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月(五)(1 / 1)

聞君不識月 一行貳叁 3864 字 6個月前

四時最好是三月,綠地草長鶯飛,萬物漸欣漸榮。

毒影閣掩映於京郊萬頃蔥蘢林海之中,石垣盤錯,花藤織門,清溪瀉玉,宛若人間仙境。

然,潛藏其中者,卻無片刻世外安寧可享。

黔成王引著淩月步入毒影閣,目光微抬,便見幾名幼童傀儡佇立於門前。雖見來人,卻恍若無覺,目光空洞,神情木然,毫無反應。身形如雕,眼睫未動,模樣與當日淩州大營所見之傀儡無甚差彆。

“國師,那些受損的傀儡,現皆置於禁地。孤已命人嚴守其處,非得孤之口諭,無人可擅入。”方一進門,黔成王便將毒影閣內情形悉數相告。

淩月輕輕頷首,麵露思索之色,“大王,如今看來,受損傀儡數目已然不小?”

“可說呢,二十年間煉製成型的傀儡本就數量寥寥,且因年年征戰,損耗不減。國師離開這段時日,傀儡損毀頗多,卻無人可修複。前幾日孤令細查,能正常操控者不足百人。故而孤心焦如焚,盼望國師早日歸來。”黔成王言及至此,麵上原本帶著幾分失落,卻忽然轉為喜色。

淩月見狀,心中不禁暗自捏了一把汗。若黔成王知曉她實則毫無修複傀儡之術,恐轉瞬之間,那滿臉的欣喜便會化作失望與憤怒,更甚將她押入大牢,擇日問斬。心中雖隱隱生出憎惡,然事已至此,唯有輕言寬慰。

“大王不必憂慮,待我先行查看傀儡損壞的程度,若當真無力修複,再請大王備些新鮮幼童,我等再行煉製即可。”

黔成王聞言,俱是驚喜交集。朝中早有官員諫言煉蠱一事有違天命,恐將危及黔朝國運。

而今國師言及可再命人煉製傀儡,黔成王心中雖極願讚成,宜在戰場上以多取勝。然一旦此事引發朝臣聯名諫諍,恐朝綱動蕩。

“國師先請。”

二人行至毒影閣禁地,便見門口凜然而立兩名傀儡,其中一名容貌非凡,與閣中其餘傀儡無半分相似。淩月思忖,自逃離西山監牢,所遇傀儡神色形貌相仿,除卻她自身,未嘗得見異樣之人。

淩月倏然靈光乍現,憶起雲飛翼曾提及另一名與她相似的傀儡,雖形貌儘毀,卻意識猶存,無異於常人。

淩月難免懷疑眼前此人,便是雲飛翼口中所言之人。

此番境地亦不宜詢問,唯恐露出破綻,隻稍作打量,暗中記下其形貌特征,再尋契機前來查探。遂隨黔成王的步伐,在那名傀儡的引領下步入禁地。

“大王可有命其餘指揮使前來探查受損的傀儡?”

黔成王獨行於前,“孤自是尋了幾名指揮使前來,然皆無果。其間一名深得國師所傳之人已命喪淩州,其餘幾人皆術法欠佳,無從施為。孤心下遺憾,唯有國師或可將受損的傀儡悉數複原。”

淩月如實回道:“大王莫要將我推崇至此,能否悉數複原受損的傀儡,我亦無十足把握。”

“國師無須承受重壓,若當真無法恢複,便依國師之言,再尋新鮮幼子前來便是。”

淩月方才敷衍行事,言及重新煉製傀儡一事,實則她無力煉製蠱毒、傀儡為真。若真叫黔成王再命人前往百姓家中搶奪小兒,如此行事,她便當真是為虎作倀,步其父王後塵。

言談間,二人已在那名傀儡的引領下,行至關押受損傀儡的監牢門前。

監牢裡陰氣森然,潮濕而粘膩,可聞水滴之聲漸而響起,此情此景,猶如再次置身西南監牢。

淩月忽覺刺骨涼意自後心竄起,額間冷汗淋漓,手心黏膩。勉強鎮定心神,才避免於黔成王麵前露出異樣神色。

她自黔成王身旁繞過,行至一名癱軟在地的傀儡身旁,伸手一探頸側,脈息尚存,雖緩慢而無力,似命不久矣。

淩月倏爾思慮,這些受人操控良久的傀儡,究竟算不算得活著?

雲飛翎曾言,傀儡乃死物。既是死物,為何呼吸脈搏尚存?若能尋雲鶴祥老先生前來診治,或有複醒之日?

