麗中帶著一絲英氣,扮作男子,旁人也不會一眼看穿。

可謝紹不同,他手底下也有許多暗探是女子,估計早就對男女之間微弱的差異了如指掌。

蕭九矜無奈,隻得開口:“可以,但我要作投壺的一邊。”

此時她開口,在場無人不曉她是女兒身。可聽了她與謝紹似是相熟的對話,大家便隻作不知。

“好。”謝紹微微挑眉,將幾分訝異藏了下來。

蕭九矜接過謝紹遞來的布條在眼前綁好,走到劃定的線後,準備開始新一輪遊戲。

新一輪,謝紹幾乎完全沒有思考便輕鬆接上雙字對,緊接著便輪到蕭九矜。

在布條遮擋下,她閉上了眼睛,心裡揣測著腳下到壺口的距離,估量著要以什麼樣的角度投出箭矢才可完美投中。

她抬手,按著心裡想好的力度與角度將箭投出,隨後便聽見“哐當”一聲響。

蕭九矜拉下一半白布條,看見箭矢穩穩當當地落儘了本輪該投入的右耳耳口。

四周短短寂靜了幾秒,隨即爆發出掌聲。

“沒想到你投壺技術竟如此高超,從前我竟然從未聽聞。”

隔著木桌,謝紹抬眼看向她。

“今天第一次玩。”蕭九矜沉聲道。

她不知道這話在眾人耳中有幾分可信度,可她說的卻是事實。

不過,她雖沒玩過投壺,卻曾自己打造過木箭製成近似釣竿的物什。在冷宮的日子缺衣少食,皇宮內有許多地方正門偏門都有太監宮女值守。她最初是翻窗進去,可翻窗又總會弄出聲響。

最後,她便想了這麼一個方法。

將箭頭削利削出倒刺、箭尾綁上細麻繩,她從百投不中到百發百中,現在想來不知花了多久。

禦膳房的肉包、上書房的書卷、內務府的木炭……當然,除去箭尾麻繩也可如同尋常箭矢一般射空中飛鳥、刺液池錦鯉。

那些比起投壺可難多了。

所以當成為郡主後第一次知道還有投壺這種遊戲,蕭九矜便深深喟歎。

歎這宮中,無人知生存艱辛。

蕭九矜投中,這輪安穩度過。

數輪過去,沒了紈絝王小公子的拖累,蕭九矜與謝紹兩人合作均沒再出現失誤,分數也漸漸追了上來。

一直到日暮時分宴席結束,二人的同盟通吃全場,成為了最後的勝者。

王家旗下做些酒水買賣,這次比試的輸家便是要飲儘一整杯“千年醉”。“千年醉”十分昂貴卻烈的滲人,入喉時刻,總令人有半刻失聲。

而贏家的彩頭,便是兩罐特製的解酒藥。

據說飲酒前喝上一口這藥,便能千杯不醉。

宴席結束,眾人罰完酒就紛紛向東家王小公子辭行。沒過多久,場中便僅剩王家小公子與謝紹、蕭九矜二人。

“天色已暗,一同回去吧。”謝紹看向蕭九矜道。

——蕭九矜沒做聲,卻自覺跟上了他的腳步。

“啊……你們……”

王小公子瞪大了眼睛,目光難以置信地掃過他們二人,語中似有幾分艱澀:“這位是……”

謝紹瞥了他一眼,未答,徑自向樓外走去。

蕭九矜則感到好笑,悄悄回頭,衝著神情怔怔的王小公子眨了眨眼睛,回了個口型——

“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