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1 / 1)

劍雨樓 七一一便利店 4501 字 5個月前

榮微眼眸微沉,一時竟有些怔愣。

可她的麵色還是一如既往,冷中帶著疏離,笑容斂去後,江隴和她對視不過一眼,心便驀地一沉,隨即瞥開。

他連忙放開榮微的手臂,試探著又問:“這紅梅山莊是做生意的,咱們銀兩可夠?”

榮微頓了頓,重新挽住他,“銀兩不重要,我這回要買的,也不是價值連城的東西。”

要買東西?

其實江隴到現下還不知榮微為何突然說要來這紅梅山莊。

彼時和她做戲給常舒明看,他原本隻當是要阿淺去監視常、林二人。

玄宗門和建安穀此次都隻派了這兩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人過來荔枝宴,可《劍靈錄》多罕見的東西,怎麼可能讓兩個武功、心計都不如其他江湖前輩的小子來拿?

他自是以為了解榮微,知道她麵上雖對鬼質枯之事不甚在意,實則早已對常舒明和林拓留了心眼,她有疑,自當需要有人去看著那二人。

阿淺年紀小,心思看著單純,於是才借由紅梅山莊之名,派她前去。

可他如今和榮微所來的紅梅山莊詩酒宴,招的是真正的生意人,買賣皆以千金為底,榮微卻說,她要買的,不是什麼貴重之物。

思及此,江隴還是怔疑道:“屬……我原本以為,紅梅山莊隻是個幌子。”

“不。”榮微目光落在園林正中的亭台上,勾唇一笑,“今夜有樣東西,我同樣勢在必得。”

江隴順著她視線看去。

江南園林水石潺潺,風竹相吞,亭台水榭煙霧渺渺,香焚寶鼎,琵琶女跪坐其間,一旁圍著一堆鑲碧掛金的商人,正對著一副棋盤,笑聲朗朗。

下著雨,春意漸深,鑽人肺腑,這些富商皆披著妝緞大氅,腰環金佩,瞧見迎麵走來的二人,一黑一白,皆是樸素常服,眼都不抬,又繼續盯著執棋的二人。

這一局棋已經下了小半個時辰。

榮微靠在亭台的簷柱上,指尖輕輕點了一下身後側的江隴。

江隴沒有站直,也是一樣懶散地半靠在柱子上,抱著手臂,和她肩磨著肩。

他還在細細打量四周的人,察覺到榮微有話要說,連忙低頭,湊了耳朵過去,目光由上至下,落在了棋盤上。

“你覺得誰會贏?”榮微聲量壓得很低,帶著點清而淡的沙啞,輕輕摩挲過江隴的耳骨。

她身上還有白日同阿淺去香藥鋪子買的檀香味,氣息清雅,似雪中梅輕拂暗溢。

榮微從前不曾施過粉黛。

那時候,她身上總有劍雨樓中淡淡的熏香味,江隴一直覺得,那是他聞過最好聞的香質,尋常女子慣用的那些紛繁異香,刺鼻而劣質,都不如她的氣息令他感到安心。

此番為了將身份做足,她才開始添了些尋常女娘子的飾物與香料。

如今檀香味鑽入江隴鼻尖,他又一時有些恍惚,怔了半晌,想也沒想,便答:“黑子。”

此時白棋已連爭了三角,布局嚴謹,精妙玄巧,可見執白子的人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另一人所執黑子卻是棋勢凶猛,直搗白子內腹,勢如破竹,雖隻占一角,看起來卻是勝算更大。

榮微輕輕一笑,搖頭道:“我賭白子。”

“下棋者心性可從棋路窺見一斑,我們今夜要做生意的,是商人,而非江湖人。”

榮微眉梢揚了揚,沒再壓低聲音:“黑子心性急,雖棋力稍好於白子,然而他太想贏,破綻自然也就顯露無疑,而白子麵對凶猛攻勢,卻仍不疾不徐,此等心智,更適合經商之道。”

她此話一出,旁邊終於有人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問道:“夫人也懂棋?”

“家父生前好棋道,我也跟著略知一二。”榮微笑答。

不過頃刻間,棋局形勢陡然生變,白子竟在三步之內,悄悄蠶食掉黑子的內腹,原本的劣勢翻轉。

輸贏已定。

執白子的是個年過半百的商賈,他滿麵笑容,朝對方拱了拱手,“承讓,承讓。”

對麵歎息起身,姿勢做派更像江湖中人,見商賈贏了仍對自己依舊禮貌客氣萬分,也忙躬身拱手,半敬重半揶揄地回道:“東家今晚在這做莊,以您的棋力,這琉璃盞怕是出不來手咯!”

東家捋了捋胡須,嗬嗬一笑,麵容十分和善,聞言也不惱,隻道:“我賈平做生意,可從不在乎多,隻在乎平衡。”

“是了是了。”那人也跟著笑道,“賈老板生意人,最不少的就是經商渠道,也不愁這琉璃盞尋不到有緣人。”

這時,有個清雅女聲落進琵琶聲間:“二位所說的琉璃盞,可是先帝禦賜的那一尊?”

賈平一愣,聞聲看去,一雙看起來慈和的眼卻掩不住其間藏著的鋒芒,他上下將榮微和江隴打量一番,這才收去試探,笑意更深了些。

“你們莫不是那嶺南道來的荔枝夫婦?”

