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憐殘花(1 / 1)

仰知行聞聲立刻探頭過去。

腐肉的臭味,混著泥土的腥氣。

那片土較周圍顏色更深。

因為,其中埋著,譚洲的頭。

那顆頭已經辨不出模樣了。

皮肉腐爛,是蟲蟻侵蝕的痕跡。

生前因皮囊而名動京城的人,死後卻是潰爛至此,叫人反胃。

俞斯暨這時出聲,聲音顫抖,“一直沒跟你說,其實我認得他。我與他同鄉,他小我七歲,父母早逝,家裡有個病弱的奶奶。他常在我家附近乞討,自小就生的好看,被不少人欺負過,我幫他趕跑了那些人,他是同我一道來上京的。那年他十歲,央求我帶他一起走,哪怕是給我做牛做馬他也願意,我答應了,但我說,到了上京,你我二人就此分道揚鑣。我那時也還是個一事無成的普通人,幫不了他。他說他會去學個手藝,學成後就回鄉,靠手藝掙錢,給奶奶治病。”

平日嚴肅板正的人,此刻淚如雨下。“再聽到他的消息是在五年後,他成了儲風館頭牌。我那時去找過他,問他為何言行不一,為何不像當初說的那樣,學門手藝,堂堂正正地賺錢,以色侍人能得幾時好。他說,奶奶死了,在他走後的第二年,他此生,便隨便活了。”

俞斯暨聲音哽咽,手也在抖,淚滴到土壤裡,滴到譚洲的頭上,“若是我當年沒有帶他來上京,他現在一定還好好活著……”

仰知行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沒有若是,來上京是他的選擇,導致這個結果的也是那群惡人,不是你,你沒有錯。”

仰知行看向那顆腐爛發臭的頭,終是不忍地移開眼,啞聲對身邊侍衛說:“裝起來,帶回去。”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

可譚洲甚至沒能等到色衰那天。

就像他沒能等到為奶奶治病那天一樣。

旁人隻知儲風館頭牌姿貌清絕,見他一麵須得千金散儘。

可沒人知道,擁有珍寶無數的譚洲,到最後也沒得到他想要的。

當他隻有奶奶時,功名利祿於他是九天玄月,等他終於擁有足夠多的錢了,親情對他來說是曇花一現。

命而已。

頭已找到,就離真相大白不遠了。

蘇府上下皆被帶回大理寺接受審問,一路上蘇尋曉像丟了魂般,蘇菱曼則恨恨地盯著仰知行和俞斯暨,恨不得將她們生吞了。

*

大理寺獄房。

大理寺的人已經審了蘇尋曉一個時辰了,也算是陪她耗了一個時辰。

她一句話不說,隻是垂頭坐在那兒。

仰知行始終站在一側,觀察她的神情動作。

審問的人實在是沒轍了,厭煩地搖了搖頭,仰知行在他耳邊說了句話,那人點點頭,走了出去。

隨後又遣走了一眾人,隻剩她和俞斯暨在獄房中。

獄房中光線暗,有些潮濕陰冷。

仰知行坐到蘇尋曉對麵的椅子上,看了她良久,突然突兀地說了句話。

“你愛他。”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恰恰是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蘇尋曉改變了維持了一個時辰的動作。

她緩緩地抬起頭,對上仰知行的眼,身體往後靠,靠在牆上,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她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我愛他。”

她重複仰知行的那句話,仰知行知道,這是回答。

“可你殺了他。”

“他該死。”

仰知行卻沒有順著她的話問下去,而是問她:“你後悔嗎?”

蘇尋曉的嘴咧開,發出瘮人的笑聲,“那幾株茉莉,開的真好看。”

又是沒頭沒尾的話。

可這就是回答。

她不後悔。

“他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蘇尋曉的笑瞬間又消失,目光冷下來,連帶著眼裡的光亮也消失了。

“他不忠,不貞,不潔,他該死。”

“要求一個青樓男子忠貞清白,仿佛是癡人說夢。”

蘇尋曉情緒激動起來,大聲喝道:“你懂什麼!”

“他愛你嗎?”

“他當然愛我!”

“可他若愛你,又怎會對你不貞呢?”

“你閉嘴!”蘇尋曉咆哮著想伸手打仰知行,但她的手被銬在身後動彈不得。

“現在說說,你殺害他的過程吧。”

