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青弦,是一位世界修複者。
嗯,就是字麵意思,他們說我的工作就是用畫筆來為這個世界畫上它所缺少的東西。這是我接手的第一個世界,我還不知道它原本是什麼樣子的呢。該怎麼辦呢?
我拿起畫筆,畫下了一方石桌。這是我在話本裡看過的,一群人圍著桌子,看著兩個大爺下著一種名叫象棋的東西。這東西既然這麼大的魅力嗎?可惜書上沒有講象棋是什麼,隻記得石桌石凳了。唉,真可惜啊,不然我也得畫一套象棋來玩玩。
我靠著桌子坐下,正認真思考著我的工作應當如何完成。卻聽見後邊傳來一道輕快地聲音:
“你好呀,我可愛的小畫家。你是來修複這個世界的嗎?”
我嚇了一跳,回頭見了那俏皮的小姑娘。她紮著長長的雙馬尾,發絲中編著各種各樣的花。如同琉璃般的粉色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手中的畫筆,我望著她,好像能從中窺見一個五彩斑斕的季節。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睛,我可以用“美”來形容它嗎?
“怎麼了,乾嘛發呆呀?”少女撚了一支花在我眼前晃了晃,又輕輕將它彆在了我的發梢,“這叫梨花,好看吧?送給你。”
“謝謝……你真漂亮。”我連忙回憶起之前同行說過的,曾見過一位有著粉瞳的春天的令使。也許就是她吧。
“欸?真的嗎?”她笑地燦爛,“我叫春堯,是春天的使者,你可以叫我令使小姐。”
“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吧,小畫家。想要更好地修複世界的話,我可以帶你轉轉哦。怎樣,考慮一下?”說著,春堯便向我伸出了手。
陽光或許是溫和的。它輕柔地落入了這片迷霧,在她的身側留戀著。暖陽所及之處,便冒出了綠茵。
我倒也晃了神,望著她的眼,隻將手覆上了去。
我隻覺似乎應了聲:“好。”
陽光追隨著我們的腳步,拂開了這素白世界的麵紗。
“哎呀。”春堯頓下了腳步,在我的前方虛掩了一下,“怎麼這麼不小心,彆摔下去了呀。”
我回過神,望向前方,隻見一片的深穀。
春堯笑著問:“你覺不覺得這裡有些空了呢?”
我問她:“你覺得這裡應該有什麼?”
“你見過青翠又幽深的峽穀嗎?溪水流過穀底,攜著紛飛的花瓣。樹蔭搖曳著陽光,白鵝在樹下小憩。怎麼樣?是不是光想想就覺得很漂亮?”少女描繪著理想中的世界,眼眸裡是動人的流光。
我點點頭,按著記憶中話本裡的模樣,將水的樣子畫了來。可春堯輕輕摁住了我的手,輕聲說道:“抱歉,請等一下。”
“是畫錯了嗎?不好意思。”我連忙抬起筆,仔細端詳著方才綻下的油墨。這就是一汪平靜地水池,沒有什麼特彆的。是哪裡畫錯了呢?
直到我看見春堯撚出了一捧花瓣。她揚起手,無暇的白花就帶去了整片光陰。明明飛揚如此,在落至湖麵時卻也沒了動靜。
“很抱歉,我沒有問過你對於春天的理解。”春堯有些失落。望著不再回響地花瓣,我這才憶起來,春堯是春的令使。
“不必自責,令使小姐。我沒有見過四季,自然也從未見過春的樣子。我相信你會比我更了解春天。”我安慰著她,“令使小姐,可以告訴我你眼中的春是何種姿態嗎?”
春堯撩開擋在她眼前的發絲,笑了笑。
“好啊,就比如這條河。”
“‘靜’的確有它的美在,可不得不承認,春更應該是‘動’的主場。”她抬起手,便吹來一陣風,蕩漾了水麵,流動了花,“春乃冰川融水彙江海,淌往人間萬物生。”
於是我添上了幾筆,讓它流動,奔赴遠方。
“春似生命的起始。它美好而含蓄,有著無限可能。”春堯牽起我的手,縱身一躍,躍入了那穀間。河水流過,便灌溉了岸邊枯木。她隻是伸手一揚,四周便綻開了無際繁花。她又召來一陣風,卷起落華,於是天空不再單調。
這一幕似乎有點熟悉,我是否在哪裡見過?
