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剁肉的聲音始終未停,魏如青心裡頭也始終堵得難受。
她向來是不惹事的性子,與人有矛盾,永遠是退讓的那個。
鄰居倘若非要剁肉,她也隻能自認倒黴。
打小,她就沒什麼脾氣,唯唯諾諾,恭順聽從。
她這輩子,唯二的兩次發脾氣,都沒好下場,於是此後便更不敢有脾氣。
第一次發脾氣,是為了小姑姑。
魏如青是家裡的老二,上頭一個傳宗接代的長兄,下頭一個體弱多病的妹妹。
爹娘的關愛,她向來得到得少。於是她很早就學會了討好、觀察和忍耐。隻有在小姑姑麵前,她才可以不那麼麵麵俱到,能夠撒撒嬌,耍耍賴。
小姑姑是這世上最疼她的人。
可惜紅顏薄命。
小姑姑的未婚夫婿應征入伍,多年來生死未卜,小姑姑便一直待字閨中,一直等著。後來,終究是憂思成疾,一病不起。
小姑姑明明說過,想葬在城外的山頭,麵向著出征將士歸來的方向。
可爹卻為了錢,連這點小小的遺願也要違背。
那時候,她兄長想去刑部,需要打點,家裡實在拿不出銀子,爹便做主,給小姑姑配了個冥婚。“聘禮”到手,剛好夠疏通關係。
魏如青因為此事,與娘家鬨得很不愉快。那是她頭一次和爹娘紅了臉,可結果,什麼也沒有改變。
爹扇了她一耳光,將她趕出家門。哥哥罵她拎不清,咬牙切齒地警告她以後少管娘家的事。
沒有人在乎小姑姑,也沒有人在乎她。
這件事發生之時,她還是齊靖的妻子。
她因此事一直憋著氣,彼時齊靖又在考學的節骨眼兒上,兩個人脾氣便都不大好。
一天晚上,她給齊靖端去宵夜,打擾了他看書,齊靖便衝她發了火。她一向什麼都順著丈夫,那天卻沒忍住,脾氣上來摔了碗筷,和他大吵一架。
這便是她第二次發脾氣。
爭吵聲召來了公婆,婆母把桌一拍,怒喝一聲“還吵什麼,不如休了算了”!
於是,她和齊靖就這麼結束了。
當然,吵架隻是最後那一根稻草。她三年無所出,才是主因。
她與齊靖相識於清明河畔,彼此是一見傾心。二八年華,她嫁給心愛的少年郎,婚後甜甜蜜蜜,恩恩愛愛。
成親三個月,魏如青便有了身孕。隻可惜,沒過多久就出了意外——她在澆花的時候腳下打滑,摔了一跤。
齊靖氣得把她的花全鏟了,怪她毛手毛腳,分不清輕重。
鏡子,就是那時候出現的裂痕。
那次小產過後,她的肚子便再也沒有動靜,她在齊家也再沒養過花兒。
齊靖上頭曾有兩個哥哥,皆因意外早亡,家中對他寄予厚望,怎容他沒有子嗣。
不過是與齊靖吵了一架,公爹婆母便借題發揮,攛掇齊靖休了她。
齊靖到底顧及了她的顏麵,沒有給她休書,隻與她寫了和離書。可即便如此,也掩蓋不了他的冷酷無情,高傲獨斷。
那時候的魏如青,抬頭看天,隻覺得那天上罩著一塊巨大的黑布,哪有什麼青霄白日。
這兩次發脾氣,叫她傷痕累累,叫她失去了一切。此後,她便越發覺得,自己就不配有什麼脾氣,合該做個聽話的人。
於是後來爹娘安排她二嫁周諾,她也就聽話地嫁了。反正,她也無法生兒育女,去當個後娘,將來有人養老送終,對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結局。
嫁到周家之後,她又開始養花。
周諾是個好夫婿,會幫她看護花草,還為她的花兒寫過詩呢。
沒人盯著她的肚子,兩個繼子也都是乖巧聽話的,婆母雖偶爾要擺婆母的款兒,但周諾也總在中間說和。
她日漸認了命運,將齊靖從心裡放下,與周諾好好過日子。
一晃眼,又是三年過去。
爹娘先後去世,妹妹遠嫁,魏如青與娘家更是疏遠了。她常去小姑姑墳頭上香,爹娘那邊倒是去得少。
這次周諾出事,她回娘家求助,是厚著臉皮去的,做好了遭受奚落的準備。
誰知對方根本不給她開門。
如今已是走投無路,隻有齊靖那裡,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魏如青擦去眼角的淚,伸著脖子看了眼銅鏡中的自己。
相比六年前,她瘦了,憔悴了,不再那麼好看了,就連眼神都木然了。這樣的她到了齊靖麵前,會不會更加討他的嫌?
還是說,齊靖根本不會見她。
魏如青就這樣一直忐忑著,直到彥兒睡醒。然後,她換上自己最好的衣裳,重新梳過頭發,描了眉,抹了胭脂。
再看鏡子,卻還是找不見自己少女時的影子。她對著鏡子扯出一絲笑,隻覺一臉苦相,難看死了。
再怎麼打扮,也隻能如此了,魏如青帶上家裡僅剩的一點錢,出了門去。
周母在家照看孩子,不放心地盯著她出門,板著臉叮囑她:“若還辦不成,你就彆回來了!”
