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O九,韓記錢莊少爺韓諾與清廷外交大臣之女呂韻音的成親之日。
這夜,韓府張燈結彩,大擺筵席。而一眾衣著得體、喜氣洋洋的主從賓客間,意外混進了一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小姑娘。小姑娘叫陳精,剛滿十四,家裡其他人都死光了就剩她一個,她挨了許久的餓。消瘦弱小的陳精貓著腰,小心翼翼摸去韓府的廚房,她想多找點吃的。韓府廚房是有兩個在盛菜舀飯的小侍女的,可陳精一瞧見那豐盛的熱氣騰騰的冒著鮮香氣息的葷菜,她可顧不上旁的了,她撲向雞鴨魚肉就是“奪”、“吃”。陳精之舉嚇得兩個小侍女大喊:“有小偷,趕緊抓小偷!”陳精被侍女嗓門驚到,她慌忙拽了半隻油雞就衝出廚房、衝進夜色。阿精躲著追她的韓府眾人,她在韓府東奔西躥——天,領人追她的那個灰衫老頭手裡拿了根長棍啊,她要是被他們捉住就會被他們打的!她不要啊——阿精慌亂地撞入一間大屋。
阿精闖入的屋子原是韓府少爺和少奶奶的新房。韓諾本滿腔柔情摟著呂韻音,新婚夫婦貼首正說著私話,卻被猝然冒出的阿精給打斷了。呂韻音受驚,韓諾護著妻子下了床榻,他讓妻子待在自己身後,與那個臟兮兮的闖入者隔開一段距離。
韓府管家韓通抱著長棍隨即出現新房門口,韓通後頭還跟著幾個下人。韓通先忙向少爺少奶奶致歉,隨後他向屋內行個幾步便一把攥住小偷的胳膊,他逮了這個膽敢壞眾人興致的小偷,這就將人去送官!
陳精被灰衫老頭拖拽著,還聽對方要將自己送官,她頓時哭喊起來:求他們不要將自己送官,自己真的隻是太餓了才想拿點東西吃。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陳精竭力向屋內被灰衫老頭尊稱著的一男一女求救,她掙紮著向他們伸手。
站在韓諾身後的呂韻音聽著小姑娘哀淒之音,心生不忍;她再去瞧那小姑娘——對方半麵胎記,露出來的兩隻腕子上也有不少傷痕。對方年歲真是不大的,也不知至今是吃過多少苦頭的?呂韻音這便叫停了韓通拖拽小姑娘的舉動。
呂韻音從韓諾身後出來,她朝含淚跪在地上的小姑娘走了幾步,小姑娘一瞬像望見救命稻草似地來抱她的腿。呂韻音遂半蹲身子,撫了撫對方的黑發:
“挺可憐的,又是個大孩子,把她送官,會不會太殘忍了?”
聽得被尊稱著的女人含帶同情的這一句,陳精原本因驚懼而緊繃的神經,驟然一鬆。“太好了,自己有救了”,她暗想,隨即她卻失去了意識。因著她心神鬆弛之際,一抹帶有“人間天使”力量的魂魄,飄入了她的軀殼。一個人類身軀內,突然有了兩抹魂魄;兩抹魂魄不相融的情況下,自然是由強大的魂魄暫時主導軀殼,而弱小的魂魄便暫時陷入沉睡。
“可是,少奶奶,我們不知道她的底細呀!”
……“少奶奶”?熟悉又令她心酸的一個稱呼呢。阿精努力地睜開雙眼,隨即望見白色的絲綢裙角。淡香浮來,阿精動了動鼻翼。掌下的觸感……她扒拉著一個女人的腿?!什麼情況?!她不是應該……應該什麼呢?“死”了。她應該是又“死”了。阿精下意識瑟縮。為什麼會“死”?因為……瓶子、火海、霜雪……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和她待在一起……那她現在又“重生”了麼?那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也“重生”了麼?阿精的腦袋還是懵懵的。
而聽了韓府管家之言的呂韻音,咬了咬下唇。她是有心幫一幫這抱著自己腿不放的小姑娘的忙,但,她如今不是在自己的娘家呀。她看了韓諾一眼。
韓諾知曉韓通的這一攔出於其作為韓府管家的顧慮。可韻音剛過府,在這新婚之夜,韻音想護一護一個手無寸鐵臟兮兮的小姑娘難道他還不幫著麼?