哦,我想起來了,是在她的眼睛裡。原來她的眼中,竟有著如此盛大而美麗的新生。
她依舊是牽著我,將我引向淺溪。
淺水沒過了我的腳踝,她笑著讓我感受水的流動。
剛踏進來的那一刻確實有些冷,可現在又覺得這水有些暖和。小小的花瓣在水中四處遨遊。這一刻我在想,他們是否能自由地去往遠方?
我笑了笑,於是拿起紅與金的油墨,揮手撒了出去,就像花瓣一樣。墨水落入水中,凝成了無數小塊,順著水流遊動起來。
春堯望著那些歡快的小墨團,眉眼彎彎。“畫出遊魚啦?看來你已經上道了嘛。”
“隻有小魚,會不會有些單調?”我擔心地問。
“你看。”春堯示意我看過去。河岸邊,一隻鬆鼠翹著大尾巴,正探頭盯著一隻歇在花上的蝴蝶。它看地有些入神了,卻沒注意旁邊躥來了兩隻打鬨的白兔,卻給小蝴蝶嚇跑了。“你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哦。”
幾個小童嬉笑著,手中拉著的紙鳶在空中飛舞。一切都是那麼的生意盎然。
“可我明明沒有畫下它們。”我疑惑道。
“很自然而然地事情嘛,不要糾結啦。”
順著溪水,春堯牽著我向深處走。泉水叮咚地響著,風拂過林間,與鳥獸共鳴,似乎是在打著節拍。春堯哼著歌,我靜靜聽著,看著這位美地動人心魄地少女,跟著她走,卻像是去要往時間的儘頭。
沒關係,我們還有很多時間,這僅僅是故事的起始而已。我心想。
直到熟悉地石桌再映入我的眼中,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我拂去桌上的落花,抬頭不解地望向她。
我問她:“這樣,這個世界就算修複完成了嗎?”
春堯笑著說:“哪有那麼容易啊。來,你先坐下等一等,我要離開一會了。”話畢,她便轉過身去,隱在了那片花叢之後。我不知她為何而離開,隻是下意識地想留住她,卻隻握下了幾片花葉。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天空有時湛藍而明亮,有時漆黑而深邃。話本裡說這叫日月輪轉,是時間流逝的足跡。她還會不會回來呢?
春堯贈我的梨花已經謝了。我想再去尋一枝,卻見山穀的花謝了不少,我知道,那繁花漫天的景象我是再也見不著了。
我又踏入了那池溪水,想沿著上次的路途再走一番。隻是這次,我剛抬起腳,卻不知被什麼絆了一跤。
水中響起一聲叫嚷:“哎喲,疼疼疼。”
水花四起,我一下子撲騰到了水中,還沒緩過神,就被一個人扶了起來。
“你沒事吧,我的朋友?”少女為我搭了把手,笑眯眯地看著我,“讓你摔了一跤,我的錯。”
“你……你躺在這裡乾嘛?”我扶著額頭,疑惑道。
少女盤腿坐在水中,雙手支著腦袋笑著說:“因為水裡比較涼快吧。你也來試試?”
少女坐下時,溪水已經沒過了她的腰。我望著她,無奈歎氣道:“剛剛試過了。”
“……那好吧。”少女從水中站起,向我伸手問好,“你好啊,我叫笙夏。你一定就是那位世界修複者吧?”
我問她:“笙夏?你就是夏的令使?”
“沒錯。你一定見過春堯了吧?就是那位春的使者。”
憶起她,我竟有些失落。“嗯,她說離開一會,然後,就再也沒回來了。”
笙夏眨了眨她的雙眸,含著的是一雙翠綠的瞳仁。隨後,這對眸子也壓彎了些,倒是笑地明媚。
“因為她的離開,你很難過,對嗎?”