蘇尋曉卻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仰知行手肘撐在膝蓋上,靜靜地看著她。

那是一個很久遠的故事了。

故事發生在四年前。

那是譚洲進儲風館的前一年。

那時他還是個稚嫩少年,來到上京四年了,跟著一個老郎中討生活,幫他抓藥煎藥。

一個陽光和煦的春日,店裡來了位穿著打扮不凡的小姐。

十四歲的蘇尋曉。

她在家中犯了錯,被遣來替祖母拿藥。

心懷怨氣的大小姐一進店門就看見了模樣俊俏的少年。

那是蘇尋曉的第一次心動。

於是她開始常來藥鋪,頻繁出現在他眼前。

再之後,藥鋪的清俊少年被她打動了,兩人約定以後,許諾終身。

就在承諾的第二個月,譚洲消失了。

人間蒸發一般。

第二年,藥鋪少了位青澀俊朗的抓藥夥計,儲風館多了位昳麗英秀的頭牌。

隻是這事兒蘇尋曉到第三年才知道,她到底是蘇家小姐,那時懵懂,不知這些煙柳場所。

她會知道是因為,她大姐蘇尋卉,將譚洲帶回府了。

蘇尋卉是譚洲的第二位客人,也是出手最舍得的客人。

若說名動上京這事,還得有蘇尋卉的功勞。

尋常百姓哪裡關心儲風館的頭牌如何,蘇尋卉為譚洲擲千金的消息傳出來,人們才去好奇這位頭牌的姿貌能耐。

譚洲就此出名。

蘇尋曉崩潰了。

她的初戀男兒,成了她姐姐的榻上之賓。

她等,隻能等,等蘇尋卉玩膩後,等蘇府對此人淡忘後,她才能去接近他。

所以直到今年,她才與譚洲相見。

她提及從前誓言,譚洲道,不記得了。

兩個人的約定,她銘記於心,他卻不記得了。

深受刺激的蘇尋曉動了殺心,還要為自己的殺戮冠以堂堂正正的名義。

她給譚洲定罪為,不忠,不貞,不潔。

至此,真相大白。

可這真的是真相嗎?

仰知行聽完她的話不作回答,恰好此時進來一人,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話,她側眼看了蘇尋曉一會兒,起身出去了。

過了很久。

蘇尋曉身後那堵牆上的窗戶投進來的光從她腳邊溜到獄房門前,她被完全籠罩在黑暗裡。

門前的光裡出現一條黑影,愈來愈近,仰知行走到她麵前蹲下。

她輕聲道:“我在你的侍女那,聽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版本。”

那個版本裡的主角還是譚洲和蘇尋曉,隻是故事有點不同。

那是一個陰雨天,他們相遇,是陰雨天,蘇尋曉卻說,那天陽光和煦。

人連自己的記憶都會美化。

真正的故事,是這樣的。

身為藥鋪抓藥小徒弟的譚洲被前來拿藥的蘇尋曉一見鐘情。

但蘇尋曉的一見鐘情是可怕的。

驕縱蠻橫的大小姐不懂追人,所以她追人的方式就是常出現在他麵前,欺負他,讓他記住她。

她從一開始就追錯了。

自小被人欺負到大的譚洲,好不容易逃離了吃他的地方,怎麼會想再被人欺負。

蘇尋曉的出現隻會讓他感到厭煩。

所謂的兩廂情願和海誓山盟,不過是蘇尋曉的幻想。

她追的越緊,譚洲就逃的越遠。

她說想要娶他為夫,譚洲隻覺她荒唐。

她說想與他長廂廝守,譚洲逃了。

所以譚洲離開藥鋪是被她逼的。

想必奶奶去世的消息,也是那時知道的。

所以他進了儲風館。

之後的故事大差不差,而有關譚洲的死,那名侍女回憶時渾身都在顫抖。

她看見了他死的全部過程。

譚洲被蘇尋曉從儲風館帶回蘇府,被關在蘇尋曉的院子中,也與她荒唐過幾日。有一日她們發生了爭吵,蘇尋曉歇斯底裡,譚洲一句話不說,那日以後,蘇尋曉便想著法子虐待他。

她派人定製了木架,將譚洲綁在上麵,不讓他坐,不讓他睡,終日吃喝拉撒都在上麵,沒有人的尊嚴。

譚洲什麼也做不了,便無視她,當作看不見她。

可這視而不見又激怒了蘇尋曉。

她開始用刑具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疤痕,用鞭子抽,用蠟燭燙,用繩子勒。

聽到這仰知行忍不住問:“蘇家其他人都不管嗎?”

侍女搖頭。

不管的。

對她們來說,這不過是一條卑賤的人命,百兩黃金就買的到。

錢而已。

蘇家最不缺了。

花點小錢讓小姐開心,值得。

蘇尋曉徹底動了殺心是在譚洲說了一句話以後。

那是他被虐待數日後說的唯一一句話,他說:“同是蘇家小姐,你比你姐姐差的遠,我伺候她時,心甘情願,伺候你,寧願去死。”

他故意的。

他不是想詆罵蘇尋曉。

他是想死。

他受不了了,他不想活了。

蘇尋曉也如他所願。

她用匕首在他背上刻上不貞兩字,任由傷口流血,甚至流出的血,被她拿去澆花灌草。

侍女說,那血就是她接的。

蘇尋曉對下人說,譚洲生的這樣好看,其血肉澆灌的花草也一定能如他一般。

所以蘇尋曉院中的草地那樣生機盎然。

那是譚洲的血澆灌的。

一旦譚洲背上的傷口有結痂的跡象,她就會再次割破,讓血流出。

譚洲死於傷口感染和血液乾涸。

他死後,頭被砍下,埋在茉莉花下,身體被人拋屍河中。

這才是真相。

而侍女還告訴了仰知行一件事。

那日在街上,蘇尋曉之所以會強行帶江敘祁進同慶樓,為難他,打他,是因為,他與譚洲長得有幾分相像。

從身形,到氣質,再到臉,都像極了。

更像的,是江敘祁反抗時的模樣。

蘇尋曉聽完,沒有掙紮,沒有反駁。

“愛他這件事,是你在騙你自己。”

仰知行走時撂下了這句話。

一滴淚落到了地上的乾草裡。

蘇尋曉哭了。

她帶著哭腔的大聲喊:“你憑什麼說我不愛他!”

回應她的是一片寂靜。

天黑了。

獄房裡的最後一點光也沒了。

仰知行走時,丟下了那朵茉莉花。

蘇尋曉怔怔地看著那朵花。

用膝蓋和手肘爬過去。

淚滴到花瓣上。

那是我的茉莉。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