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弟弟下葬後，宋毅便打算回京了。

他如今是在京都街道司任職，這次老家來人報喪親弟宋恒去世，他便告假數日回來奔喪。

宋恒的死因宋毅這兩日已經查清楚了。

總結起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恒沉迷賭博，數日前，他在運氣不錯，贏了一把，興奮之下便請幾個狐朋狗友喝酒，結果就把自己喝死了。

宋恒這麼窩囊死了，宋毅一點不意外，當年父母死後，宋毅再也沒回家，可這些年，宋恒沒少找人寫信給他要錢。

宋毅起初還接濟一二，並寫信勸導他戒賭，然而宋恒死性不改，後麵宋毅便不再理會。

親弟身死，他心中感慨多過傷心。

隻是，宋恒死了就死了，可憐他的妻女卻沒了著落。

宋毅坐在院子裡，歎了口氣。他打算給弟媳一點銀子，也算是儘一點心意。

正這麼想著，弟媳田錦娘從屋裡出來。

她身姿單薄，穿著一身孝服，麵色蒼白清瘦，看起來可憐楚楚。

田錦娘是十年前父母從人牙子手裡花十兩銀子買的，原本父母是想讓他娶妻成家，可那時宋毅已經決定離家去京都闖蕩，便拒絕了父母的提議。

於是，弟弟和田錦娘成了家。

田錦娘慢慢走到宋毅麵前：“大伯哥，這兩日多虧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她是南方人，音調輕柔，宋毅聽得有些不適，他沒有去看弟媳的臉，隻低頭道：“弟妹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

田錦娘又道：“爹娘早已不在，如今宋二也走了，以後我真是不知道怎麼辦了。”她聲音帶著哭腔，又以布帕擦臉。

宋毅沉默片刻後道：“弟妹，事已至此，一切還是得往前看。你帶著孩子不容易，老家這房子給你，另外我這裡有一些碎銀……”

宋毅剛入金吾衛不久，隻攢了數十兩銀子，雖然不算多，但他們孤兒寡母省著點花，倒也足夠嚼用一段日子了。

田錦娘望著宋毅手裡銀袋，臉上露出個苦澀的笑，然後輕聲道：”不用了，多謝大伯，我，我有辦法的。”

宋毅還想說些什麼，田錦娘已經轉身往廚房走去，四歲的小寶正坐在院子裡玩著一隻布老虎，宋毅走過去，小寶看到宋毅，衝他道：“伯父，一起玩。”

宋毅蹲下來，摸了摸小寶毛茸茸的小腦袋。小寶的樣子像她娘，皮膚白，眼睛大，生得討人喜歡，隻是有些瘦了，不然肉乎乎的，一定很可愛。

想必是常年吃不飽。

這麼好的小女娃，可惜攤上了個不靠譜的爹。

田錦娘才二十出頭，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日後隻怕難過。希望她有福氣，可以帶著孩子再嫁一個靠得住的男人，過上好日子。宋毅默默想著。

小半個時辰後，田錦娘端著碗麵出來。

田錦娘把麵放在院中小桌上，對著宋毅道：“大伯，吃飯了。”

宋毅回頭去看，小桌上放著一隻大碗，碗裡滿滿一碗麵，上麵還覆著一隻煎蛋和幾片菜葉，另有一些蔥花。

簡單的一碗麵，看起來色香味俱全。

宋毅心裡不是滋味，他是知道這家裡有多清貧的。

弟弟賭博成性，一旦賭上癮，便不管不顧將家裡一切值錢的東西拿去賣，如今這家裡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連像樣的桌椅都沒一張。

這次弟弟身亡，家裡一文錢不剩，若非他及時回來，田錦娘都打算賣掉老宅湊錢下葬宋恒了。

“蛋給小寶吃吧。”宋毅道。

田錦娘依舊是低著頭，一副柔順又膽怯的模樣：“你吃吧大伯，這幾日你辛苦了。小寶有蛋吃，我煎了兩顆蛋。”

“那你呢？”宋毅問她。

田錦娘輕輕搖頭：“我不愛吃蛋。”

宋毅臉色微沉。

他對田錦娘心生愧疚。她是個好女人，長得也不差，又為宋家生兒育女，本該過上好日子，可她卻一顆蛋都吃不上。

可宋毅也沒彆的辦法，隻想著將來有了銀子，再托人送回來給弟媳。

宋毅端著碗去了廚房，廚房灶台上擱著一隻破碗，破碗裡隻有半碗麵，一顆煎蛋。這是田錦娘母女兩人的晚飯。

難怪小寶那麼瘦，田錦娘看起來風一吹就要跑了。

宋毅把自己的好碗放下，端起了那隻破碗，又把破碗裡的雞蛋夾到好碗中。

他餓一頓不要緊，可田錦娘母女真是太可憐了。

宋毅從廚房出來，對田錦娘道：“帶小寶吃飯吧，彆餓著孩子。”