我望向她:“或許是吧。”
“唉。”笙夏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原諒她的不辭而彆吧。她也不是故意這樣的,時間到了而已,她不得不離開。”
我感歎道:“這樣啊……可她留下的那些花也消失了……”
“這些花啊草啊也都一樣啦。她離開了,這些東西也跟著她一起走咯。”笙夏拽了拽我的袖子,“不過啊,我要糾正一下,她們不是消失,隻是赴往了一個需要她們的地方。畢竟,在春堯的眼裡,春可是代表著新生哦。”
“那你呢?”我詢問麵前這位長發的少女,望著她綠眸裡的青翠,妄想從中窺探些什麼,“在你眼裡,夏代表的又是什麼?”
笙夏笑而不語,隻是遞給了我一把紙傘,示意我與她一同前行。
陽光穿過了她手中的紙傘,為她的發梢染上金邊。她的眼裡是春的延續,卻又更加放肆與熱烈。“近來的日光有些灼熱地過了頭,你可要注意些,彆被灼傷了呢。”
河水越來越深,我覺有些難以走動,行時愈來愈慢。笙夏也注意到了這點,便也不再前進。隻見她招了招手,河水的源頭便飄來了一隻小船。
“來,上來。”笙夏先上了船,又為我搭了把手,將我從水中撈了起來。小船徐徐而下,笙夏安靜地撐著傘,亭亭立在船頭,似乎是在眺望遠處的水鄉。
“欸,我的朋友,來為這裡畫上一座橋吧。”笙夏忽地轉身,期待地看著我。我點點頭,沒有多問,便揮揮筆,連接了河的兩岸。小船從橋下悠然而過,她伸出手,為水麵劃開了波紋。金色的流光縈繞在她的指尖,光影流轉,向遠方延去。
天空有些暗了,泛起了素紗似的的薄霧。無根之水一絲絲落下,隻見她挑開雨簾,撥弄了一下水中的荷葉與花。遠方的少女正抱著蓮蓬在淺水中嬉戲,見水中來了客,倒是笑著與我們打招呼,又朝小船拋來了幾隻蓮蓬。
我接住它,隻見這蓮蓬綠油油地,中間包裹著十來顆胖果子。
“嘗嘗看。”笙夏將剝好的蓮子遞與我,見我毫不猶豫地將其含進嘴裡,她於是又問我:“覺得這味道怎樣?”
“有些淡淡的甜味,很好吃。”我便也有模有樣地學著剝了一粒,嚼了幾下,卻覺口中一絲苦味。
“看你這個表情,是不是沒有剝掉蓮心呀?”我見笙夏從白嫩的蓮子中取出一小段綠色的芯,便也知苦味來源於此。我笑著,依舊是連著芯一同吃了進去。她問我為何,我隻答到:“這份苦味也當是蓮子的一部分吧。它來自這個季節,也許季節輪替,它會離開,換來新的物種。所以我想儘可能地多了解一下這些東西,就怕萬一見不到了。”
“你其實心裡清楚,我也會像春堯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笙夏試探著問。
“也許吧,可不代表我能接受。”我失落道。
“我的朋友,我知道離彆是怎樣的心情。不必難過,萬物都有迎接終焉的一日,可它們終會以另一種方式再臨。回頭!看後麵。”
她的眼裡映上了暖色的光點。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那橋的兩岸泛起了熒熒燈火。橋上歡聲笑語一片,似乎是到了人間的什麼節日,人們正慶祝著呢。我看見一位脊背佝僂的老人,將手中的織物送給了她年輕的孫女。距離有些遠,我隻能瞧見模糊的影子。“在迎接終焉前,總有希望會傳承給下一代。這就是季節,這就是生命。”
紙傘輕輕晃蕩,我聽見了雨的歌聲。遠處的天與山隻剩下了灰與白的色彩,似是那文人才子潑入水中的濃墨,似要淡去卻怎樣也無法暈開。
“雨打芭蕉,蟬鳴盛夏。讓我最後來下一場雨吧。夏天的雨,它來地熱烈,走地乾脆。可一落到似江南水鄉,它卻又會展現出那股溫和氣。”笙夏將紙傘拋落了水中,任由細雨乘風拂過她的臉頰。她伸出手,將我的傘簷壓低,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的朋友,現在你能告訴我,你在我眼裡,看到的夏是如何了嗎?”
