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言 他隻是可憐那個奄奄一……(1 / 1)

沈言眼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他十歲時,他父親存著磨練他的心思帶他出門跑生意。

沈家的生意在江南這帶是數一數二的大,而且繁雜。絲綢、瓷器、茶葉等等均有涉及,沈言自己也數不清自己家究竟賣多少東西。

他身為沈家唯一的嫡子從小被給予厚望,他父親斟酌了好久才決定帶他跑這一趟西域,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暗自高興了幾天。但沈夫人很不樂意,跟沈老爺大吵一架說了很多沈言聽不懂的話。

“十年之期將至,你非要在冷先生還沒到的時候帶沈言走嗎?”

他父親沉默了一會:“此次機會若是錯過,便不知道何時再去西域了。我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你叫我怎麼放心把生意交給言兒。”

相傳誇父追日,喝乾了渭水,渭水周圍的土地均成荒漠。沈家去西域經商必經渭水,而那片沙漠裡生沙妖,生來無目靠奪取過路行人的雙眼以見光明。

就在歸途中,路過那片沙漠,沈言的眼睛被沙妖活活挖了去。

他記得那種痛感,他甚至記得沙妖的手撫摸上他眼皮的觸感,冰涼又刺骨,然後化成削鐵如泥的匕首斬斷了眼珠與眼眶聯係的肌肉脈絡。

沈言的大腦空白了一瞬,然後爆裂般的痛感席卷了他的大腦,他痛得渾身抽搐,他想去尋父親,可是一睜眼,眼皮拉的傷口撕裂,粘粘稠稠的血液順著他潔白如玉的臉頰往下流淌,染紅了他整個胸口的衣襟。

他想哭,可是已經沒有了眼睛。

他掙紮著摸到了一個人的衣袖,然後緊緊攥住:“父親,我痛……”

沈言蜷縮著身體痛得來回翻滾,他模模糊糊間聽到他父親的聲音。

“冷先生,沈某犯下大錯,求先生救救沈某的孩子!”

一股清涼彌漫上沈言的雙眼,他頓時覺得輕鬆下來,隨即他便覺得困,在他昏睡過去之前他聽到有個聲音低沉而不容置喙:

“你不該如此急功近利,永遠不要拿孩子冒險。”

這說話的人想必就是父親母親口中的冷先生,沈言做完這最後的推斷不可控製地跌入了睡眠隱秘溫柔的懷抱。

等沈言再次醒來,他已經躺在了家中柔軟的床中,他下意識摸上自己的眼睛,摸到了一塊布條,陌生的觸感令他愣了愣。

與普通的眼盲不同,沈言的雙眼是整個被挖去,兩眼深深凹陷十分可怖,所以日常拿兩指寬的布條綁住眼睛以免嚇到旁人。

母親的眼淚都哭乾了。

他竟然覺得對不起母親,通過仆人的口中沈言得知母親一夜白發,短短幾天仿佛蒼老十歲,與沈父不再說一個字,整日除了來看看沈言就是在佛堂。

父親不敢來看他,他想安慰父親兩句,說妖邪不是人可以防範的,話到嘴邊他又說不出口。

說到底,沈言心裡是怨父親的。

他這樣子,是繼承不了沈家的。

家裡的幾個庶子頓時氣焰囂張起來,父親出門辦事現在都帶著沈言的弟弟們。

沈言以前從未想過與弟弟爭長短,爭來爭去繼承家業的人也隻可能是他,他畢竟是正房嫡出,沈夫人唯一的親子。

梅姨娘生的二弟沈語比他小一歲,以前見了他總露出討好的神情,恭恭敬敬的叫他:“大哥。”

琴姨娘所出三弟沈諱不怎麼搭理他,見麵最多問個安。

如今,他偶爾站在廊下聽風的時候會撞見從外回家的沈語和沈諱,沈語一如既往的關心他,熱情的拉著他寒暄,問他身體如何,沈諱則在一旁不加掩飾地冷哼。

直到沈言有一日去給沈語送自己以前看的書,聽到沈語說他是個沒用的瞎子。

“那瞎子當初那麼急著要跟父親去西域跑生意,現在呢,不老老實實在家呆著,人不人鬼不鬼的。”

沈言眼盲之後走路一直很輕,沒有人注意到他。他花了好幾天摸清了來沈語房間的路,想親自來給弟弟送書,卻聽到弟弟說他是一個——瞎子。

從西域回來後,沈老爺嚴令不許任何人在沈言麵前提瞎字。

他終於還是聽到了,他終於成為了一個瞎子。

沈言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間。

丫鬟見到他尖叫了一聲。

“少爺,你的眼睛流血了!”

蒙眼的白布被血染透,貼上皮肉,形成兩個暗紅的凹陷,血珠沿著他瘦削的臉頰滑。

眼睛流血了?沈言彎了彎唇角,擠出一個醜陋的微笑,他哪裡還有什麼眼睛?

