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銀朱頭痛欲裂。剛剛她還覺得冷風略過身體,四肢和臉頰刺骨冰涼,心口火燎一般疼,一下子痛楚都消失了,像是被棉花裹著,輕柔地落到了鬆軟的地方。
這是哪兒?仙界嗎?
從寡島山崖摔落後,被上仙救起來了嗎?
可似乎又哪裡不對。
她吸了吸鼻子,清香裡帶著點泥土的味道,嗆得她咳嗽了好幾聲。落在臉上的東西因此滑落,她順勢一抓,這手感——
是蔫掉的大白菜葉子。
身旁本來就不多的光亮,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全都不見了。
“銀朱!銀朱!”
她聽到頭頂的聲音,手掌撐著身旁的大白菜,試圖坐起來,結果大白菜滾遠了一個,她又摔趴在原地。
“你可算是醒了!”
付銀朱躺平愣愣地朝上看。
“你自己能上來嗎?”
付銀朱接著又眼睛骨碌一轉,掃了一下自己身側,幾塊破木頭板纏著粗繩子,不規整的大白菜堆和脫落的爛菜葉子。
“都翻白眼了!嶽蘿,嶽蘿,你快叫人來!銀朱醒了。”
嶽蘿?
這不是京兆的嶽家茶館的小廚娘?
付銀朱拚起墜崖後的記憶片段——
她在空中推開邊上的魔尊,用當時茶宗學來的仙法,借力自己手中的靈璿,讓自己墜崖也不過是皮外擦傷的程度。
落下的時候,她緊緊地攥著靈璿,看著先她一步的魔尊墜地,有一絲心疼,但回過神來,就是現在了。
結果……那時被天雷劈中了?
怪不得付銀朱最得意的保命仙法,搞得自己渾身不適。還以為是自己隔了幾年沒用,法術生疏了呢。
付銀朱隱隱覺得腿下硌得慌,伸手一碰,果然是靈璿,她將其收好,眼裡一閃的喜悅又消失不見。眼下這個記憶裡的老地方,令她心煩。
嶽老板和嶽蘿帶著幾個夥計,一回來就看到了這一幕——
付銀朱拒絕接受當下的一切,不停搖腦袋。
“她都抽搐了,這拿繩子也拽不上來啊。”嶽蘿急得直跺腳,蹬下來的土好巧不巧地落在付銀朱臉上。
“咳咳咳,我沒事。”付銀朱在底下回應道,“我能上去。”
眨眼間,一根繩子垂到付銀朱眼前。她伸手一抓,又一根垂了下來。
嶽老板背著手,囑咐拉繩的夥計彆讓她自己爬了,直接綁好拉上來。他見付銀朱上來,嘮叨不停:“你何苦去地窖呢。寫個話本,用得著嗎?差點把命都搭進去了。”
“寫東西當然得考據得調查啊,不親身體會我怎麼……”付銀朱辯解到一半,忘了自己下地窖來研究什麼了。
“還有理了,”嶽老板從身上斜跨的袋子裡掏出小算盤,扒拉扒拉,嘩啦嘩啦,“地窖的木梯子,地窖的繩子梯,你可都弄壞了,抹個零頭,五兩,記你工錢上。”
付銀朱嘴跟抹了膠水一樣,無力爭辯。
這就是升仙天雷的幻境嗎?回到有缺憾的時刻。更具體一點,回到曾經機緣最強卻失手錯過的時候。
付銀朱歎了口氣。
該不會是月老給自己和茶館夥計牽了紅線吧。
茶館宿舍裡的每個人,付銀朱在心裡可都給他們一一拉郎配。
難道要把自己也放進去考慮嗎?
