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清冷,帶著一絲寂寥,隱隱暗示夏日將至。
江南嘉一醒來就發現麵前的景象與她所生活的世界完全不一樣。
她處在一個類似於營帳的地方,地上鋪著厚厚的素緞,素緞上擺著榻幾,她自己趴在其中一個榻幾上,另一個榻幾後麵,則是一位衣著綠色深衣,衣履光華的男子,其五官端秀,足飾珠璣,腰金佩玉,一看就是個貴人。
不過江南嘉不喜歡這位貴人嘴唇一側上揚,輕蔑鄙夷的神態。
江南嘉動了動,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微微側頭,頓時眼前一黑。
饒是江南嘉自詡膽子大,看到一女子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後脊梁骨也有些發麻。
她渾身血管劇烈地跳著,卻四肢發冷。
那小女子瞪大眼睛看著江南嘉,死不瞑目!
一股嗆人的血腥味湧入鼻尖,江南嘉差點沒當場吐了。
這血腥味如此真實,周圍的環境也有如實質,江南嘉知道自己是穿越了。
我的天老爺,這是穿到哪裡來了?一上來就這麼高難度嗎?
江南嘉死死咬了一下嘴唇,定了定神,盯上了那個麵相猙獰的男人,毫無疑問,是這個男人殺了那個小女子。
男人與那個貴人輕描淡寫地談笑。
“若是早從公子之所欲,與之歡好,也不至於臟了小人這把刀。”嚴辟隨手從阿靜身上割下一塊破布擦刀,看了江南嘉一眼,嘶聲說,“但這美人終不敢再叛,總算也沒白費工夫。”
他伸手丟下手上的東西,沾滿鮮血的布輕輕落在江南嘉的眼前,猶如被割下的心臟。
越過這塊血淋淋的布,南嘉順著小女子的手臂看向她的臉,才發現她如此年幼,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
她渾身都是乾涸的血跡,胸口有一個碗口大的傷口,像是被人掏出了心臟。
“男人對女子用刀。”江南嘉說。
男人的眼睛似乎射出幽暗的光芒,“是汝之奴隸,在公子與汝歡好時忽至於此,”他看著江南嘉的臉,笑了,“可惜,汝之女弗美也。”
“呼!賤骨頭!”公子厲嬰非常嫌惡地看了眼地上的屍體,抬手輕掩鼻尖,“嚴辟!拋奴隸之屍!至於南嘉,拘其身七日,絕其食,豈敢不承歡!”
江南嘉這才發現自己手臂上也沾了那名小女子的血,臉上也有淚痕。
是原身的淚。
嚴辟躬身控背行了個禮,一手抓起屍體,一手抓起江南嘉扛在肩上,安靜地走出營帳。
趴在嚴辟的背上,江南嘉不動聲色掃視著周圍的環境。
他們在一座丘陵之上,有好幾座素白的帳篷,而大多數士兵都席地而睡,營地綿延直至遠方,炊煙猶如纖細的手指,自近百座營火中升起,全副武裝的士兵坐在樹下磨礪武器,紅色的旗幟帶動旒帶飄揚風中,旗杆深深插進泥濘的地麵,旗上有一個用大篆寫的字,多虧原身的記憶,江南嘉認出這個字為“嬰”。
江南嘉心中一動,大篆不就是春秋時期的用字?
走近其中一個帳篷時,隨著清脆的鈴聲響起,一群士兵經過,後方的馬拉著一輛車。
那鈴聲原來是馬額上精美的鍚發出的。
士兵們大都穿著皮甲,領頭的穿著青銅鎧甲,身佩長矛。
見到嚴辟,青銅武士停步問候:“嚴軍尉。”
軍尉……江南嘉在心中默念,這是春秋時期晉國的軍官名。
——而原身記憶中,此國名為錦國。
江南嘉看向後麵那輛車:獨轅,兩輪,長轂,車廂開在後方,是敞著的。
這是戰車,而非後世用於交通的馬車。
嚴辟略微一點頭,越過眾士兵,將江南嘉扔進帳篷裡,自己則去拋屍了。
在他放下帳篷的簾幕時,南嘉看了一眼拋屍的方向,這才躺下。
在這個時代,命如草芥,更沒有人會尊重屍體。
南嘉閉上眼睛深呼吸幾次穩住心神,開始回憶原身的經曆。
原身剛經曆自己的侍女被殺這樣的慘事,思維混亂,南嘉暫時隻能得知,現在是烽火戲諸侯後,周王室逐漸走向衰微的時期,自己是被父親獻給公子厲嬰以謀求利益的,而公子厲嬰剛剛幫助周王室趕跑了狄人,大勝而歸,本想與她歡好慶祝此事,原主卻性子剛烈,抵死不從,原主的侍女阿靜還衝出來阻撓,於是阿靜就被公子厲嬰的屬下殺了。
這確實是春秋時期的背景,但南嘉自己屬於蘆國大夫的女兒,她現在所處的軍隊屬於錦國,都是現世有名的國家,卻非華夏史書記載的春秋時期的國家。
由此可以判斷,這裡的時空並非華夏的曆史,隻是和華夏春秋時期相似的平行時空。
南嘉試圖回想了一下原身的父親,卻發現原身十分抵觸,由此可知原身和父親的關係並不好,而原身的母親……南嘉隻能在記憶中看到一個模糊的憔悴的美人臉。
春秋時期的女子,大都是送給男人交換利益的,那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諸侯生四五十個兒子女兒,大臣們也不遑多讓,有那麼多子女,損失幾個也可以不當一回事,反正能再生。
父親不疼,母親弱小沒有話語權,看來指望母族是不可能的。
地位低,離家遠,家裡也不在乎她,難怪公子厲嬰敢對她如此無禮。
南嘉費力站起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穿著淺鸀色鑲青邊的,以樹葉為底的錦服,服裝極為繁複,走起路來有如霓虹國穿和服的女人一般,但相較之多了一股優雅大氣之美。
然而下裳是裹著的,跑不快。
她的手腕也如嫩柳一般柔弱無力。
不僅被關起來了,還弱小,若是被絕食七日,可能會餓死。
倒黴催的,穿到兩千多年前,又是這麼個處境,這要怎麼活?
