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琰醫生的門診向來搶手,宋初和鐘芷每天抱著手機刷新,終於被鐘芷搶到了其他人退款不要的門診號,就診時間是十月底的一個星期三。
去醫院的前一天晚上宋初任她好說歹說,也不願意鐘芷請假陪自己看醫生,他總覺得因為自己的原因耽誤了鐘芷太多時間和精力。
阿芷體貼,可他不能不懂事。
宋初早上七點多天還沒大亮就出了門,小時候類似這樣的門診母親帶他去太很多次,基本的流程他依舊熟悉,果然醫生了解過大概情況之後先給他開了一大堆檢查單,宋初做好了心理準備從昨晚睡前開始就再未進食,方便其中幾項需要早起空腹的檢查上午一口氣就能做完。
大概是會受到檢查室內儀器的電磁乾擾,醫院過道裡的手機信號不是很好,好幾次鐘芷發給宋初的信息都延遲了十幾分鐘才被他收到,宋初這邊以為自己回複地足夠及時,殊不知鐘芷整個早晨都坐在工位電腦麵前瘋狂刷新微信消息,心神不寧,坐如針氈。
快到中午十二點時鐘芷終於決定放過自己,在公司內部係統裡跟領導請了半天假就直奔醫院。
順著宋初發來的實時定位找到他人的時候,對方正靠在護士安排的臨時床位邊,捧著一杯葡萄糖小口小口咽下。
今天上午低血糖比宋初預計的時間來得還要早些,他本以為自己能堅持到所有檢查結束立刻去吃午飯,卻在最後檢查心臟核磁共振的時候,躺在承載床上突然呼吸短促,視線昏暗。
四十分鐘的核磁平掃結束,宋初咬牙勉強從承載床上下來的時候,雙腳才剛剛踩到地麵兩條腿就像融了筋骨的橡皮泥一般癱軟下去,兩個護士合力才把他扶到了急診室的臨時床位,塞給他一杯葡萄糖和幾袋零食,反複囑咐他徹底緩過來以後再去領檢查報告。
鐘芷一見到他額前冷汗涔涔、唇色灰白一片的時候就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手裡夾著餐巾紙將他臉側、脖頸上的虛汗一點點擦乾,緊抿著唇一言不發,隻是眸底的憐惜快要溢出眼眶看得宋初心尖一顫:“阿芷,我沒事……”
“嗯,我知道,先把葡萄糖喝完。”
鐘芷從他顫抖的雙手裡接過紙杯,宋初就乖順地配合鐘芷一點點將杯子裡的葡萄糖喝到見底,過分甜膩的液體像是摻了粘稠劑一樣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喝完最後一口之後宋初沒忍住乾嘔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捂住口鼻,卻被鐘芷伸手輕柔地扳回正臉,再遞上一瓶路上買來的礦泉水:“沒事,喝點清水衝一衝。”
鐘芷看著宋初臉色稍有緩解倒也不著急走,幫他整理了一下病床上的枕頭靠得更舒服些,展開被褥將整個人連帶著冰涼的雙手都包進去,安頓好他鐘芷才在病床邊的塑料板凳上坐下,詢問著今天早晨的事情:“怎麼樣?今天早上醫生和你說什麼了嗎?”
被棉被包裹嚴實的宋初緩緩搖了搖頭:“還沒,說下午檢查結果都出來了讓我再找他一次。”
“嗯,下午我陪你一起去。”
宋初眼神茫然地看著鐘芷似是沒聽懂她的話,眨了眨眼幾秒過後反應過來衝她眉眼笑成了彎彎月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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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醫師辦公室外被病人圍得水泄不通,雖然人人手裡都握著號碼單,隻能等待走廊廣播按順序叫號,依然有許多人尤其是病人家屬還是忍不住堵在辦公室門外,透過門上一小塊玻璃焦急地窺視著屋內的情況。
輪到宋初次序的時候,前一位病人才剛剛從辦公室裡退出來,那人看上去比宋初的狀態還要差些,隻能坐在輪椅上靠家屬推著才能移動,唇瓣上深深的紫紺看得人不由得內心發慌,鐘芷擋在宋初身前將他的手攥在掌心捏了捏,在他耳邊輕聲安慰:“彆怕。”
“嗯。”
把手裡一整遝檢查報告交給醫生以後便是漫長的等待,心電圖還有其他林林總總七八張檢查報告在桌麵上被醫生一一攤開,幾張核磁共振的影像片被插在閱片燈下反複比對,燈管在醫生的樹脂鏡片上反射出大片亮光,遮住他鏡框背後銳利的雙眼叫人捉摸不透他此刻的神情。
緊張的心情讓空氣變得稀薄,醫生偶爾微咳兩聲清清嗓子都能讓二人心跳加速,鐘芷轉頭想要跟宋初說點什麼,卻發現他眼神落在幾張的影像片上看得比醫生還要專注。
“我先說結論,”張琰的風格從來開門見山,尤其是對待宋初這樣的成年人更是直言不諱:“你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做手術。”
從桌上攤開的檢查報告裡挑出一張血常規放在宋初麵前,用手指著上麵幾項數據:“這個紅細胞計數、血紅蛋白濃度還有血小板都低於正常水平,你還有一點輕微的營養不良,起碼這幾項數據都升到標準值才能討論手術方案。”
“另外……”
張琰頓了頓,餘光略微瞟過鐘芷一眼,欲言又止地麵向宋初問了句:“你們兩是什麼關係?”
