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幼兒園門口,妻夫二人本還以為會有什麼拉扯不舍的情節,正準備勸兩個孩子好好上幼兒園,就看見程鈺拉著程桉興致勃勃地竄了進去。餘暢伸出的手僵在風中,看看旁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家長幫著抹眼淚的孩子,再看看她們家兩個一溜煙就沒影的孩子,妻夫對望,欲語淚先流。
餘暢心裡又驕傲又失落,程驪望著幼小的身影,莫名有種恍惚感,好像本不該是這樣的。
二十歲的程鈺早已不記得自己二歲半時上幼兒園的反應,但前世曾聽程驪提起過,她幼時怯懦怕生,再加上提早了一年入學,上幼兒園仿佛要了她的命,整整一個月在門口哭得快要斷氣,程驪不是不心疼,但趕著上班,隻好狠狠心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掰下拽她衣裙的小手。
不過好在隻有幼兒園那一個月,自此以後,無論是小學、中學的住校,還是大學的遠行,餘橙輕輕巧巧地道過彆就從未再回頭。“媽媽,再見。”問也是那一句“媽媽,我過得很好。”
到那時程驪察覺出澀意,迷惘已再不能儘。
但是現在的她尚未經曆過那些,自然沒有這種感覺,程驪隻當一雙小兒女被新鮮事物吸了睛。
這沒良心的孩子,她搖搖頭。
被拉走的程桉癟了癟嘴,其實有點想哭,但他是大孩子了,被程鈺拉著跑了一段,也就忘了要哭。媽媽爸爸雖然不在,但是妹妹在啊,他馬上收起了難過,想起爸爸的叮囑,決心要好好照顧妹妹。
程鈺看到程桉很快被幼兒園的彩房子吸去了注意力,不知怎麼就篤定,如果按照常規,明年來讀幼兒園,哪怕是三歲半的她,沒有二十歲的芯子,完完全全這個世界的她,也不會為了上幼兒園在門口哭到死去活來。
兩歲半和三歲半畢竟是不同的。
這個念頭像顆小石子,在心頭漾起漣漪又很快沉底,雖然說程桉臉上一會兒晴一會兒雨,但程鈺現在也正是這個年紀,她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加快步伐跑進小一班,為已然陌生的新奇體驗而著迷。
母父對孩子的教育一向下的大本錢,無論前世還是今生,程鈺上的都是雲城中心最好的實驗幼兒園,區彆隻在於幼兒園八點半入園,曾經的她七點不到就要起床坐車,而現在她可以一直賴到八點十分,整整一個多小時呢,這對愛睡懶覺的程鈺是天大的好消息。
上輩子父母怎麼就沒想過在外婆家附近買套房子呢?
哦,她想起來了,因為結婚後媽媽的工作調去了爸爸的學校,來回實在是太遠。等她不哭不鬨了,就連送她往返幼兒園都是搭同學家的車,從幼兒園到中學,十幾年來一直如是。起先是上下學不便,後來周末同學聚會常約在市中心,起先她也求著父母送,後來慢慢地也就不去了,直到連接城南城北的高架通車,這十幾公裡路困了她半輩子……
至於為什麼家和工作不安在離城中心更近的阿婆家,大概因為媽媽嫁了爸爸,而不是爸爸嫁了媽媽,為了麵子,於是連生活的便利也無需考慮了。
二十歲芯子的程鈺早已不計較這些,隻是想到了,略略遺憾曾經失去的睡眠。
到了動畫片時間,小朋友們排排坐看著教室中央懸掛的大電視,最近放的是奧特曼,怪物一出來,旁邊的小男生哇的一下就哭了,其他男生也嚇得往女生身後跑。程桉迷茫地望向身邊的男孩子們,學著他們蒙上眼睛,他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和其他男生是一樣的,本能地應該和他們一樣害怕怪獸。
程鈺盯著那搖頭擺尾伸著小爪爪的怪獸:……
再看看一點都不怕但學著男孩子們躲起來的程桉:?
