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車上的氣氛好奇怪,怎麼這麼安靜?
宋嵩摸了摸車的內飾,咂舌幾下,自來熟地和蘇澄打招呼:“嗨,兄弟,我叫宋嵩,你叫什麼名字啊?”
“蘇澄。”
他打著方向盤剛過一個彎道,趁機看了一眼後視鏡。
後座總共那麼大,許久坐在最右邊靠窗的位置,臉頰貼在車窗上,嘴唇被擠得微微嘟起,眼睛注視著窗外,不斷後移的風景在雨霧中失焦,但模糊不了雨落的美。
江忻坐在中間,戴著個墨鏡,竟然能遮住半張臉,皮膚白皙,墨發淩亂,長腿要微微交疊才能放得舒服,他弓著上半身,手肘撐在大腿上托著下巴,側頭目不轉睛地一直盯著許久。
“你能彆看我了嗎?”許久被他的視線燒得有些神誌不清,不敢看他,直接伸出左手,試圖夠到他的腦袋推到一旁,卻不想碰到他的墨鏡,許久嚇得趕緊縮回手。
一個溫熱的觸感緊緊抓住她的手,身側的皮質座椅微微下陷,發出“哢吱”的聲音,江忻的氣息陡然靠近,她的心跟著緊繃起來。
“你想做什麼?”
他的聲音清冽,帶著些許沙啞,仿佛羽毛輕掃過心間,酥酥麻麻,許久偷偷縮了縮身體,怎麼辦?靠這麼近做什麼?
江忻看她一副逃避閃躲的模樣,一股淡淡的煩躁衝上心頭,摘下墨鏡,挑眉追問道:“說話,怎麼又不說話?對我有意見?討厭我?”
車裡的空間就這麼大,許久就是被逼問得想跑也無處可躲,她不想江忻繼續追問下去,轉頭抬眸直視他的目光,發現他不知何時拿下了墨鏡,微眯的眼眸裡滿是興味,笑意若有若無。
許久對上那雙漆黑漂亮的眼睛,心咯噔一下不斷上提,她儘力控製語氣,緩緩說道:“我和你很熟嗎?”
江忻直勾勾盯著她微微泛紅的臉,很明顯可以看出來她在強裝鎮定,但是沒能控製好視線,不斷左右遊移、飄忽不定。
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眉眼間多出幾分真心的笑意,身體微微前傾,剛想更進一步,卻被蘇澄的聲音打斷。
“久久,你和他們兩位很熟嗎?是朋友?”蘇澄的視線落在後視鏡中許久的身上,看她和身旁那個人互動,一副很熟稔的模樣。
聽到蘇澄的話,許久像是被解救般趕緊脫離江忻的包圍,看向後視鏡朝他感激地笑了笑,“不熟,隻是同事。”
車內的氣氛無形之中陡然下降了好幾度,江忻被氣笑了,目光冷冷的看著蘇澄的後背,他到底從哪兒冒出來的!
“隻是同事?”宋嵩不能理解,扒著座椅向後看許久,“許製片,這都是我們第二次見麵了,而且以後還要在一起工作好久,怎麼也能算是朋友吧。”
許久眉眼彎彎的望著他,不說話,眼睛看起來像在笑,可眼底卻藏著苦澀和難言。
宋嵩,你說錯了,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見過你很多次了,你也見過我,可就算這樣,不是也沒能成為朋友嗎?
不是光見過麵就可以成為朋友的,這麼簡單的話……許久偷偷地緊緊抓住衣服的下擺,這麼簡單的話,她和江忻早就成為朋友了,如果沒有謝聽,她會表白,然後想儘一切辦法和江忻在一起,並且一定不會離開他。
半個小時左右,走過這場陣雨後,蘇澄帶他們到了棲遲民宿。
車一停下,許久連招呼都沒打,直接開車門走了,小跑進棲遲上了二樓房間,關好門,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蒙著被子,一路都不敢停。
不知道睡了多久,睜開眼時迷迷糊糊的,許久坐在床上,外麵雨打窗戶玻璃的聲音啪嗒啪嗒的,聽著很大很清脆,像極了初一那年,那個下午豆大的雨落在傘上的聲音。
2013年,初一。
三中初中部有三棟教學樓呈環狀,初一和初三相對,初二在中間,每棟有六層,一棟一個年級,每個年級二十個班,由好到差依次分布,江忻的成績還算不錯,年級前兩百,初三三班,在最上麵一層。
剛升學那個夏天入學考試,許久發揮得很好,年級前三,被分到初一一班,也在最上麵一層,正好在江忻的對麵,他們之間隻隔了一個中央花園,站在各自的走廊上,隻要留心就可以看到對方。
那時候,許久藏著心思想接近他,特地量過她走到他麵前需要多遠的距離。
有一次,她上學刻意來得特彆早,趁沒人的時候,偷偷用尺量過學校走廊上瓷磚的長度,一塊長度大概五十厘米左右,多一點就算了吧,然後她從初一一班開始繞著走廊走,邊走邊數總共有幾塊,她經過高二的走廊,一直走到初三三班的教室門口停。
沿著直線走,樓道轉彎,一共是200塊瓷磚,大概10000厘米,100米,很短的距離,許久卻走得很累,小心翼翼得就像剛降臨這個世界試圖探出腳去探索的幼兒,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卻充滿好奇和喜悅。
初一上學期,隻要一下課,許久就會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朝對麵看,幸好樓層高,中央花園高大的銀杏樹不能完全遮住她的視線,穿透樹隙,她能看見他有時候坐在教室裡認真學習,有時候在走廊上和宋嵩打鬨,有時候身邊圍了好多人在討論什麼,有時候被老師拎著耳朵大聲訓斥,有時候拿著拖把在打掃衛生,有時候偷偷摸摸地從後門溜出教室,不知道乾什麼。
明明三中的校服大家穿得都一樣,偏偏就他最耀眼,白襯衫黑外套很適合他,十四五歲身材已經高挑瘦削,一頭墨黑的碎發有些長,發尾散亂的觸碰著肩頸,皮膚白皙,長相俊氣,已經逐漸長開,下頜有棱有角,很好看。
他總是不好好穿校服,襯衫領口鬆著兩個紐扣,外套要麼隨意套在外麵,要麼乾脆不穿,每天都能看到他在走廊上奔跑的身影,袖子撈到手肘,長腿交換著向前邁,似乎要把時間甩在身後,定格住他的模樣。
可是,大部分時候他的身邊總有謝聽,雖然他們兩個不在一個班級,但他會給她帶早飯,會因為一道題追著跑過去問她,會和她討論一起玩的遊戲,被老師教訓過後會和她抱怨,會幫她一起打掃衛生,在許久眼中,他最溫柔,卻隻屬於另一個人。
那時候,謝聽在一班,和許久一樣,但她離他要更近,隻隔了一個班級的距離,許久心裡很難過很難過,即使年級不同,不能見麵、不能說話、不能觸碰,她隻能偷偷地看著他和彆人在一起,也想離他近一點,更近一點。
一直以來,許久內向安靜、沉默寡言,就像把自己藏在一個黑匣子裡,一片黑暗又寂靜無聲,突然有一天,有人敲響了這個黑匣子,先帶來動聽的聲音勾引她,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打開了一條縫,然後猝不及防被耀眼的光芒籠罩,照亮周圍深淵般的黑暗,溫柔又好看,怎麼能不心動呢?
