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權披頭散發瘋了一般不斷自說自話,然而巫風瀾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她的眼裡隻有麵前轉瞬逝去的十幾條人命。
雖然死後都化了真身,但在巫風瀾眼裡,他們有血有肉,都是珍貴的生命。
“閉嘴!”
右掌仍在汩汩流血,趁著掌力加持符時限還有最後一分鐘,巫風瀾舉起完好的左手一掌拍下,然而雲豹敏捷,被他輕而易舉地躲過。
這一動作像是徹底激怒了冥權,鋪天蓋地的月痕如風暴一般朝巫風瀾襲去,丹娘有限的護盾根本護不住她。
眼看著巫風瀾熊身上越來越多的刻痕,丹娘趕緊勸道:“你這真身目標太大了,趕緊化形,我護著你。”
巫風瀾雖不甘心,但符籙時效已過,僅憑一個真身根本不是冥權的對手,她聽勸地化回了人形,卻是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丹娘連忙上前將她擋住。
冥權見狀,指著丹娘極儘嘲諷道:“二十一年前你們護著一頭熊,二十一年後還是護著一頭沒用的熊,你們真是蠢得無可救藥!”
“閉嘴!”丹娘橫眉怒斥道,“你濫殺同族,不配當妖獸,更不配提荒雲大人!”
冥權忽然仰天長笑,笑得渾身震顫不已,而後指著自己的眼眶道:“我不配?二十多年前我為她自剜雙目,就為了能取得申屠氏的信任,好為她傳遞消息,你說我不配?!”
“可她又是怎麼回報我的?!你知道我聽聞她死了的時候,這雙眼睛有多痛嗎!”
“因為她的失敗,三大仙洲裡死了多少妖獸!又有多少妖獸因為她不得不雙手沾滿同胞的血!”
他伸出兩隻手舉到丹娘眼前:“二十年前我的手裡就已經沾滿了同族的血,可是那又怎樣,我還是護不住我的家人……”
“他們說殺夠同族就留我家人的性命,可是永遠都不夠,殺多少都不夠,我父、我阿兄還是做了燭陰城裡的活摩羅。”
他忽然看向巫風瀾,臉上神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小姑娘,你去過燭陰城嗎?知道什麼是活摩羅嗎?”
巫風瀾沒有回答他。
冥權自顧自地搖頭:“當然沒去過,若是去了,你早就成為萬千活摩羅中的一個了。”
他向巫風瀾描述道:“將剖了妖丹的妖獸真身製成乾俑,擺放在屋頂房梁乃至門前小巷,就為了圖個野趣兒。但這還不夠活靈活現,得留一雙存有妖獸意識的眼睛在上麵,人來時它便會看過去,就像還活著一樣,這就叫活、摩、羅。”
巫風瀾聽得遍體生寒,她現在才知道,為什麼洛北舟會說那是妖獸絕不可靠近的地方了。
“你們是不是很好奇,殺了這麼多妖獸,為什麼燭陰城裡還是有那麼多的妖奴?我告訴你們,因為……燭陰城裡每一個活著的妖奴都必須強製配種生育,生下千千萬萬的小妖奴,子子孫孫無窮儘,才夠他們殺之不儘,用之不竭!”
說到此處冥權已然癲狂,他看了丹娘一眼,慘然笑道:“你們龜縮在玉虛城,全然不知同族的水深火熱,自以為過上了逍遙太平的日子,可你們沒想過,玉虛山護得了你們一時護不了你們一世!”
“被奉上神壇者,必將跌落神壇,就像當年的荒雲一樣,一人死,而致全族衰。”
“何苦將希望放在他人身上?他們不是神,救不了你我,唯有自救才是正途。”
“隻要殺了她獻於燭陰山,就能保住我妻兒性命。”
他循循善誘,同丹娘道:“你讓開,莫要阻我自救。”
丹娘雖因他的話動容,卻還是緩緩搖了搖頭:“她死,或不死,你都救不了你的家人。你殺了那麼多同族,還看不明白嗎?”
冥權已然失去耐心,此刻他剛恢複些體力,趁丹娘不備,猛然扼住了她的喉嚨。
“我不要聽你廢話!我的父母妻兒可以死,妖獸全族都能死,憑什麼她的女兒不能死?!”
巫風瀾渾身是傷,見他突然暴起,連忙拔出腰間殺豬刀,踉蹌起身紮進了他的手腕:“放開!”