思及雲鶴祥,淩月心中難免愧疚,當日老先生待他不薄,她卻行事無狀,未嘗解釋便匆匆逃走。

雲飛翼自焚固然不假,然此事皆因她起。竟殃及驚雲山莊,百年仙境,一朝毀於一旦。

“國師,如何?”黔成王立於淩月身後,見她久未出言,遂出聲詢問。

淩月起身,回首朝黔成王望去,“大王,方才我探得脈搏與氣息如常,隻稍顯虛弱,無妨,待我預備些許器具,再行複原,還望大王寬心。”

黔成王聽得這話,倏地鬆一口氣,不禁感慨,“唯有國師可托,沁蘭山莊其餘人等遠不及你。還望國師多加調教,以免諸事皆求國師一人之力,累及身心。”

淩月眉眼帶笑,“大王所言極是,此番歸來,我正有此安排。”

黔成王滿意頷首,“孤先行回宮,便不擾國師了。”

淩月連忙相送,遂同黔成王一同往外行去。

再返回禁地門前,那名傀儡神色如常,並無異樣。除卻容貌身形與其餘傀儡不同,神色卻如出一轍。

淩月不禁疑慮是自己多心,然雲飛翼當日所言縈繞心間,揮之不去。她本已行至禁地內,倏爾又折返至門口,凝眸出聲,“你,隨我進來。”

那傀儡聞言,猶如聽得指令一般,身形僵硬而轉身行進,淩月錯開身形,讓其先行進屋。

如此來看,並無異樣,淩月細致打量,察覺對方連眼睫亦未顫動,若非傀儡,真人行跡如此,必具備非凡毅力。

淩月跟在那傀儡身後,“你叫什麼名字?”

一語方落,那傀儡卻如泄力一般,即刻鬆懈下來,身形不再僵硬,麵容異常平和,哪還有半點傀儡之色。

“莊主,才一年不見,你便不記得我姓甚名誰了?”

淩月不惜暴露身份出言引誘,因揆度若此人於黔成王或雲飛翼無異心,如何會佯作失智,隻身囿於這人間煉獄。個中緣由無需細想,恐如她一般,皆為尋得契機,靜待雲散月明之日。

淩月當日聽聞雲飛翼言及尚有一人如她這般心神清明,不禁生疑,雲飛翼如何未曾揭發此人而告知黔成王。

往後於義州與雲飛翼翻臉,因其言辭行徑,方知雲飛翼與黔成王並非誠意合謀,他所求之事無非煉製蠱毒。適逢黔成王樂意提供活人以供其煉蠱。

故而,雖知曉此人乃假作失智,亦無甚在意,若非危及雲飛翼本人或他手中傀儡,便由著他裝模作樣,亦或抱著一份看戲的心態。

“一個傀儡,言辭竟是這般犀利,當真罕見。”淩月心下不禁唏噓,若黔成王獲悉雲飛翼將他蒙在鼓裡,又會作何反應。

那傀儡半分不懼,“莊主說笑了,方才見莊主言語糊弄黔成王,便猜測莊主內裡,早已非當日那助紂為虐、手染蒼生鮮血之人。還請莊主詳儘告知,此番前來黔朝王庭,所圖何事,我或可相助。”

淩月見他言辭利索,邏輯清晰,甚目標明確,便知此人並非碌碌之輩,“你有何來曆?”

“吾名許離,不過一個被黔成王命人帶入宮作禦林軍敢死隊操練的螻蟻罷了,父母乃月城內一商戶,我被帶走後,父母四處求人無果,恐已家破人亡。幸而命硬,未嘗淪為無知傀儡,任人操控。”許離言及於此,早已目眥欲裂。

淩月心下難免疑慮,“你如何會成此番模樣,照理說中蠱毒者神智尚存者為少數,至今我亦隻聞得兩位,你便是這其中之一。”

“莊主英明,我原以為莊主對此事並非知情,細想之下,莊主何等狡猾一人,又是蠱毒高手,如何識彆不出我失智一事或真或假。可說呢,幸而莊主與黔成王並非一條心,叫我有命苟活至今。”

淩月試探,“你可知,另一名神誌清明者為何人?”

許離倏地輕笑出聲,“莊主玩笑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淩月不禁捏了一把冷汗,此人竟將她的底細摸索得如此清晰,禁不住懷疑自己身邊藏著一雙此人的眼睛。

許離似洞穿淩月心中所慮,“莊主不必憂心,我與莊主心中目標一致,願助莊主一臂之力。我在此蟄伏多年,或等的就是這一天。”

-

“大榮被動蟄伏多年,如今連阿越國這般彈丸之地也敢心生覬覦,請陛下恩準,微臣願領軍西征,鏟除阿越國賊寇,替大榮清理邊境禍害,爾後一心對付黔朝,不愁沒有安寧之日。”江淩安俯身跪在建安皇帝寢殿內,朗聲稟道。

建安皇帝尚未痊愈,靠榻而坐,氣息虛弱,“淩安,如今你有此心思,朕心中甚喜,奈何朕身體欠佳,實在不放心你西征剿滅阿越國賊子,恐朝中生亂……”

“陛下寬心,微臣已安排妥當,淩州有顧檸領軍抵禦黔朝軍,黔朝軍與我軍交戰數次,屢遭敗績,軍中傀儡悉數損毀,所剩無幾。複原或再造傀儡須得時日,近日尚無力再行來犯。京中尚有禦林軍守衛,禦林軍統領自幼為陛下陪讀,陛下可還憂心於此?”

建安皇帝聞得此言,稍加思慮,遂頷首應允,“淩安,此番西征,務必當心。大榮江山需要你,太子亦十分依賴於你。”

江淩安遂向建安皇帝辭行,返回公主府,命親衛傳信與淩州大營,“速給顧檸去信,淩州百姓交予他,若淩州失陷,叫他提頭去見諸葛老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