我還未回答,隻覺傘上一輕,再次挑起,卻發現這艘船隻剩下了我一人。
我望著即將停息的細雨,心一沉,便也猜到了緣由。我像笙夏一樣,將傘隨意仍了出去,任由它順著河水飄蕩。
笙夏最終也還是如同春堯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也帶走了屬於夏的最後一場雨。她說的對,夏天的雨的確來去皆急,我像是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淋了個措手不及,卻又在剛找到地方避雨時發現,雨停了。
笙夏像是那溫柔又利落的雨,而我,也好像是那被遺忘在地上的積水,隻是走地慢一點罷了,一樣是要離開的人。夏天是什麼?我不知道,我隻是在你眼裡窺見了對希望的期待,美好而熱烈。
不知小船劃了多久,我也不知這是何處。周圍的景色變了又變,最終霧氣氤氳,又遮了我的目光。
“羈旅愁思與誰道,隨水飄搖虛無間。”
聞聲,我回頭,隻見一位身著旗袍的婀娜女子,正端坐在船篷上,手中把玩著一片金黃的樹葉。見我回頭,她便輕盈一躍,落到了我的跟前。
我問她:“你……是秋的使者嗎?”
“不錯。初次見麵,我名茷秋。”她拉起我的手,將那枚金色樹葉交到了我的手中。“我聽說過你。”
我問:“什麼時候,如何聽聞?”
“從樹葉的記憶中,我感受到了你的茫然。”
我回答:“可我一點也不茫然。”
“你隻是不知茫然為何物。”說罷,她行至船頭,坐下,揮了揮手,於是霧氣消散。我瞧見了岸邊金與紅的樹叢,落葉飄然,似春落華不是春。
“來吧,我們下船。”一陣風刮來,將船徐徐吹往了岸邊。我跟上她的腳步,沿著河流走去。河岸有果樹,落下金燦燦的果實。
她問:“吃橘子嗎?”
“吃。”她將橘瓣遞給我。和記憶中蓮子的味道比起來,它倒是多了些酸甜味。
周圍來往的行人很多,臉上個個洋溢著歡愉。“她們為什麼這麼開心?”
“因為收獲的季節來了。”
前邊是一片金燦燦的農田。“這是麥穗嗎?”我撈來一株麥子,細細觀察著那一顆顆的麥粒。“這些都是作物。經過打磨,加工,許多程序,就成了人們能擺上桌的糧食。”
我說:“金色的,很漂亮。像你的眼睛一樣。”
“謝謝。”她微笑道。
我也抿嘴一笑:“看來,秋天也是個很有活力的季節嘛。”
“你原來是這麼覺得嗎?”她問。
我反問她:“不是這樣嗎?”
有枯葉慢悠悠地飄到了我的眼前,一隻蝴蝶正繞著它舞動,一時讓人分不清何為枯葉何為蝶。“自古以來,秋天在那些文人墨客的眼中,都是悲傷的代名詞。你看這片枯葉,離開了大樹,飄啊飄,最終落入泥土腐爛。你不覺得傷感麼?”
我茫然道:“可它現在……好像那隻蝴蝶。”
“那它給你怎樣的感受?”
“它的一生都被束縛在了大樹上,唯獨落下時可以順著風而自由。從此以後它就不再屬於任何人了,它可以做自己。所以我不覺得它是一種傷感。”
聽完,茷秋開心地笑了起來。我疑惑的看著她,問:“有什麼問題嗎?”
“不不不,我隻是很喜歡你的觀點。”茷秋擺擺手,“秋真的是一個很特彆的季節呢,有人在我的眼中看見了生命的衰亡,卻也有你這般人,看見的是赴往另一個階段的再生。唉,落葉舞生蝶,亦是舊景赴新篇。”
“我們接下來還要去哪裡?”我問她。她頓下腳步,回頭望著我,道:“你很心急麼?那好吧,閉上眼。”
我還未來得及詢問她緣由,她便伸手覆上了我的眼,我隻覺一陣眩暈,眼前再光亮時,卻發現我正站在懸崖邊,一邊是傾瀉而下的瀑布。我向下俯瞰,那是一片無邊而青翠的森林。“這也是秋的顏色嗎?”我問。
“這是來不及褪去的夏的色彩。”茷秋金色的瞳孔裡映上了夏的足跡,“應是傾酒楓林醉,染了春水,唯餘秋色。親愛的,幫我個忙吧,好嗎?”