付銀朱苦著一張臉。
扶著付銀朱回寄宿小院的嶽蘿,特地去後廚熬了粥,端了過來。
“我大伯就是刀子嘴,你說幾句好話,那點賠償他就不在乎了。”嶽蘿坐到她身邊。
付銀朱接過碗,暖意從手心傳到心間:“多謝嶽蘿姐姐了。我擔心的事情,還有彆的……”
“書坊的稿子也不急著交,”嶽蘿托了一下碗底,“先喝粥,嘗嘗看。”
她見付銀朱抿了一口,接著說:“最近紙荒,他們也沒法開始印。”
付銀朱聽到這兒,突然意識到現在是忙第一次書坊委托的日子。那會兒,嶽家茶館的說書人,從外麵聽來了新故事,在茶館講了沒幾天,生意興隆。嶽老板想著從中多賺一點,就非要把說書人的故事歸茶館所有,誰讓他就在這裡講呢。
說書人不樂意,但談來談去,找了家把故事改編成話本,稿費三分,說書人和老板拿大頭,寫話本的付銀朱剩下的。
這個話本拖了大半年,改來改去,誰都覺得不滿意,彼時付銀朱為了存錢搬出去,就一直忍著。
原來是紙荒,他們才有那麼多閒工夫啊。
——付銀朱的心裡滅掉了一盞仇恨的小燈,留下一縷煙,與渡劫升仙毫無關係的一縷。
“喝這麼慢,是我做的太甜了嗎?”嶽蘿柔柔地問道,“還是……有什麼心事?”
“地窖裡,就我一人?”付銀朱把嶽蘿問愣了。
嶽蘿點頭。
“剛剛是放下兩根繩子吧?”
嶽蘿又點頭,見付銀朱呆呆的,補充道:“一根纏腰上,一根抓著上來呀。”
“那時我腰上有一根呀。”
“你可真是摔迷糊了。之前你沒爬上來,綁腰的那一頭也跟著下去了。”
“哦。真就我一人?”付銀朱執著地問道。
嶽蘿有點不耐煩:“茶館裡沒人樂意陪你下去試。”
“說的也是。”
一點毛病都沒有。茶館裡的夥計,嶽家的小少爺,身邊來來往往那麼多人,沒一個關心自己的。
付銀朱想不明白自己的紅線另一頭綁著誰。
也就是嶽老板願意和付銀朱說上幾句。
——那也是上下級的關係。
格局打開一點,付銀朱看著身邊的嶽蘿。
她收了空碗,留下付銀朱一個人在房內好好歇一歇。
——嶽蘿對誰都這麼關照。
月老啊月老啊,付銀朱沒法讀懂她的心。她還有一開始想好的破解幻境的思路——
寡到最後。
可是最後在哪兒呢?
一心走劇情脫離這本同人文的世界的付銀朱,徹底犯了難。畢竟原文裡也沒有自己進入情劫幻境升仙的機會。
付銀朱假裝自己重生到茶館時期,可已知自己之後在茶館的苦日子,她也笑不出來。
那就隻能試試看脫離幻境最快的辦法了!
付銀朱蹬開被子,到窗邊五鬥櫃裡拿出藏著的筆墨和紙。寄宿小屋裡擠不下一張桌子,她抽出塞在櫃子後的木板,到外麵的亭子裡搭好,在紙上畫了個六角盤子。
茶館夥計,算上付銀朱,總計六人。她將名字寫在各角上,如果能連線出一個官配,攻略成功就能順利逃出情劫幻境。
寫了多年同人,拉郎配這件事,她非常自信。
她仔細算著,其他五個人裡,排除已婚的兩個人,剩下兩人表親關係,其中嶽蘿每天和茶館賣瓜子的小販小張走得近,嶽老板的小兒子嶽雨前看賬房,和負責請說書人的管事葉鳴舟為一天一個價的說書人報酬能爭論到後半夜。
——付銀朱寫話本搞到後半夜,曾被迫偷聽過三個時辰。一個賬目,能從說書和茶水聊到星象和詩詞,他們的話題扯得天南海北,反正從沒有付銀朱插話打斷的餘地。
月老的紅線不至於如此亂牽。
付銀朱的機緣,如果不在這些人中間,總不能是說書人徐大叔吧?