南嘉抱著碰運氣的想法呼喚了一下係統。
沒人應。
這是讓她硬穿啊,連個金手指都沒給她!
南嘉試著與看守她的士兵搞好關係,以便能拿到一些食物,可不想這個時代雖然落後,但軍紀相當森嚴,除了看到她的容貌驚訝了一陣,那士兵並未與她說一句話。
及日中,眾人開始用餐。
坐在營帳中,南嘉聞著食物的香味,肚子咕咕作響,餓得眼睛都睜不開。
害怕自己一閉上眼睛就一命嗚呼,她便把濃密微亂的長發打開重理,恍惚中,她想起原身極小的時候,老嫗唱的歌,手裡攏著頭發,嘴裡便輕輕哼唱: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
……
同一時刻,在帳篷外,金燦燦的日光照在綠意盎然的槐樹上。槐樹下鋪上了厚厚的素緞,其上擺著兩個榻幾,兩位華服少年跽坐於榻幾後方。
侍女低眉順眼地端來可口肉食,奉於二位公子。
公子厲嬰拿起桌上的酒樽喝了一口,左手比出請的姿勢,笑曰:“弟弟,這是我的下屬特在此地抓的野味,弟弟可要多嘗嘗。”
“足矣。”公子胤掩唇輕咳一聲,對正在倒酒的侍女輕聲吩咐,侍女一抬眼,目光正好與他撞在一起。想是怕她害怕,公子胤微微一笑,侍女頓時目光羞怯。
他的頭發濃密漆黑,規整地用玉冠半束於發頂,長得白淨俊美,額頭光潔,目若清泉,當真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
侍女忙借收酒的動作避開貴人的視線,埋首退下。
“多謝哥哥。”公子胤也比出請的姿勢,喝下了酒。接下侍女給的絲緞淨手之後,剛從盒子裡拿出鷓鴣肉,隻聽不遠處傳來喃喃的人聲吟唱。
……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嗓音甜美,純淨無瑕。
靜聽了一會兒,公子胤說道:“美哉,渢渢乎,婉而熙熙。”
公子厲嬰放下酒樽,問道:“誰在唱歌?”
侍者忙答道:“是公子新收之妾,蘆國之女江南嘉。”
“原來是她。”公子厲嬰麵無表情,“我隻知她性子剛烈,卻不知她唱起歌來如此柔婉。”
他輕哼一聲,對侍者說:“叫她不許再唱,否則施以鞭刑。”
公子胤道:“且慢。”
公子厲嬰轉身看向弟弟:“為何?”
公子胤緩緩道:“哥哥可知,她唱的是什麼?”
公子厲嬰:“管她唱的是什麼!此女美則美矣,不柔不順,誅之不足為惜!”
公子胤搖搖頭:“此歌出於《邶》,是一首慰母之歌,蘆女剛被送來,自然思母,哥哥若是借此寬恕於她,世人皆謂兄為孝子矣。”
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周禮的核心觀念之一就是孝。不孝的人會被國家和臣民反對,孝順的人則會得到支持。
公子厲嬰有意於世子之位,名聲自然是越好越有利。
公子胤又佯作恍然,促狹笑道:“與狄之一戰耗時八月,想必哥哥念母久矣,已覓得鷓鴣數頭,唯待回到薊陵,獻於父母。”
厲嬰大喜,遂道:“弟弟說得甚是!”
轉頭對侍者道:“此女有功,賜其吃食!”
侍者躬身:“是!”
胤對厲嬰的推崇,讓公子厲嬰想到了自己作為兄長的責任,便道:“你還未娶妻,也沒有女人,蘆女甚美,我就將她送給你吧。”
公子胤輕咳一聲,委婉推辭道:“我生而有疾,巫醫說我二十歲之前不能娶妻,恐怕不可答應哥哥的好意。”
厲嬰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