魏如青聽話地“嗯”了聲,步子走得沉甸甸的。
去齊府的路上,她緊著手裡這點錢買了些糕點,都是齊靖從前愛吃的。隻是,他如今位高權重,山珍海味擺滿桌,不知還瞧不瞧得上這些小東西。
如今的齊府是高門大院,並非先前的柴門小戶,她還從未去過呢。一路問到齊府門口,已是黃昏時分。
齊府的大門沒那麼容易進,她自報乃是齊靖的前妻,門房才將信將疑地將她領進去。
齊府的門檻好生的高,青石板鋪就的回廊好生的長,她走了許久才到花廳。
“首尊大人在書房忙著,您且坐下稍等。”接待的小廝給她上了茶點。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屋內,見廳堂中的陳設無一不精致,雕花繁複,瓷器精美……她沒什麼見識,叫不上名字,隻曉得都是好東西。
螺鈿椅子她隻敢淺淺地坐,隻恐齊靖嫌棄她弄臟了椅子。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魏如青這一等就等到天黑,齊府開始點燈了。
她坐如針氈,像被丟進了烤爐慢慢地烤,連呼吸都覺得悶。她想逃離,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若逃,周諾便死定了。
一直等到很晚,天上能看見星星了,齊靖也沒有出現。
魏如青沒好意思碰那些待客的糕點,一場等待下來,已然餓得前胸貼後背。大約還有緊張的緣故,她的腦子直犯暈。
也許,齊靖就是想這樣的羞辱她。沒關係,隻要他肯出手幫這個忙,他再怎麼過分她都能忍。
魏如青安安靜靜地坐著,胃餓得隱隱作痛。終於,她實在忍不住,埋下頭,難受地按了按肚子。
便是在這時,一道男聲在門口響起,帶著幾分疏離的笑意。
“周夫人與夫君還真是伉儷情深,都已經這麼晚了,還在這兒等著。我若不來,你是打算在我這兒過夜了?”
魏如青慌忙站起來,許是動作太大,腦子緊跟著便覺一昏,險些載倒下去。她扶住桌子,望著對方,尷尬又忐忑地喊了聲:“齊靖……”
不,她怎麼能直呼其名呢,慌忙改口,“齊大人,我……”
齊靖把扇子一抬,打住她的話。
魏如青局促地望著他。
整整三年不見,當年她傾心愛慕的那個少年郎,依然神明爽俊,隻是又在這之上添了一層沉穩與從容。
不過是隨意的一個挑眉,便讓她心頭亂跳,嘴笨得說不出一個字。
他趁夜而來,一襲黑衣黑靴,手中握著一把水墨折扇,下墜一塊朱砂墜子,乾練之中帶著一股威壓。
對方看過來的眼神,讓魏如青覺得自己好似個待審的犯人。
她不自覺地後退半步。
“你來求我救你夫君,我可說得對?”齊靖在椅子坐下,放鬆地靠著椅背,嘴角微微一勾,“周夫人。”
“周夫人”三字,咬得略重。
魏如青忙點點頭:“是,我……我夫君並未參與謀逆……我實在沒辦法了,才厚著臉皮來求你幫這忙,看能不能重審。齊大人……”
“嘖——”齊靖又一次沒許她將話說完。
“‘齊大人’?好歹也是同床共枕了三年的人,叫得好生疏啊,周夫人。”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依然把那“周夫人”三字咬得頗重。
魏如青素來是會察言觀色的,可眼下卻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旁人慣來喊她“魏娘子”、“魏夫人”,可齊靖偏偏要把夫姓安在她頭上,喊她“周夫人”。
若“齊大人”是叫得生疏了,這聲“周夫人”豈非喊得更疏遠。
魏如青沒想明白,但她知道,齊靖素來喜歡聽好話,喜歡被捧著,若把他哄高興了,他便從不吝嗇他的偏袒和愛護,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願意去摘來給你。
於是她開口,將口吻放得更卑微了:“當初是我不知惜福,才落得如今這個下場。齊大人架海擎天,又雅量非凡,想來不會與我這卑不足道之人計較。”
齊靖:“哦?”端起她未飲的茶盞,潤潤喉嚨。
魏如青:“外子是個愚鈍的,未考得半點功名,不過是因寫得手好字,常被請去幫寧王謄抄詩文,所得銀兩僅夠填補溫飽而已。若他參與了謀逆,豈能不得好處……然家中時常數月不聞葷腥,實在清貧……我的日子,半點比不得先前……跟著您時。”
她停頓下來,觀察著齊靖的臉色,見他並未有絲毫被取悅的表情,又道,“我如今這般落魄,也算是自作自受,隻求齊大人看在當年的情分上,幫我一把……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齊靖掀起眼皮,那喜怒莫測的眼睛掃過來,含著幾分笑:“當年的情分?嗬,可這年頭,誰不是無利不起早,有利盼雞鳴……情分,未必好使。”
扇子一收,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到她身旁,微微地低下頭看著她,“周夫人可知,求人辦事,得先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