田錦娘點頭，默默牽著小寶進了廚房。

當她看到灶台上的那碗麵時，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她握緊拳頭，咬緊牙根，心裡暗下決心。

不能這樣下去了。

宋毅明日若是走了，她和小寶隻怕真的活不下去了。

一個寡婦帶著個女兒，能過什麼日子？即便她勤快幫人洗衣刺繡，能掙錢養孩子，可這小鎮上下三濫的人那麼多，他們會糾纏她不休。

更可怕的是，宋恒那畜生生前欠了許多賭債，那些人現在懼怕宋毅不敢上門討債，等宋毅一走，那些人定會再次找上她。他們都是些流氓地痞，鬼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隻有宋毅能救她和女兒，隻有宋毅能讓她和女兒過上好日子。

他品性正直，又踏實勤快，這樣的好男人，原本就是她的。

如果不是當年宋毅無心娶妻，她本就是嫁給宋毅的！

她當年就是蠢！

她要是聰明機靈點，就該鑽了宋毅被窩，和他生米煮成熟飯，那樣她就不會多吃這麼多年的苦頭。

她蠢一次，不能蠢第二次了！

這一次，她一定要抓住宋毅。

田錦娘坐在小木凳行，親自喂女兒吃了蛋，吃了麵。兩個雞蛋她一口沒吃，全給小寶吃了。

等小寶吃飽，田錦娘抱著女兒道：“小寶，咱娘倆的死活全靠你了。等會兒我們熄燈睡覺，我睡著後，你就去找大伯父，知道嗎？”

小寶似懂非懂，但她聽娘的話，重重點頭：“知道了，阿娘。”

天黑了，田錦娘帶著小寶回了屋，宋毅在院子裡打了一套拳後，也回到了另一個屋。

此時剛過戌時，宋毅收拾好行李，將錢袋放在桌上。這錢他是一定要留給田氏的，否則她和小寶怎麼活？

見時辰還早，宋毅便又從包裹中翻出一本書《武經》讀了起來。這是他上官借給他的書，宋毅雖然看不太懂，但還是努力去看。

他八年前離家的時候，字都不認識一個。如今他能認字了，讀書卻還是吃力。

但不要緊，學嘛。

宋毅啃著書，夜色漸深，轉眼過了亥時。明日宋毅要趕路回京，便打算早些休息。

他剛準備和衣躺下，卻聽到外麵有動靜。

宋毅這些年一直在習武，聽力比尋常人敏銳些，他立即起身穿鞋，走到門邊。

宋毅打開門，發現門外沒人，然後低頭一看，就看到小寶正站在他門前。

宋毅驚訝。這大半夜的，小寶怎麼跑到他門口了。

“小寶，你怎麼來了？”

小寶皺著小眉頭，伸著小短手去抓宋毅的褲腿：“伯父，我娘睡著了。”

小寶麵色有些急，她不知道怎麼說。

她雖然小，但她不傻。她感覺到今晚的娘和以前的娘不一樣。

今晚的娘沒給她講故事，也沒給她哼歌兒，然後娘偷偷吃了點什麼，然後藏起來不給她吃。然後娘就睡了。

小寶懵了會兒，想起阿娘之前的叮囑，便跑來找大伯。

“你娘睡了，你怎麼不睡？”宋毅彎腰抱起小寶。

小寶更急了：“她沒給我講故事、沒給我哼歌就睡了。”

宋毅了然：“你娘心情不好，我給你講故事。”

小寶又搖頭：“娘吃東西，不給我吃。然後睡了。”

宋毅一聽便覺得不對勁。這幾日田錦娘的言行他看在眼裡，若是有吃的，她絕對是要給女兒先吃的。

那麼什麼東西她隻給自己吃，吃了還睡著了呢？

宋毅霎時一顆心懸起，他抱著小寶飛快衝入田錦娘的屋子，隻見田錦娘躺在床上，她穿著一身桃粉衣裙，發髻整齊。

這不對勁！

哪有人睡覺衣衫發髻整齊的？還特意換了一身鮮亮的衣裳！

宋毅心驚之下，幾步走到田錦娘身邊，大喊道：“弟妹，你醒醒！”

田錦娘本就還有意識。

她不是真的想死，所以努力睜開眼，看到眼前的宋毅滿麵焦急，田錦娘心落了一半。

他來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