“聽少奶奶的。”
這一聲,是順著韻音心意,也是向府中的人彰顯韻音的份量。隻是先收留這小姑娘一晚,若對方有問題,轉日和韻音解釋了,讓韻音和他一起將人再打發走就是了。
韓通聽韓諾發話,躬身應是。而韓府的少奶奶則與少爺,相視一笑。
與此同時,阿精卻是,如聞驚炸之雷,她被炸得神魂迸裂般劇痛。前塵紛至遝來:韓諾!她聽見了韓諾的聲音!她與他,相識百年,相處得波折重重,他們最後如此相愛卻還是不能相守!!她和韓諾被黑影關進了瓶子,黑影折磨他們,瓶子內一會霜雪襲卷,一會烈火灼灼,韓諾竭力保護她,他將法力輸給她,她哭喊著拒絕,韓諾還是沒有停止輸送法力的舉止,然後韓諾失去了意識,她怎麼呼喚他,也喚不醒他……
眼淚若斷了線的珠子紛墜,阿精抬頭,她真的看見了沒有昏迷的、完好無損的韓諾!真好、真好、真好!阿精抖動著嘴唇,她想叫叫他,可此時此刻,她喉口似被塞了腫塊,她無法發聲。為何?為何?她想、她想撫摸下他的麵頰……她顫顫地抬起手……然而,她的腕子突然被拽住了!
“彆打擾少爺少奶奶了。我帶你去吃東西。”韓通將得了韓家恩惠卻隻會掉眼淚而不會道謝的小姑娘拽離了他家少爺少奶奶。韓通不愉:這小姑娘怎麼回事,方才還會大聲喊救命,眼下跟啞巴了似的。韓通推了小姑娘背部一把,將人往屋外推去。
阿精猝然被推,身形不穩,她踉蹌著,身不由己,到了屋外。她急急忙忙,將視線越過堵她跟前的韓通的肩頭,她仍然去望屋內。可是韓諾掃向她的目光是那麼陌然,仿佛撣落一粒灰塵般隨意,韓諾移開視線。韓諾看向了他身側之人。韓諾身側站著的是——呂韻音。韓諾摟著呂韻音。他專注地望著呂韻音,目光繾綣。
屋內這番情狀,於阿精,若當頭重重一棒。先前,她情緒劇烈,思緒也混亂著,她隻顧得上“韓諾”。可韓諾對她沒有一絲情意的目光,就讓她不得不清醒了!而活生生的溫婉的呂韻音——對方甚至還眸含關切地瞧向她?!——更加速了阿精理智的回歸。
韓通將門關上了。屋內的韓少爺將少奶奶打橫抱起,走向床榻,兩人濃情蜜意光景無須多話。
阿精被動地跟著韓通走向遊廊,她拖著一時之間似乎變得特彆沉重的身軀,一步一步地,遠離那個“新婚之屋”。
起初,阿精還是會有強烈的衝動:回身衝去捶打那扇隔斷她視線的門,她想要破門而入,她想要抓住那個男人,把那個男人從那個女人身邊拽走。她想要……但她沒有。她咬牙,她摁下了那股衝動。
阿精畢竟不是混沌的狀態了,她的理智已然回歸,她記起:瓶子內,韓諾昏迷後她被火灼燒著,異常劇烈的痛苦中,她閉上了眼。然後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阿精邊走邊想:她不可能無緣無故就見到一個如此年輕的韓諾,還見到一個……如此年輕的呂韻音。方才之情境,倒似百年前她闖入韓諾與呂韻音新婚之夜的情況。
就方才之情境以及眼下韓府遊廊之景……黑影的瓶子還能製造這種效果麼?還是,她不在黑影的瓶中了?