她手中月痕之傷深可見骨,血染紅了刀柄卻依然無法撼動冥權分毫。
“一輩子都在向敵人屈服……”丹娘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她翻著白眼從喉嚨間擠出了最後一句話,“你真……可悲……”
冥權手上頓時青筋暴起,甩手便將她扔了出去,巫風瀾從後麵接住了她,兩個人狠狠摔在了地上。
丹娘為巫風瀾擋下了最後一擊月痕,血濺出來的那一瞬間她抬起的手伸向了空中,像是撫摸一般,散開的瞳孔緩緩闔上,口中微弱地喚出了一個名字。
“狩春……”
那隻手最終無力地落在巫風瀾身上,她緩緩坐起,低頭看著懷裡失去呼吸的丹娘。
她們才剛認識半天,對方卻如此決絕向她交付了性命。
“妖獸一族,的確可悲。”冥權朝著巫風瀾緩緩逼近,卻不知是在應和誰。
巫風瀾抬起一張滿是血痕的臉,淩亂的長發撩亂了她的視線,冥權的身影在她眼裡疊成了千千萬萬道虛影。
那是千千萬萬個妖獸同族。
她握著殺豬刀的手顫顫巍巍抬起,卻最終悄然無力地落下。
巫風瀾垂下眼眸,一滴一滴的血淚砸在了丹娘堅硬的犰狳鎧甲上。
冥權已至跟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仙力值隨便你扣,給我摁住他,不許弄死。”
係統冷不丁接收到巫風瀾略帶哽咽又出奇冷靜的一句話,頓了一秒才答複她道:“收到——”
“購買鎖妖鏈一根,扣除宿主五點仙力值。”
巫風瀾看著仙力值麵板上赫然顯示的“-5”,心裡沒有一絲波瀾,她想,她遲早是要掙回來的,無論多難。
冥權剛要伸手掐訣,猛然間被鎖妖鏈束縛住,手腳被鎖了個結結實實,連真身都化不出來。
巫風瀾起身上前,“啪啪啪——”左右開弓扇在了他的臉上,掌心熱血糊了他一臉。
“阿瀾——”
聽到這一聲急切的呼喚,巫風瀾猛然頓住。
洛北舟一身血氣禦劍而來,到得近前看見巫風瀾滿臉血淚渾身狼狽,不禁眼角一紅,手中劍“嗡——”的一聲就要把冥權捅個對穿。
巫風瀾連忙攔住他:“洛北舟,留他一命!”
洛北舟頓住,卻是不讚同道:“他險些要了你的命。”
巫風瀾將他的手壓下,看向冥權,堅決道:“隻是現在不殺他,我要把他關起來,讓他看著我,看著妖獸一族走向自由的那一日。”
“到那時,我開刑場,擺祭台,親自送他上斷頭台!”
她的神情,她的語氣,認真的仿佛在立下誓言,洛北舟和冥權都不由地怔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冥權嘲諷的笑響起在兩人耳邊,他笑得癲狂,笑得悲涼。
良久,笑聲忽然頓住,他朝巫風瀾道:“我等著那一天。”
巫風瀾不再理他,轉而問洛北舟:“你受傷了?身上血氣比我還重。”
他慣愛穿一身黑,衣裳上染血了也看不出來,此時聽巫風瀾問起,連忙答道:“沒有,是彆人的血。”
不等巫風瀾發問,他便解釋起來:“有人衝撞仙山,我領仙山弟子禦敵,這才來遲了。”
“阿瀾,我真怕自己再遲一步……”
至於什麼人,為什麼衝撞仙山,他沒說巫風瀾也早就猜到了。她拉住他的手,問他道:“崇雲和仙山弟子們怎麼樣了?”
洛北舟正要開口便聽見天上一聲鷹嘯,他知道定是崇雲趕來了。
崇雲落地化出人身,見到眼前場麵心中一驚,連忙奔向巫風瀾:“晴藍呢?”
巫風瀾這才想起,她還和犰狳寶寶們待在背簍裡,於是尋了背簍,將她捧在手心交給了崇雲。
“她沒事,隻是受了些驚嚇昏過去了。”
崇雲檢查了一遍,見晴藍身上雖有些皮外傷,但並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
巫風瀾學著丹娘的樣子,伸手摸了摸背簍裡的犰狳,像是要讓它們安心一般,隨後她將背簍背在身後,對洛北舟道:“他們皆因我而死,我想好好安葬他們。”
墳地選在了玉虛山腳下,洛北舟讓仙山弟子清理了北市大街,將妖獸們的屍首全部葬在了山腳一塊僻靜的地方。
十幾個墳包連成一排,並沒有立碑,巫風瀾在每一個墳頭都插了一截抽芽的新枝,她希望他們都能有一個新生,以另一種形態,好好看著這個世界。
她將背簍放在丹娘的墳前,向她承諾道:“你放心,隻要它們想,我一定會讓它們開靈智的。”
洛北舟在遠處一棵樹下等她,見她又重新背上了那個背簍,什麼也沒問,隻是牽起她的手檢查了一下包紮的地方。
“疼嗎?”
骨頭險些全斷了,怎麼會不疼呢,巫風瀾點頭,哽咽起來有些委屈巴巴:“身上也疼,心也疼,哪哪都疼。”
洛北舟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她圈進懷裡,一下一下地摸著她的腦袋。
“都怪我不好。”
巫風瀾沒法怪他,當她看到玉虛山狼藉一片,她才知道他在山上經曆了多麼險惡的一戰。
燭陰山派出來的妖奴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所有人都低估了申屠太一的記仇程度,洛北舟前腳回到玉虛山,他派出的妖奴死士後腳就潛了進來。
也不知幸還是不幸,當時巫風瀾不在山上,洛北舟心中沒有了顧慮,雖有些措手不及但還是力挽狂瀾將人都料理了乾淨。
隨後他沒來得及安撫仙山弟子,便去尋了巫風瀾。
他對她,已是看的極重。
巫風瀾渾身上下都重新包紮了一遍,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便忍不住想,若是自己當時就在山上,是不是就拖累了洛北舟和所有玉虛山弟子?
那樣的畫麵,她想都不敢想。
所以在養了幾天傷之後,洛北舟百忙之中過來看她,她到底還是說出了心裡的想法。
“洛北舟,我想離開玉虛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