榮微支起身,麵色溫和,抱手回道:“正是。”

心中不由得讚賞了一番蕭若雲的攀談交友功夫。

不過兩日時間,這蕭若雲便在這臨安城內將他那好把控、喜八卦的性子發揮得淋漓儘致,就連這打不著交道的商賈也已經知道了她和江隴的存在。

賈平眼神瞬間一亮,忙起身,回道:“百聞不如一見,賈某不知,這荔枝夫婦竟是如此年輕。”

“不過是做些小本生意。”榮微客氣笑笑,“如今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和我夫君一同北上,求一個立身機會。”

賈平又是幾聲爽朗大笑。

笑罷,他重新掀擺坐下,旁邊的小廝隨即開始收拾局麵,賈平手中捏起一顆黑子,看向榮微,“夫人既入了這紅梅山莊,定是知曉這裡頭的規矩。”

棋子用的是上好玉石雕製,晶瑩透亮,賈平卻毫不在意地隨意往棋盤上一擲,“棋局此處由我做東,出的便是夫人方才所問的先帝禦賜琉璃盞,規矩很簡單,不問價錢,隻問棋道。”

“若你或是你的郎君能贏我,琉璃盞賈某即刻呈上,不要你們一分子兒。”

“但若是你們輸了——”

賈平眼睛眯了眯,“二位就得留下於你們而言最珍貴的東西,就像方才同我下棋這那位,他賭的,是他的佩劍。”

江隴聞言皺了皺眉。

他看了榮微一眼,見她作思考狀,一時斟酌,便也跟著垂了眸。

好一會,榮微才猶猶豫豫地回答:“方才我瞧賈老板棋力精湛,以我之力,要贏怕是很難。”

原本看戲的眾富商聽她話中之意像是要打退堂鼓,一時失望,嚷著便要走。

誰知下一刻,榮微複而開口,眉梢帶著笑意:“我們此次是來赴侯爺的荔枝宴,身上帶的最珍貴的,自然是荔枝果,若賈老板不嫌棄,那便以此物做賭,如何?”

這下不止圍觀的眾人訝異,連江隴也是麵有驚色,下意識便拉了榮微的胳膊,輕呼一聲:“不可!”

他和榮微從不曾對弈,對於棋道之事,最多隻是紙上談兵,榮微或可從棋語窺伺人心,可若真要與人下棋,怕是毫無勝算。

何況他也是想不通,這琉璃盞除了名貴,並無旁用,用荔枝果來換,無論如何盤算,都不對等。

榮微卻是拍了拍他的手,柔聲細語解釋道:“夫君莫急。”

“如今官家不再抑商,咱們商人地位上升了,在這偌大的臨安城內,做生意的門道自是越多。何況賈老板為人豁達,我們就算把荔枝果輸給他,拿不到想要的,也不算虧。”

江隴聽出她話中並無爭勝之意,一時不解,又聽榮微用隻有他倆能聽到的聲量說:“我與他對弈,並不是真的想要這琉璃盞。”

她此言格外認真,雖柔而軟,可眉眼中卻挾著那令他熟悉又害怕的冷意,江隴輕吐出一口氣,不再阻攔。

卻驀地想起,白日裡阿淺還曾偷偷問過,鬼質枯之事他與她數次默契配合,是不是因為他總能知曉樓主心中所想。

彼時江隴無言看著純稚的小姑娘,搖了搖頭,沒有解釋。

多數時候,他也隻是循規蹈矩地執行樓主的命令,其實並不知道榮微的真實想法。

不能猜,更猜不透。

是阿淺把他看得太高了。

劍雨樓的影衛和侍女,在榮微眼裡並無不同。他是影子,本就不屬於這繁熱的萬家燈火,自汙穢與垢血中艱難爬出,幽暗地底如是多年,年歲不長,塵卻滿身。

他甚至連阿淺都不如。

榮微對她——

江隴眨了眨眼,試圖擠去那紛擾的神思,看著已經落座在賈平對麵的人。

隻不過,這幾日溫柔鄉待得久了,他有時候也總會耽溺和恍惚,那聲“夫人”是否並非一場空夢。

“夫人,請。”

賈平指了指黑子棋盒,徹底打斷了江隴的思緒。

榮微沒有推托,二指捏起黑子玉石,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猶豫地直取天元。

人群中有人嗤笑一聲,很輕,江隴抱著手臂,聞聲眼皮微微一掀,睨了那人一眼。

淡薄漠然的,那人下意識噤聲,默默地隱入人堆之中。

賈平絲毫沒受影響,白子迅速一落,道:“夫人果然有勇有謀,如此,賈某還真對這荔枝果越發興趣了些。”

榮微落子極快,像是沒有任何套路招式,隨意而行。

她輕笑回道:“去年嶺南雨水正好,荔枝長得大而甜,水嫩多汁,研製成的荔枝果喂過了清茶,加上冰庫凍了一整個秋冬,又甘又香,賈老板是臨安人,應當會喜歡。”

賈平大笑,“好,夫人爽快!此局痛快!”

榮微還是那副從容淺笑的樣子,道:“若非往北難以摘植,此番我們便會帶些荔枝苗來了。”

“的確,一方水土養一方作物,這荔枝如此珍稀,方能得世間人垂涎。”賈平攏攏衣擺,這回猶豫了一會,才落了子。

懂棋數的人一看,這一局,賈平和榮微下時,少了方才和那江湖客的纏鬥模樣,更多了幾分隨性,但——

棋局變化瞬息,賈平抹了抹胡須,後背被氅衣浸出點點汗,這一子,他竟是思索了更久。

一黑一白,幾乎不相上下。

他能看出榮微棋力並不強。

可交鋒間,她一麵同他交好攀談,一麵進退遊刃有餘,時柔時剛,變化莫測,賈平盯著麵前這雙不沾染情緒的眉眼,以他閱人無數的經驗,愣是沒能看出她任何的波瀾起伏。

就好像,她心已入定,不沾塵間。

少頃,伴隨著最後一子落,席間隨之一聲歎息。

“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