程鈺心情複雜,兒時的記憶突然湧上心頭。
所以,就因為這樣,曾經她一度以為怪獸很可怕。
因為每次怪獸一出場她就和其他女孩子一起捂住眼睛躲到男孩子身後,於是雖然從未親眼見過,但她本能地認定自己害怕它們。
長大後再看到覺得不過如此,當時還以為是年歲增長,現在想來大概她從未真正怕過。
隻是作為女生,應該要怕,大概率要哭,要和她們一樣,要隨大流。
回到現在,程鈺以一個成年人的眼光審視這件事,她注意到,其實本來女生和男生都有怕和不怕的,隻是剛才老師提了一句“女孩子要保護男孩子”,於是畏縮的女生強撐著挺起了胸膛,不怕的男生如程桉也猶豫著蒙上了雙眼,上輩子大概也如是,隻是性彆對調。
原來不是本性,是教育。
她看著電視裡奧特曼打敗小怪獸,費力地在記憶中挖掘,這時候前世的那些男生怎麼說的來著。
“已經沒事啦,怪獸已經被正義的奧特曼打死了。”
聽到這話,重獲光明的男生們崇拜地看著她,“程鈺你真厲害,居然敢看奧特曼打怪獸!”
廢話,不看奧特曼打怪獸看什麼,難道看她閃亮變身,然後閃亮退場嗎?
哦對了,這個世界裡大多數奧特曼是女生,好像隻有一個還是兩個是男生,還被小毛孩們嫌棄戰力弱。
雖然這樣,但就連一點不怕的程桉小朋友都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好像看完全程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
明明他睜開眼睛也能做到。
程鈺為著老阿姨裝嫩感到羞赧,但嘴角抑製不住地勾起。
莫名其妙地,她好像被一群小孩捧得飄飄然。
這種好心情一直持續到中午。吳老師領進來一個新同學,程鈺抬頭,鼓掌,哦,不認識。其實現在的幼兒園同學她一個都不認識,或者說,一個都不記得了。已經是太過久遠的曾經,除非是特彆深刻的記憶,其他的早已拋之腦後。
程鈺還記得老師,確認自己和前世讀的是同一屆,至於同學,她隻隱隱記得一個不知為什麼轉學走的男生。
很快她就想起他為什麼轉走了。不是因為她記憶力超群,而是這事切切實實地在她眼前又重演了一遍。
下午遊戲的時候,不知他的同桌哪裡惹到他了,這個新來的轉學生上來就咬人,把全班男生都咬了一遍,還是程鈺留了個心眼,發現不對拉起程桉就跑,僥幸逃過一劫。
原來是他。
她早已不記得他的容貌,特征,不記得事件本身,隻記得紅腫破皮的雙手,白花油的味道,女孩子們的哭聲。吳老師和黃老師小聲交談:餘橙傷得最重,因為她最乖,離得最近,同桌要她的玩具,她毫無防備地把手遞了過去……
又說她乖,被咬了隻是哭,告訴老師。“要是男生,肯定得打起來……”
她不知道他有什麼病,從哪裡來,之後又受到什麼懲罰,轉學去哪裡,隻記得痛,記得老師說她乖,時至今日依然記得這場無妄之災。
“瘋子”已經被控製住了,因為挑的都是柔弱善良的男生,當時都懵了沒人還手,現在抽抽搭搭哭起來,越哭越凶,吳老師一個個幫他們塗著白花油,哄著:“真乖,不哭了。”
程鈺看到程桉盯著同學血淋淋的手麵色發白,輕輕地拍了拍安撫。
剛才應該直接給他一巴掌的,她麵無表情地想。
都怪她,習慣了被告知女生力量不足,反抗不如避險,遇見瘋子躲開比對抗更安全。
但她現在隻想上去給他一巴掌,去特麼的避險,去特麼的精神異常,他要是真有病還知道躲開女生去咬男生?!還知道欺軟怕硬咬著最好欺負的不放?!
肇事者一臉壞笑被領走,程鈺緊緊抱著程桉,感受著他在她懷裡發抖。憤怒轉為歉疚,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能力與責任,就像怪獸出場一樣理應擋在他麵前,她為這種責任激動又顫抖,像發高熱一般滾燙,嘴唇蠕動。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她是成年人,在這個世界是第一性,不用再躲,也不能再躲。
對不起,哥哥,下次一定保護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