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格尼斯的回憶錄(一)
在一切開始之前,我想,我有必要回憶一下我和安德初次相遇的故事
新曆211年,一個人們不願談起的年份,那年,我19歲,在用攢了幾年的錢買下小半套房子後的第二個月,一場無法抵禦的魔法汙染就席卷了整片歐菲爾大陸
當然,包括故事發生的萊茵小鎮
我被我工作的報社辭退了,在整個小鎮所有報社人員的試用期都剛剛一並結束的時候,給我的理由,是我並不適合這份工作
在我收到辭退信的時候去編輯部找過主任,她說著那些官方的話,一麵充分肯定我的能力,含含糊糊的說了句“確實不錯”,但更多的,是隱忍的憤怒暗自生長,我真的快要哭出來了,想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可是最終,我什麼也不敢說,慌也似的離開了報社
我該到哪裡找一份新工作呢?
在與我合住的舍友們,各個去編輯部上班時,我隻能磨一個又一個錘子,落差是極大的,嫉妒與無奈讓我生了一場大病,我開始懷疑我的能力,懷疑我筆下的文字
可我又能怎麼樣呢?
在連寫字的紙都支付不起的八個月後,兩名自稱是【高塔】教授的人找到了我,他們說,他們想找我,幫忙寫幾篇文章,有關萊茵小鎮魔法汙染下的發生著的一切
他們很高興我曾在當地一鎖學校的文學專業讀過半年書,我對他們的要求感到奇怪,但我照辦了,因為他們支付了我一定的酬金
直到十多年後,我才明白當年的他們為何讓我寫那些報道,那筆不小的報酬,也讓我在那場持續了將近兩年的大汙染中活了下來
因為我的文字,從來寫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當時的我以為我們的合作並不會長久,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出資,甚至專門以他們協會的名義,開辦了一家小小的報社,撰稿員隻有我一個人
時至今日,我仍舊無比感謝他們,秦安教授跟白以德教授,是他們,在我茫然失措,漂泊無依的時候,給了我一場永不落幕的舞台
周圍的一切都能變成我的文字,在我在發表了我的第十三篇報道後,他們又突然邀請我去當地的一位姓坎貝爾的沒落貴族那,做一篇專訪,專訪那座房子名義上的女主人,坎德拉夫人
坎德拉夫人身材有些發胖,她長的並不漂亮,頭發是金色的,但我想,坎德拉夫人一定是個浪漫至極的女人
她的裙子樣式簡單,沒有華麗的裙擺,沒有誇張的束腰,但是極具特色的是,裙子上繡了一朵玫瑰花,鮮豔的紅色,開的正好的那種
在白以德教授說明來意後,她當下便同意了我們進行專訪,並直接把我們領到了會客廳裡,這並不常見
除此之外,她是個極其和善的女人,在我不小心打翻了裝滿蜂蜜酒的杯子後,她趕忙就收拾了,還問我是不是要換成葡萄酒,我拒絕了,在我的印象裡,葡萄酒總是又苦又澀
小酒館裡的葡萄酒就是這樣,大多是二次製作的,葡萄的原味早就沒有了,在這場恐怖的汙染侵襲之前,我去過兩三次,酒館的老板還總是把肉做的特彆鹹,於是人們不得不多喝很多杯酒,不過這些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後來我才知道,坎貝爾姥爺是做葡萄酒生意的,或者說,這原本是坎德拉夫人的家族生意,在坎德拉嫁到坎貝爾家族之後,坎貝爾姥爺就接手了他們的生意,和坎德拉夫人的哥哥們一起
坎德拉的父親老坎德拉姥爺,在他的小女兒嫁到這的第二年就去世了,聽說是死於一場瘟疫,可是坎德拉夫人卻不這麼想
沒落貴族跟暴發戶的家庭組合並不罕見,兩個家族各取所需,商人想要發展,必然要借助一定的政治勢力支持,同時,他們需要借助貴族,去洗洗自己身上的銅臭味
風頭正勁的貴族,老坎德拉姥爺大抵是沒談攏的,又或是彆的原因,但無論如何,我想,老坎德拉姥爺一定認為,他疼愛的小女兒能嫁給一個沒落貴族,準確性來講,是坎貝爾這個,出過【大魔法師】的沒落貴族,是一件榮幸的事
除此之外,坎德拉夫人(或許應該稱作坎貝爾姥爺)的家裡沒有女仆,我注意到了這點