“嗯……朋友,”短短的幾秒內宋初腦海中閃過無數種回答,卻在其中選擇了最安全的那一種,隻不過醫生的深意顯然不是為了八卦,宋初以防萬一補上一句:“沒事,您有什麼都可以說,她都可以知道。”
張琰點點頭,從電腦上調出宋初以往的就醫記錄:“從病例上看,你還在□□神類的藥物,如果要動手術就得停藥一段時間,這一點上病人以及家屬都要做好心理準備。”
辦公室裡一時寂靜無聲,誰都沒有再說話。
如果說貧血和營養不良是努力就可以解決的問題,那麼中斷抑鬱症藥物的治療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風險所在,就連宋初自己都不知道停藥之後他自己又會變成一副什麼頹敗模樣,是回到幾個月前一般的行屍走肉,還是在痛苦之下既傷害自己又折麽他人?
他可以允許他傷害自己,卻無法原諒他將鐘芷也一起拖入深淵。如果前路必然險阻,他可以承受一腔孤勇帶來的任何後果,但是並不願讓阿芷同他一起分擔這份失敗。
紛亂的思緒將大腦完全占據,直到鐘芷牽著他手將他帶離醫生辦公室時,宋初整個人依舊神思恍惚。
“阿初?”
白皙的五指張開在他麵前晃了晃,失神的雙眼終於聚焦,宋初伸出手將那隻手握住:“怎麼了?”
“我剛剛說話你有在聽嗎?”鐘芷湊在他眼前不滿地皺起鼻梁:“你重複一遍,我剛剛說什麼?”
“抱歉,阿芷……”
“我說,我要帶你去吃大餐!”
從醫生辦公室裡出來宋初緊蹙的眉頭就再也沒有鬆開,在樓梯間等候電梯時有小孩險些撞在他身上也沒有反應,還是鐘芷眼疾手快把他拉到一旁才躲過了幾個熊孩子,她將他眼裡的落寞和無助看得一清二楚,卻找不到任何恰當的語言,好像無論她說些什麼在此刻都如同隔靴搔癢,無濟於事。
如果語言變得匱乏,那麼行動必將奏效。
神神秘秘地帶著宋初坐上出租車,目的地是宋初未曾來過的閩菜餐廳,鐘芷叫過侍應生在菜單上輕車熟路地勾選了幾個菜品,在菜品全部上桌之前鐘芷逼著宋初發誓,今天的主食他必須吃光。
待到一碗濃稠金黃的佛跳牆端上桌的時候,宋初才明白過來剛剛的毒誓是何用意,這麼一碗珍饈他要是浪費那真算得上暴殄天物。
負責這桌的侍應生站在兩人身側例行介紹著菜品細節,隨著侍應生一個個念出所用食材的名字,鮑魚、海參、魚翅、花菇,宋初腦海裡的價位計算器也不斷加碼,眼看著就要衝破三位數大關。
眼看著侍應生終於轉身離開,宋初才敢壓低聲音把他憋了好一陣的問題問出口:“這一碗很貴吧?”
鐘芷表情凝重地點點頭,伸出一根食指:“嗯,很貴。就這一小碗,小一千。”
宋初瞬間瞪大的雙眼如同貓咪擴散的瞳孔:“怎麼突然來吃這麼貴的東西?”
“因為醫生說你營養不良呀,從今天起我們要為化驗單上的每一個數字開始努力!”
今天……
今天就開始嗎?
宋初大腦宕機幾秒才重新運轉,嘴角倏得勾起一抹淺笑。
他笑自己還在為明天躊躇著舉棋不定,而他身邊的姑娘已經踏上了未來的征程;也笑自己似乎過於擅長將一切問題複雜化,當鐘芷將答案擺在自己麵前時才發現也可以簡單直接。
坐在他身旁的鐘芷已經開始享受自己的那份美味,剛剛咽下一口又想到了什麼似的和宋初補充道:“過兩天我們再去問問心理醫生,看看有沒有替代藥可以過渡。”
“好。”
宋初低下頭模仿著鐘芷的樣子夾起一塊鮑魚送入口中,充足的汁水在口腔中炸開,鮮甜的味道覆蓋過全部味蕾又竄入鼻腔,他滿意地眯了眯眼像隻憨足的貓。
“阿芷,我保證今天這份我能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