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祜祿氏並未驚慌,隻從容起身告罪。
“太皇太後,太後請息怒,奴才笨手笨腳沾濕了臣妾的衣衫,請容臣妾到偏殿整理一番。”
吳雅正匍匐在地上,聽到太皇太後說了句去吧,她趕忙起身攙扶著鈕祜祿氏前往偏殿。
入了偏殿屏風之後,吳雅邊伺候鈕祜祿氏擦乾淨袖子上濕漉漉的水漬,邊焦急看向鈕祜祿氏。
“你是不是有話要與本宮說?”
“娘娘,眼下正是三藩戰事的節骨眼上,大清的八旗子弟都在前線浴血奮戰,可太皇太後與萬歲爺最忌諱後宮乾政。”
“皇後是內命婦之首,分內之事,乃照拂外命婦才是。”
“恕奴才鬥膽,有一句逆耳之言不吐不快,鈕祜祿氏的身份既成就了您,可也毀了您。”
“鈕祜祿一族的子弟,多是咱滿八旗衝鋒陷陣的精銳先鋒,自從您的阿瑪獲罪之後,鈕祜祿一族的子弟都人人自危。”
“畢竟您的阿瑪遏必隆是罪臣,您便是罪臣之女,況且您還是罪臣鼇拜的義女。”
“因著誅鼇拜一事,鈕祜祿一族和鼇拜所在的瓜爾佳一族更是收到了重創。”
“可如今戰場上勢力最大的卻又恰恰是鈕祜祿一族和瓜爾佳一族,滿軍旗的舊熏貴還在忌憚萬歲爺因鼇拜一事秋後算賬,而萬歲爺也在忌憚這些勳貴會群起而攻之。”
“您是萬歲爺的臣妾,更是鈕祜祿一族和瓜爾佳一族在後宮的底氣。”
“奴才諫言,娘娘若為皇後,頭等大事該是為您的阿瑪修建家廟!”
“你.....”
鈕祜祿氏此時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她知道給身為罪臣的阿瑪立家廟究竟意味著什麼。
此時她猶如醍醐灌頂,她沒料到一個包衣奴才竟有如此胸懷格局,相較之下,她倒是心思狹隘了。
撥雲見月間,她似乎看到了鈕祜祿一族終於衝破了當年義父鼇拜逆黨的束縛和禁錮,看到了自己成為鈕祜祿氏和瓜爾佳氏兩族的榮光。
“烏雅氏,本宮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此時鈕祜祿氏激動的連呼吸都變得紊亂,她強製壓下歡喜的情緒,定了定神,轉身離開了偏殿。
鈕祜祿氏回到了正殿內,曲膝跪在地上,從容說道:“回老祖宗,臣妾隻是一介深宮婦人,哪裡知道前朝之事。”
“皇後乃內外命婦之首,大清的兒郎們在前線保家衛國,若身為皇後,首要的是先照拂將士們的家眷,不讓這些家眷受任何委屈,如此方能安定將士們的心,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安心保家衛國。”
“再有,臣妾若為皇後,則會給阿瑪遏必隆修建家廟。”
“放肆!遏必隆乃罪臣,你給他修建家廟是何意?難道覺得他無罪?”太後此刻不悅的訓斥道。
“好!鈕祜祿氏,你有心了!”
太皇太後倏然激動的起身,親自將鈕祜祿氏攙扶起身。
“好孩子,告訴哀家,你為何要給你阿瑪修建家廟?”
“回老祖宗,臣妾的阿瑪遏必隆的確是罪臣,但修建家廟,並非鈕祜祿氏家族自己的事情,而是為了通過修家廟,告訴滿朝舊勳貴們,大清和萬歲爺並不忘他們的汗馬功勞。”
“朝廷給罪臣遏必隆都修了家廟,並未否認他曾經的功績,那麼逆臣鼇拜一事,將會徹底翻篇。”
“正值三藩之戰的關鍵時刻,朝廷內外更需齊心協力。”
“好,你是個好的,你儘管去修遏必隆的家廟,回頭讓皇帝親自給你阿瑪撰寫碑文。”
太皇太後欣慰的拍著鈕祜祿氏的肩膀,如今這風雨飄搖的大清,需要如此賢後。
而太後此刻麵如死灰,完了,敗局已定。
雖然罪臣遏必隆的庶女為繼後,毫無轉圜餘地,畢竟三藩作亂,四位輔政大臣中,罪臣遏必隆家族的支持是至關重要的。
可今日她本想借著這個機會來羞辱那罪臣之女一番,讓她坐上後座,也自知德不配位,讓她在後座上如坐針氈。
可不成想卻成就了那庶女的無上榮光。
太後氣的麵色鐵青,她不甘心的想要借昨日儲秀宮的格格在乾清宮受辱一事,故意刁難,賜死那奴才泄憤。
可抬眸之時,卻看見那宮女臉頰都腫成了豬頭。
太後瞬間啞口無言,再無發難的借口,畢竟鈕祜祿氏已然下狠手謝罪了。
吳雅此時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太皇太後方才說了,讓鈕祜祿氏儘管去修家廟,回頭還讓皇帝親自攥寫遏必隆的碑文。
意思就是說,太皇太後一錘定音,認可了鈕祜祿氏為繼後的身份。
接下來就是各方的溢美之詞,吳雅才驚覺那少女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佟佳氏。
回到翊坤宮之後沒多久,鈕祜祿氏就接到了立後的聖旨,立後大典定在八月二十二日。
聖旨令大學士索額圖為正使,大學士李霨為副使,冊立鈕祜祿氏為皇後。
不知皇帝是不是故意惡心皇後的,不僅讓赫舍裡皇後的叔父索額圖為冊封使者。
更讓人震驚的是,皇帝竟然在同日頒布大封六宮的旨意,活生生打了新後的臉麵。
皇帝甚至還將宜嬪封嬪的典禮安排在了封後大典之前。
此時翊坤宮內,吳雅正站在梳妝台前,小心翼翼替皇後用篦子梳頭。
“烏雅氏,你今年幾歲了?”