有問題。
當務之急:不是去破壞那兩人——對她漠然的韓府少爺與給予她善意的少奶奶;而是搞清楚她如今身處什麼狀況。
阿精隨韓通邁入廚房時,苦笑,暗想:她畢竟不是百年前一無所有的孤女,她是個經過大風大浪的女人,她當過魔女,還當過好幾年天使——老白在她耳畔念念叨叨過不知多少遍“遇事不要衝動,克製一下,冷靜點,要動腦子來解決”,如今,老白的這番話倒起了作用的。
老白。阿精微怔。她迅速偏首朝廚房外頭眺望一眼,瞧見了夜幕中一彎明月,她呼了口氣,便低頭尋張矮凳坐下。
韓通徑自揀飯菜入碗。阿精默聲坐著,她扳著手指,思量:有實力才能解決實際的問題而非理論上解決問題。——那麼,她的法力還在不在?她下意識搓了搓指尖,韓通就在不遠處,欸,她還是找獨處的機會再撚訣嘗試釋放法術吧!
那麼,考慮考慮她“身”處什麼狀況。移步換景,景致古色古香,難道她身處幻象?能夠和她對話的這些“人”,其實並不真正存在?這難道也是黑影折磨她的一種方式?折磨……阿精難免再次想到韓諾與呂韻音親密的景象,心口一痛。
“吃吧。”
阿精被韓通這一聲扯回神思。她下意識抬手接飯碗,然後:“謝謝您。”
沒聞到飯香之前,還真沒什麼感覺,但這飯香撲鼻一瞬,像是被摁下什麼身體機能恢複按鈕似的,阿精聽見肚子“咕嚕咕嚕”的聲音。她情不自禁以手抓飯,抓了把飯就往嘴裡塞——她都顧不上用筷子!米粒入胃,胃先是火燒火燎地疼,她繼續用手一下一下地往嘴裡扒飯,胃裡的疼痛才慢慢緩和,那種胃裡有東西可消化的感覺……她一時間眼眶泛酸又開始落淚。天呐,這副身子不曉得挨了有多久的餓啊!其他暫且不管幻象不幻象,這副身子應該是真的,這碗飯,也是真的吧!
“慢點,彆噎著,來,喝口水吧。”
“謝謝您!”涼水入口,滋潤了喉嚨。這碗水也是真的吧!阿精漸漸覺得:她應該不是身處幻象,或者她不在黑影製造的幻象中?
那她在哪裡?她總不會回到了過去吧?她倒是翻閱過人間的“穿越題材”的小說。但據她了解,魔鬼和天使(至少她認識的)都沒有真正的“穿越時空”的能力啊。
“你現在倒是挺有禮貌的。方才怎麼沒向少爺少奶奶道謝?都是他們的情麵,你現在才有的這頓吃喝呐。”
“……對不起!方才我腦子混亂得不行。麻煩您替我向少爺少奶奶致謝!”阿精攥了攥指節,如此稱呼那般麵容的一對男女,真的讓如今的她很不舒服啊!
“嗯,你這樣說話,倒是不錯。”韓通瞧小姑娘的飯碗見了底,順手又從桌上拿了一盤菜遞過去,“看你年紀輕輕,四肢健全的,怎麼不找個正經營生呢?光靠偷東西就能過活的麼?你家裡人呢?也不管麼?”韓通自己是有兒子孫子這類小輩教養的,而且他手底下還管著韓府許多夥計,所以才有這麼順口一問,但話音一落,便覺不妥。這挨餓的小姑娘灰頭土臉的,她端碗的腕子上也有不少傷痕——若是有家裡人管著,她不至這番樣子吧!