初一上學期,入學兩個月後,為檢測新生對初中學習是否適應,又舉行了一次分班考試。
這次,許久故意考差了很多,在老師惋惜的目光中,暗自開心地搬到了三班,因為個子小,被安排坐在講台最右邊靠走廊窗戶的第三排。
許久很開心,一側頭,視線穿透濃密的、黃綠相間的銀杏樹葉,就可以看到對麵教室裡,那個坐在後門前靠窗最後一排的男生。
夕陽下璀璨奪目的光,好像給他獨自開了一個濾鏡,微黃的色彩落滿他的上半身,連發絲都蓬鬆柔軟得讓人心生歡喜,少年一手撐在桌上,一手搭在腦後,正側頭躲避夕陽,閉著眼偷偷酣睡,可愛極了。
銀杏樹的枝乾從她這頭一直延伸到他那頭,大片的銀杏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許久偷偷打開一點窗戶,還能聽到風溫柔地托著葉片一起共舞的聲音,沙啦沙啦的,回蕩在心間,勾著她的心跳,撲通撲通。
如果心意也有聲音的話,希望枝繁葉茂的銀杏樹能帶給他聽。
隨著時間的流逝,銀杏樹葉越來越黃,越來越黃,初冬時候,整個中央花園像是落了一場金色的夢,溫度下降,連夕陽都染上一層灰白色。
許久體弱,三中的晚自習要到九點半才結束,太晚了會影響休息,一開始許琛不允許她上晚自習,成績差點沒關係,隻要身體健康就行,但許久為了每天能多看一會兒江忻,堅持要上晚自習,許琛沒辦法拗不過她,隻好同意。
一到十一月份要立冬的時候,憑她怎麼說許琛都不同意她繼續上晚自習,天氣降溫得厲害,尤其是晚上走在外麵,有時候寒風瑟瑟,吹在臉上凍得很,她的身體受不住,不管有多累,許琛每天都會開車儘量五點多準時在校門口等她。
那時許琛還在上大學,學業比較重,偶爾有時候不能及時來接她,會打電話給班主任,請她告訴許久一聲。
這天天氣好差,從早上開始就陰沉沉的,漫天烏雲吞噬了每一縷光線,沉悶的感覺壓得人心情不好。
安靜的校園裡,人跡寥寥,空蕩無聲。天陡然變得陰暗,蓄勢待發,許久的目光盯著銀杏枝頭三三兩兩、稀疏的黃色樹葉,有一滴又一滴的小水珠落在上麵,啪嗒一聲,啪嗒兩聲,水珠越來越密,聲音越來越大,一場大雨聲勢浩大地砸下來。
走廊上,許久背著書包低頭在聽老師說話,然後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哥哥今天忙,要晚點兒才能來接她,和之前幾次一樣,她沒有回教室,而是沿著走廊走到儘頭的樓道口,順著樓梯走到一樓,坐在台階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很黑很黑,雨勢漸收變成細絲,黃色的落葉又鋪了一層,被雨打濕,厚重地貼在青石磚上,許久起身往前走幾步,站在銀杏樹下,手摸著它樹乾上粗糙的紋路,安慰它明年春天長得更枝繁葉茂。
一陣踩水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許久被驚得轉頭,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男生的單薄胸膛,第二眼看到的是不好好係扣子露在外麵的鎖骨,第三眼看到的是線條優美,飽滿柔軟的嘴唇,她不好意思地彆開目光,不敢說話。
頭頂落下一聲清脆明亮的笑聲,少年的聲音如初見般慵懶隨性:“小孩,這麼傻,在這兒淋雨?”
這個聲音,許久猛地抬頭看他,一眼看到他眼角的紅痣,那張清俊惑人的臉在眼前放大,長睫下星眸熠熠,比這初冬時的雨滴還要透亮。
逐漸變大的雨滴落在傘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頻率越來越快和她的心跳重合在一起,在薄薄的胸膛裡瘋狂跳動,她和他的視線交錯,這一刻世界變成空白。
“怎麼不說話?”他問。
因為你在為我撐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