我答:“要我怎樣做?”
“為這些舍不得夏的孩子們染個顏色吧。你認為的,秋天的顏色。”
“我所認為的?”我看著她,對上了她認真的眼神,於是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看你的了。”她笑著說。
我調好了染料,暈在了雲端,天空也變了顏色。“這叫做,朝霞吧?茷秋小姐,你能讓這裡下一場雨嗎?”
茷秋打了一個響指,雲端便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來。森林也漸漸成了我色盤中的顏色,層林儘染,鮮豔燦爛。
“欸,怎麼有些葉子還是綠色的呢?”我望見林間幾顆“固執”的樹,不由得疑惑起來,“我的顏料不應該時效啊。”
“不是顏料失效,而是它們的心就是綠色。有些葉子無論何時都不會變換色彩,他們的一生都遵從著內心。”
“可它們並不自由。”
“有人熱愛自由,也有人追求安定。就像是人生。都說人生有很多種選擇,可有些路,你隻能走一次。它們就像走上了不同道路的人們,或許他們終有一天會相遇,訴說彼此不同的故事,交換彼此不同的風景,甚至走上彼此的道路。可他們都清楚,縱使有無數選項,他們也隻能選擇一個。人生鮮有多選題。”
我突然想到什麼,於是問:“你也會像春堯和笙夏一樣離開。”
“當然。”
“你們不能做選擇嗎?就像這些葉一樣。”
她隻答:“親愛的,岔路或許很多,而我們隻能走其中一條。這是生來就規劃好的。”
“我們作為季節的令使,應引導季節的更迭,見證生命的曆程。這是我的職責,我也同樣熱愛這樣的生活。”
我不再詢問,尊重了她的意見。
“親愛的,往這邊走。接下來的路,我就不陪你了。”
“……好。”
我隱隱聽見她最後的話語:“一直向前走吧,祝你永遠不再迷茫。”
手中靜靜攥著的那一片落葉也終於化為了泥土。她們真是,什麼都沒有為我留下。
我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張石桌旁。石桌邊多了一顆銀杏樹,它長地高大,金色的落葉也鋪了滿地。幾個大爺正圍繞在桌旁,不知正聊著什麼。我湊近一看,隻見桌上擺著一副棋盤,兩位老者正下著棋。
我認出來了,這是象棋。我湊近些,想仔細觀察它的樣子,還沒來得及記下細致的模樣,那棋盤便被收了起來。
“小姑娘,你會下這個棋嗎?”一位老人問我,沒等我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天越來越涼了,先回家吧小姑娘,咱們明日出來切磋切磋。”
“……嗯。”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可惜我並不會下棋,也不一定等得到他。這位大爺,恐怕會失望了。
我靠著石桌坐了下來,等待著最後一位令使的到來。不一會,天空撒下了白色的細雪,我便知道,那位冬的令使已然降臨了。
我出聲道:“你倒是不像她們一樣讓我等太久。”
“我隻是有些期待與你見麵。”石桌的另一方,不知何時坐下了一位女子。“你好,我叫冬棠。畫師小姐,能幫我個忙嗎?”
我撇撇嘴:“你還是第一個上來就要我幫忙的。說吧,要我畫什麼?”
她說:“火。我隻要這一個東西。”
“你要火做什麼?”我嘴上是問著,手卻還是動了起來,抓起畫筆,為她畫上了一捧火焰。
她接過,不知從哪找來了兩根木柴,點燃,又分了我一根。“怎樣,暖和了些麼?”
我的確能感覺到凍僵的手指又暖了起來。我呼出一口白霧,有些不好意思道:“的確暖和了不少,謝謝你。”
“順手的事。”冬棠微笑,“與我一同看雪景吧,去看冬天的樣子。”
沿途都是積雪,周圍也像是寒霜凍了一般白茫茫一片。有些神奇,但,卻又有些單調,僅僅是白茫茫一片。
她問:“覺得單調?”