他神神秘秘,也沒有家人,下了台就散開頭發,付銀朱遞上話本初稿時,他接過去低頭看,整張臉都被頭發糊住,密不透光,付銀朱甚至擔心他看不見字,她支支吾吾,最終還是沒能問出口。
——如此濃密的頭發,到底怎麼做的保養呢。
茶館的客人?後廚刷杯子的付銀朱,鮮少去前場,連常客也隻是聽過名字,連臉都對不上號。
同人文寫了是寫了,付銀朱從沒當過夢女,要把自己放進去,是件難事。
付銀朱的把可能的名字寫在紙上,連了幾根線,怎麼也沒法把自己串進去。她把紙揉成一團,連著筆墨紙硯又一起收回五鬥櫃裡。
她再次拉開這個櫃子,是葉鳴舟找她拿著筆墨來茶館抄寫給客人的謝帖。
“前場正在換凳子,讓你小心點彆撞到,你也不至於繞這麼一大圈過來啊。”葉鳴舟終於盼到付銀朱走到雅間,見她識趣地坐到信紙堆前,指了指謝帖樣本和客人名錄,“抓緊點,明天燈晚兒前就要。”
“知道了,知道了。”付銀朱撥了一下麵前的一大摞紙,“幸好沒白天場就要。”
“你要能白天弄完,額外給錢。”
付銀朱清脆又響亮地答道:“好!”
雅間的門關上了,還留了半扇窗,付銀朱望著前場堆著的那堆舊桌椅。
嶽家茶館不大,走過來這麼久,自然是因為懷念。門外掛場次的牌子,一進來就能看到的富貴竹,還有眼前淘汰掉的這批竹凳子,付銀朱天天跟後廚洗盤子杯子,沒來得及好好看過,就換成了新的家具和裝飾。
是這會兒嗎?
付銀朱翻開客人名錄,對著樣帖,抄了起來。謝帖是寫給前幾日打賞徐大叔的。徐大叔自發過謝帖之後,在嶽家茶館賺得打賞最多,之後就不去彆家說書,一直常駐嶽家茶館。
付銀朱如今寫字快,天還沒黑就抄了半本,照這進度,不出今夜,就都抄完了。她放下筆,目光停在名錄中一個客人的名字上——
白熒代。
這名字寫錯了吧?付銀朱記得白熒,一位膚白、清瘦的男孩子,每次來茶館,從嶽老板到嶽蘿,都想立馬給他喂點吃的,有一次冬天他的衣服破了洞,還是嶽老板給他裹了毯子,生怕他在外麵凍壞了。白熒不愛說話,在茶館也坐在邊緣,不過他聽完書,會交一封信給徐大叔。
如此有錢的嗎?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在打賞榜上可是前三位啊。
“雨前少爺,這個登記的時候是不是多了字?”付銀朱拿著名錄跑去賬房詢問。
嶽雨前接過來一看,肯定地說:“早知空點間隙好了。你不會也是連著抄的吧。這是白熒代人打賞的。”
“我真的是連著寫了。”
“那不就謝錯人了,重新抄一份吧。”
“寫白熒,還是……需要另署名呢?”
“我找一下……”嶽雨前嘩啦嘩啦翻著賬本,指著一行,“你寫這個。”
付銀朱湊上去一看,這名字在茶宗可是十分響亮——
陸星熾。
茶宗弟子除了修仙,以除妖魔為要任。妖魔通緝單上,常年不變的就是這個名字。
徐大叔講的正是茶宗的八卦,他來聽,是帶著看笑話的心態吧。
付銀朱還沒見過這個人,她靈光一閃,臨閉店找到葉鳴舟:“葉管事,謝帖已經抄得差不多了,明天白天我再來就可以了。”
“那你先回去休息吧。”葉鳴舟正忙著,腳步不停,指揮小工換門臉裝飾,來不及回頭看一眼付銀朱。
“不過我還有一事想問。”
葉鳴舟停了下來:“請講。”
“我身上傷了,站不了多久,沒法在後廚做事,不妨明日我在門口發謝帖吧。”
葉鳴舟思忖片刻:“我做不了主……但芝麻大小事,嶽老板顧不過來,問題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