韓通摸了摸鼻梁,又從果盤裡挑了個大橘子給小姑娘遞過去:“欸,孩子,我跟你講,靠偷東西是不能過活的。你還是要找個正經營生的。之前你是有什麼難處麼,和我說道說道吧。”
阿精接了橘子,默默剝掉橘子暖黃色調的外皮,然後掰了一半果肉遞還給對她釋放了善意的這位韓管家……她自己經曆過的百年前,有一位韓管家給她端了飯菜;而韓管家的轉世福伯又曾經那麼喜歡她,他那麼真誠地希望她能夠與他的世超少爺結成良緣,福伯給她做過許多美食……她又開始流淚了。她這一晚真的哭得次數太多,她眼睛都疼得不行。
接了橘子的韓通見小姑娘垂著腦袋流淚,看來,這是很有難處啊!韓通歎了口氣,老人家總是容易心軟,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孩子,彆哭了。若是你身家清白,說不定可以讓你在這韓府中做點活計的——今夜畢竟你是被少爺少奶奶發話暫且留下的啊。你同我好好地講講你之前的事。你的名字是什麼,家住何方,家裡還有幾口人。若是留你在府中做事,這些我們也是要確認清楚的。”
“我叫陳精。家……”阿精一把揪住了這副身子骨所穿的破破爛爛衣衫。百年前她與韓管家有過類似的對話。彼時她回答:她家在鄉下,家中原有父母還有兩個哥哥,但她的血親,在她到韓家之前,就餓死郊野了啊!百年前她所住村莊總發大水,又鬨了瘟疫,餓死了太多太多的人,而僥幸還活著的一部人為了生存竟然都吃起了死人……那種恐怖的景象,她以為百年錦衣玉食的光景會讓她將其忘卻得乾淨,然而,此時此刻,那種殘忍的同類相食之景,那種朝不保夕艱難存活的感覺,翻湧了出來;仿佛,是一種刻在這副身子骨中的對於死亡的恐懼,將她攥緊了。阿精不由自主地顫栗,她用雙臂抱緊了自己,“死了好多人。死了好多人。沒有家了。沒有了。”
將充斥腐敗氣息的字詞抖落出來,便像卸去了一些東西,阿精得以大口地喘著氣,她告訴自己:冷靜下來,阿精,冷靜。百年已過。你並不是“一無所有,麵對天災人禍隻能慌亂無措”的孤女了。
阿精鬆了些雙臂,但仍是用雙臂環著自身,她低聲,慢慢地,將她回憶起來的陳家村所在之處,告訴麵前的這位韓通,她提及了“大水、饑荒、瘟疫”等字眼。然後阿精又陷入沉默,她開始一片一片地吃橘子:她必須,必須吃點甜的了。
而韓府之人對她不放心的話,自然可以根據她已提供的信息去查問她的來曆的。
韓通見小姑娘方才的驚恐悲戚不似作假,而眼下對方又沉默地吃著橘子,他覺得自己真是不小心瞥見了對方家破人亡慘劇的陰翳。等小姑娘吃完了橘子,他再起身,領對方去尋個過夜的地方。
雖然韓通是真的打心底開始同情阿精,但他在韓府多年,謹慎慣了,韓府沒有正式留用阿精前,他也不能把阿精往人來人往的韓府仆從的統一住處安排。他喊了個小丫頭春杏帶阿精去簡單地洗漱下——抹把臉、抹把腕子,整個人弄得稍微清爽點。他又讓個小仆從來旺抱來了席子、薄枕與被子交給阿精。韓通領著懷抱寢具的阿精去到府中偏於角落的柴房。韓通開了門,讓阿精進去,他挺抱歉的:“阿精……我可以這麼喚你吧?今夜,隻能委屈你了。我會給這柴門上鎖的,你倒是可以安心睡,不會有旁人來打攪你。明早會有人開門給你送些吃喝。”
“謝謝您,韓管家!有吃有喝還有地方睡,我已經很滿足了!”
韓通在屋外給門落了鎖,離開了。柴房內,阿精終於有了獨處的機會,她心念一動,左手掌心浮現淡淡金光,再左手一揮:席子自動鋪開於地麵,被子齊整地鋪開於席麵,枕頭也壓在被子上。
法力還在。阿精整個人頓時鬆懈下來。這一鬆,濃濃倦怠如潮水侵襲。這一夜她情緒起伏太大了……阿精跌坐於席,她強撐著眼皮,抬手給席子甩了個柔軟咒——營造出軟床的質感;又往自己身上甩了個保暖咒……確實還有挺多事情需要思考的,但今夜她腦子實在轉不動了,而她渾身正暖洋洋的……阿精躺進被窩,沾枕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