我回答:“這裡景色都一樣。要不是你領著,我都不知道該往哪邊走。”
冬棠:“其實你隻知道要為這個世界畫上缺少的東西,但你一直不知它少了什麼。”
“但前三個季節都已經完整了。”
“所以冬天也基本上完整。”她說,“在你畫下這把火的時候,你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但我希望,你能跟我走一走,畢竟這個世界的建造,你也參與了其中。”
“好吧。”我又快步追上了她,與她並肩。
她喊:“來這裡。”
那是一大片雪地,下邊隱隱透出許多綠色的東西。她蹲下身子,刨開積雪,露出了下邊蓋著的翠綠的幼苗。“我本以為過了秋天,所有植物都會像落葉一樣枯萎。”我好奇道。
“冬天並不完全代表著沉寂與凋亡。”在與我看過雪下壓著的小苗之後,她又輕輕堆了堆雪,將幼苗蓋了住。“人們常說,瑞雪兆豐年。適當的積雪可以抵擋蟲害,也可以為作物的幼苗保溫。它們來年會長地更好。”
我問:“所以你想說,冬也能代表新生?”
“等到春暖花開萬物複蘇,那才叫新生。要說冬天誕生的生命嘛,也有,但誰不喜歡更溫暖的環境呢?你願意去看看曾經走過的那條河嗎?”
我答:“怎麼了?不都一樣嘛?”
“不一樣,畫師小姐。”冬棠搖搖頭,“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隨著她繞到了穀底。這一次,我不再聽到河水奔流的聲音。
“就連這樣有生氣的河流,也會被凍住麼?”我問。
“你可以把它當作正養精蓄銳,為了來年的再度奔流,它需要停下來,積累足夠的能量。”
水上的冰很厚,我見她站上了冰麵,我便也跟著邁開步子。誰知一個不小心,腳底一滑,我便朝後摔去。
“抱歉,沒扶住你。”忘見她愧疚的神色,我不由得笑了一下。“不,是我沒有留心,我下次注意就是。”
冬棠一隻手舉著火把,一隻手扶起我,待我站穩,她又拉起我的手在冰麵上滑動。我從有過這樣的感覺,似在天空中翱翔一樣,就連身軀都輕盈了不少。“怎樣,有意思嗎?”她在風中對我說,“不過,要是冰凍地不嚴實,可彆昏了頭踩過來,這水可涼了。”
這是在關心我?我內心道。“那,除了這些,你還要帶我去看什麼?”
她牽著我,向冰麵的遠處劃去。“那邊,有人煙。”
“什麼?”
“就是有人在那裡生活。”她領著我前去,上了岸,停在了一戶人家的窗前。她擦了擦窗外凝的冰花,我倒是能透過霧氣隱約瞧見裡邊一點。一家人圍在餐桌前,幸福地吃著團圓飯,燭光並不明亮,卻足以溫暖所有人的內心。我回過頭,這才發現,冬棠銀白色的眼睛也並不空洞,映上的點點星火卻訴說了人間冷暖。
這曾是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如今的它隻剩下了滿身霜雪。煙火綻開,於是星辰也被點燃,於是枯木又逢了春。
終是明白了,此世乃人間。
春來紙鳶啄飛花,銜枝略過了夏。
秋來葉落乘風遊,理想沉醉於冬。
春去秋來,便是無數生命的輪轉與交替。
冬棠說:“它們留不住任何東西,可生命早已在輪轉中留下了永恒的刻印。這般說辭,你明白了麼?”
我似乎理解了,茷秋說起的,我的迷茫,究竟是如何了。
可這又如何呢?不解抉擇,不解彆離。終究都是一樣的吧。
“冬棠小姐……”
“冬棠小姐?”
我的身邊,終於還是空了。
她帶我走了這一程,或許隻是想為我做些什麼吧。
火把也熄滅了。其實根本什麼也沒留下嘛。
但是……好像有些看不見的東西,我竟再也無法忘卻了。
我沒有再等待來年。我知道,待冰川消融之際,春又會來到。可我不應止步不前。這個世界的確很美,我會記住它的色彩,前往下一個世界,迎接下一場新生。
我們究其一生,都在與過去的自己告彆,又擁抱嶄新的自己。我將過去融在了生活的每一處,於是我每天都能找到過去的驚喜。我把將來懸在了我的眼前,於是我每天都能窺見未來的希望。
每一場無可避免的道彆,都是嶄新旅程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