“回娘娘,過了今年三月,奴才就滿十七了。”
皇後看著鍍銀玻璃鏡裡眼角皸裂般蔓延開的細紋,揚唇淺笑道:“本宮今年也才十八,怎麼覺得覺得自己活得像一座行走的墓碑。”
吳雅將方才梳下的幾絲銀發藏在手心裡,不知該如何回答皇後這句慨歎。
罪臣庶女為了家族崛起,入宮爭奪後位的艱辛和壓力可想而知。
畢竟她背負著父親遏必隆、義父鼇拜罪孽的名聲。
她更需比彆人要付出更多努力和智慧,才能在宮中生存下來。
此時看到皇後的神情愈發失落沮喪,吳雅忍不住開口安慰。
“娘娘,萬歲爺特意下旨為您舉行大徵禮,要知道元後大婚才有的納彩,可見萬歲爺對您的情份之深厚,您是嫡妻,誰都越不過您。”
“是啊。”鈕祜祿氏眸色複雜,抬手撫著枷鎖般冰冷沉重的滿頭珠翠,語氣依舊是淡然若水。
她心裡很清楚,那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做給前線的鈕祜祿氏子弟看的,無關情愛。
此時吟霜端著托盤入內,亦是滿眼喜色。
“娘娘,今兒是十五,按照規矩,萬歲爺每月初一和十五,都需宿在皇後宮裡。如今立後聖旨已曉諭四海宇內,循例打從今兒開始,就需遵照規矩行事了。”
“奴才伺候您沐浴更衣,一會萬歲爺也該來了。”
“不必了,他不會來的。”
鈕祜祿氏拿起了書劄,繼續埋頭認真看書。
吳雅有些詫異於皇後的篤定語氣,她也曾聽說過皇帝不喜歡這位繼後,但沒有料到皇帝竟然對繼後如此厭惡。
這二人之間到底發什麼了什麼天大的隔閡?
吳雅不敢探究太多,隻恪守本分的做好奴才的差事。
吳雅將用過的銅盆端到了殿外,倏然聽到守門的太監提醒萬歲爺聖駕正朝翊坤宮而來。
吳雅趕忙小跑著將這個喜訊通知給皇後,沒想到素來淡然的皇後竟然有些手足無措和難以置信。
她忽然有些心疼皇後無措的舉動,皇帝該對皇後有多不待見,才會讓皇後對於皇帝的接近,顯得無措和彷徨,而非繾綣的情深。
“吟霜,你..本宮..本宮方才吃了幾盞花茶,本宮唇上的口脂夠不夠?”
“快去取萬歲爺最喜歡的碧螺春來,我..你,吳雅,你隨本宮去接駕。”
“娘娘,您是皇後,與萬歲爺是紫禁城裡唯一的夫妻,娘娘..”吳雅的語氣有些哽咽。
“嗯,本宮知道。”鈕祜祿氏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有些尷尬的垂下了眼簾。
可距離她上回與萬歲爺在除夕家宴上匆匆一瞥的照麵,已間隔六十七天又三個時辰了。
試問世間哪個女子不期待得到夫君的寵愛,她雖是皇後,但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尋常女子。
鈕祜祿氏隻在心腹的奴才麵前短暫的失態之後,就落落大方前去接駕。
玄燁入了翊坤宮,迎麵就看見一張蒼白滿是血印的臉,此刻那人的臉頰甚至腫的有些虛浮。
“臣妾恭迎萬歲爺。”
“嗯,平身。”
玄燁看向跪在地上見禮的皇後,眼神陡然冷冽了幾許,他並未親自將皇後攙扶起身,隻漠然站在原地。
吳雅跟在皇後身側攙扶這皇後起身,抬眸之際,她敏銳的感覺到皇帝此刻心情不佳。
帝後二人入了正殿內,皇帝就板著臉屏退了奴才。
吳雅和吟霜二人欣喜的去準備伺候帝後就寢的事宜,卻冷不丁看到一旁的梁九功朝她輕輕搖頭。
吳雅愣怔了片刻,就拉著吟霜乖乖的站在了梁九功身側。
她正納悶,倏然緊閉的殿門打開,皇帝龍驤虎步,寒著臉獨自踏出殿內。
距離皇帝入內殿,最多才過去一盞茶的時間。
待皇帝走遠之後,吳雅和吟霜二人趕忙入了內殿。
此時皇後一臉恐懼和茫然不知所措,見她們來了,皇後忽然語氣焦急地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