沈言眼疾突然惡化,兩天粒米未進。

沈老爺聽聞此事後,大怒,一腳將沈語踹到在地,然後派家丁將沈語綁了帶到家祠,讓沈語跪上三天三夜。

沈家在江南柏崖當地是望族,沈老爺並沒有刻意掩蓋這件事情,沈語被罰一事很快就傳遍了柏崖,他以後怕是很難在官場商行立足。

不敬兄長,那是不孝不友中的大罪。

梅姨娘才抬起來兩天的頭瞬間塌了下去,連帶她的脊背,她過來給沈言磕頭給沈夫人磕頭請罪,沈言可以想象女人昔日華麗的衣衫會在一次一次下跪中裹滿塵土,保養得宜的麵容會因為連日的哭泣變得乾澀衰老。

沈言的思緒一下子飄到很遠,這才幾個月,父親一下子毀掉了他的第二個兒子。他並不為沈語受罰而開心,他知道梅姨娘和沈語連帶他們屋裡的一乾人等都會恨毒了他,一輩子。

這就是父親的目的嗎?為了補償沈言毀掉自己的另外一個兒子,抑或是讓沈言背負上和他同等的愧疚。

“他怎麼能這樣。”一道沉沉的聲音在沈言耳邊響起。

沈言一愣,旋即道:“冷先生。”

沈言的衣袖被一股清風吹的鼓起,他的鼻腔驟然充斥了那種穀雨時節才會有的清新的雨水氣,吹散了連日的陰霾,他的腦海裡構想起一幅畫麵:春燕在屋簷上銜起日出,遠方有少年在吹笛。

空橋聞笛舞,夜半夢春促。

莫名的,因為冷懷契的到來,沈言想起這句他幼年做的打油詩。

冷懷契在沈言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仔細打量起沈言。

由於傷病原本青蔥的少年變得十分消減,少年坐姿端端正正,滿身的書卷氣,突然遭受的巨大災厄讓男孩迅速脫掉稚氣多了一份成人淡然和憔悴。

“沈醒華犯了大錯,若你當不起沈家的擔子,沈家這脈自此要隕落。”冷懷契直呼沈老爺名諱冷冷道。

沈言微笑:“先生說笑,我這樣如何能幫到沈家?”

冷懷契似乎思索了一會,道:“若我能幫你複明,便可。”

他渾身一震,讓雙眼被挖去的人複明,這話旁人說他不信,但是眼前這個人說,卻是極大可能辦到的。

沈言不可抑製地露出了笑容,但他完美的繼承了沈家人商人的血統,問道:“我該如何回報先生?”

冷懷契仿佛在等他詢問,將早已準備好的答案拋出:“此事一了,我跟沈家的血契就此到頭。”

沈言立馬答道:“好!”

他剛說完就感覺自己的雙唇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猛的一拍,頃刻唇齒發麻。

“沈大少爺無需擔心,一個符咒而已,隻是讓你記住自己今天說的話。”冷懷契慢悠悠道。“等我回來。”

話音剛落,沈言知道身旁的人已經走了。

少頃,丫鬟來扶沈言去用晚飯:“少爺可知冷先生去了哪裡,先生方才好像還跟少爺在敘話,老爺請他一起去用飯。”

沈言搖搖頭,丫鬟不敢再多問,扶沈言去正廳。

沈言突然開口問道:“葳蕤,你可見到過冷先生的麵容?”

葳蕤答道:“奴婢隻遠遠見過,並未看清,隻知道冷先生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紀,是位氣度不俗的男子。”

他一下子攥緊了拳頭,他的心底蔓生出令自己恐懼的嫉妒,教人忍不住想去摧毀一切比自己美好、絢爛,光明的東西。

沈言早從父親口中得知沈家的秘辛,百年前,冷懷契隻是一個流浪兒,快餓死的時候被沈家祖上搭救,沒想到被下仙山的仙人相中,遂帶回幽都仙山修行。

那個曾經吃不飽穿不暖的流浪兒搖身一變,現如今是幽都山神的二弟子、騰雲駕霧的仙人,而他受困於殘缺的軀殼,日日苟活。

不過是個受過沈家恩惠的人。

冷懷契進幽都山前與沈家簽下契約,學成之後,需竭儘所能保沈家世世代代安寧。

冷懷契信守承諾,百年之後學成歸來,給沈家畫了驅邪陣,保沈家家宅以及外出行商不被一些低等妖邪困擾。因此,沈家得以成為江南這代最大的富商。

此後每隔十年,冷懷契都會來柏崖加固一下陣法,沈家人一般都會避免在快到十年之期的時候出遠門經商,那是陣法最脆的時候,最容易被妖邪趁虛而入。

而當年的沈醒華偏偏選擇了在陣法最弱的時候出門。

那時冷懷契察覺自己陣法被破提前趕到了沈家,可已經遲了。

他也沒想到,沈家從前就有家主被奪取眼睛的先例,沈醒華居然還敢拿自己的兒子冒險。

那趟生意就這麼重要嗎!

沈醒華求他救救沈言的時候,冷懷契絲毫不同情這個男人,如此不知輕重,活該有這樣的的下場。

他隻是可憐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孩子醒來就會知道自己將從屬於沈大少爺的雲端跌落到泥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