當然,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小姑娘,與她母親不同,她的頭發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看起來安靜極了,坐在母親的身邊,在整個專訪的過程中,她一直在吃坎德拉夫人擺在桌子上招呼客人的的葡萄,是不是抬頭看我們一眼,話不曾說一句
後來,坎德拉夫人的專訪不停的籌備著下一期,白以德跟秦安教授也陸陸續續去了很多次坎貝爾的城堡,我也嘗了嘗坎貝爾城堡裡的葡萄酒,坦白地講,直到現在,這都是我喝過的最好的葡萄酒,至少我的舌頭和腦袋都這麼覺得
至於教授與坎德拉夫人,他們當然聊了很多很久,有關於老坎德拉姥爺的,有首飾跟裙子,還有【死亡】跟【黑魔法】
談到【黑魔法】的時候,秦安教授果然讓我停下了筆,我大概猜到了,他們是兩隻【烏鴉】
市麵上傳的沸沸揚揚——導致這場浩劫的原因,是有心懷叵測的魔法師,研究了有關【死亡】的【黑魔法】,讓困厄與災難降臨人間,他們一般把研究這類魔法的人,稱作【烏鴉】
我從來不曾學過什麼魔法,這種地位極高的,完完全全為【十三城】服務的東西,不是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能夠接觸到的,但我總是有個奇特的想法——那群【十三城】的【執行官】,才是真正的【烏鴉】
在無數次專訪中的其中一次,坎德拉夫人說,魔法汙染的困境,讓坎貝爾姥爺賠了不少錢,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我聽得出來,可是她還是端起一碗還在冒著白氣的燕麥粥,把臉湊到旁邊,試圖讓我們誤會她用袍袖不斷擦拭眼角的緣由
但是,這並不妨礙坎德拉夫人陸續送給了白以德教授許多金幣,白以德教授也都收下了,我本以為,白以德教授並不缺錢
但是後來幾次專訪,我就沒再見過那個女孩,坎德拉夫人說,她把小安德送到西斯科納斯的學校去了,是坎貝爾姥爺安排的人,他本人正好在那做生意,或許小安德可以在那接觸到魔法
現在回想起來,我第一次遇見小安德時,我不曾記得我同她說過一句話,大抵是因為我們兩個本就不是這個故事裡的主角,好像比起和彆人寒暄或者聊她的身世,她更喜歡葡萄
當然,這份委托人的工作,我也並沒有做多久,那一係列專訪,是在那年十二月底刊登的,然而,在次年的一月初,白以德跟秦安教授就一並坐馬車離開了這座小鎮
那年過後又過了幾十天,我也離開了那裡,那間小小的報社卻沒有就此關門
我記得很清楚,是在教授們離開的第三年,坎德拉夫人就死了,是在一片白樺林裡上吊自殺的,我打探到的消息,她是在星期六的早晨死去的
她沒有死在兵荒馬亂的歲月,走出了【烏鴉】的陰影,卻死在了一個如此平靜的星期六,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發現她屍體的是她的可愛的小女兒安德,是我親愛的安德,是剛剛一路從西斯科納斯逃回來的安德
她的臉臟兮兮的,身上本該穿著的外套不見了,隻有一件破破爛爛的裡衣,鞋子也不見了,手裡還緊緊握著兩枚銀幣
然而,那周六的我被十三城派下來鏟除【烏鴉】的【獵鴉人】們抓住了,他們的頭有些生氣,說我宣揚不正的理念,攪亂時局,蠱惑人心,要定我的罪,押進地牢裡,
無語,一個荒唐的人編了三條荒唐的理由,就要把我抓到一個荒唐的地方去,所以,我是差不多一年後才得知這些關於安德的,令我沉默的消息的
關於安德,除了那些傷心事,還有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也一並發生了,坎貝爾姥爺把可憐的小安德抓了回去,我想,或許坎貝爾姥爺不會再讓安德念書了,至少,不會讓她接觸魔法
世上的傷心事永遠不會是一件,坎德拉夫人死後,坎貝爾姥爺在抽屜裡找到了大量她與白以德教授往來的信件,坎貝爾姥爺快氣瘋了,竟然痛恨起來,恨這個女人已經死掉了
我想,可憐的小安德變得更可憐了
地牢第一次困住了我的身體,困了她整整十個月零三天,等我被一個【獵鴉人】拽出地牢時,她微笑著看著我,歪著頭說
“你的報社已經被查封了,你的上司白以德已經為他邪惡的【烏鴉】做派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你,也該因為你的文章而被押送到安德魯去”
他們才是真正的【烏鴉】,為世間帶來死亡與厄運的人
【執行官】的頻繁洗腦,愚民政策,【獵鴉人】的借刀殺人,粉墨登場,一群被利益熏心的惡鬼,一群無法接受現實的詭辯者,一群喪失自我的瘋子
他們,用安德魯三十多萬有血有肉的【反抗者】,去崇高魔法的聖潔,驕傲的讓人們雙手捧起自己,奉為神明,亦容不得他們的【大魔法師】有半滴墨點沾身
自然,一切質疑與反對都該被杜絕,一切災厄與困頓都應由【烏鴉】承擔
在被押送到安德魯的路上,路過萊茵小鎮,我才從看熱鬨的人們七嘴八舌中,大概知道了這些事,【十三城】巴不得輿論不斷發酵,故事的真相恐怕早已難尋
在安德魯的四年裡,我曾經秘密打聽過小安德在西斯科納斯的地址,我也想偷偷寄封郵件給她,我想,她過得一定不算好,當然,我一無所獲,我又一次長時間失去了她的消息
我周圍的一切都那麼值得下筆,直到現在,我才在赫爾斯城堡的閣樓裡,翻動著她這些年的日記,開始寫這個與我不斷彆離而又不斷重逢的女孩
有很多事我大抵都已經忘記了,能想起來的,或許僅僅隻有這麼幾件事而已,但這並不妨礙這會是一卷漫長的回憶錄,她記載著一個人,或者更多人的人生
當我終於找到時間,並鼓起勇氣去探究著,她不在我生命裡的那些年時,一種悵然若失的情感湧上心頭,將我淹沒
我把日記上記錄的時間,按照順序排列了下來,
撫摸著已經破舊不堪的日記的封麵,仔細想想,約莫是在七十年前吧,我曾經看過她寫的日記,她坐在櫥窗旁,沾了些墨水,似乎寫了很久,我就坐在她對麵,讀我的報紙
報紙的內容總是這麼索然無味,我記不起是什麼了,無非是一片歌功頌德,或者暗諷與批判
安德呢,她突然抬頭看向我手裡的紅茶,問我,black tea,為什麼是紅茶,我想,她大抵是在寫有關秦安教授的內容
秦安教授來自古老而又神秘的東方世界,一路漂洋過海,帶來了許多我不曾見過的玩兒意,比如紅茶,還有我不曾聽過的語言
安德很喜歡這位教授,她定然是很喜歡的,教授喜歡喝又苦又酸的手磨咖啡,安德也跟著喝,我卻喝不慣,就像她們都喜歡研究【死亡】魔法一樣,比起【死亡】與【魔法】,顯然我更喜歡現實中的人
但是我依舊很開心安德能夠跟著秦安教授學習,比較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人要去研究這些,人們也無需談虎色變,避而遠之
這些年過去了,安德走在了我前麵,前不久,一位後生來我家裡拜訪我,想請教一些關於翻譯方麵的問題,帶來了幾厚本有關魔紋的書籍,上麵記載這大量過去的魔法記錄,一並帶來的,還有我很喜歡的,來自遙遠東方的紅茶茶葉
茶葉是黑色的,於是西方人在初次見到這些東方來物時,便自然而然的翻譯成了black
我們第一眼看到的,是茶葉的顏色
她帶來的紅茶,泡好後,喝起來有幾分苦澀,年紀大了,我並沒有喝很多,剩下的,都送給學校裡那些小輩了
在那群孩子裡,有一個長得很像我記憶裡的小安德,劉海幾乎遮住了眼睛,黑色長發披散著,看起來不那麼整齊
她也是那麼安靜,從來不曾見她跟周圍的孩子打鬨,海維斯城中心的圖書館建成之時,那群孩子們帶著我去參加儀式,那孩子就是一個人,站在哄鬨的人群中微笑著
我拍下了那張照片,我很喜歡這張照片,沒有把它放在相冊裡,前幾年我回到故鄉,收拾行李的時候,才發現找不到那張照片了,覺得有些可惜
同樣令我感到有些可惜的是,我手裡翻開的日記本,時至如今,有一些文字已經無法辨認了,安德的字沒什麼力度,但是每個字母都寫得非常誇張,像是一群胡亂舞蹈的小人
這是我能找到的最早的一本日記了,看上去就像是七十多年前,大街小巷上隨處可以買到的日記本一樣
封麵是一層薄薄的羊皮紙,日記正文所用的紙張也並不好,拿筆寫上去的字,墨水已經陰濕了紙背,上麵的日期,是新曆215年,十一月份的一個周六晚上
我想,我是時候該好好讀讀這些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