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燁寅的事,仿佛一段突兀的小插曲,出現得急,消失得也快。
時聞回社裡之後,事情一切如常。副總編並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約談敲打她,主編對這事也隻字沒提,她後來出的那篇周氏影業票房造假報道,也無驚無險順利過了審。
除去桌麵上不見的一盆迷你仙人掌,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她上網翻了翻,趁打折買了一棵小葉鵝掌柴,一樣便宜好養活,綠葉子還多些。
在小黃每日虔誠的求神拜佛中,民生部迅速重組恢複正常運轉,各部門記者結束了短暫的兼職工作。
小黃女友考研上岸,早早來了雲城結束異地。小土狗省吃儉用,讓時聞當參謀挑了個奢牌包作禮物,每天尾巴搖到天上去,巴不得遲到早退飛回家跟女友貼貼。兼職這點加班費,他咬咬牙不進股市當韭菜就當掙回來了。
時聞倒還挺舍不得,跑民生口累是累些,但實在有趣,畢竟也很難有機會在其他板塊寫下《男子嫌父母嘮叨假裝跳河,實則潛泳回家看電視》這種充滿行為藝術風格的離譜標題。
接下來的一周,日光缺席,一場綿長的雨澆透了整座城市。
下車忘帶傘,從醫院大樓到地麵停車場沒有遮擋,拎著藥袋子一路小跑回去難免淋了雨。時聞合上車門,翻到後座的薄毯,將就用來擦擦頭發。
擋風玻璃蜿蜒而下的痕跡,像薄霧山穀裡細細的涓流,雨刮器左右交替,抹去眼前的模糊滑膩。
時聞調高車內溫度,對著說明書拆開一粒藥吃了,小小聲打了個噴嚏。
春季流感多發,她不幸中招,一連幾日病怏怏的打不起精神。怕傳染給小朋友,飯都沒敢過去對門吃,隻讓餘嘉嘉戴好口罩送到她客廳。
自己胡亂吃了幾次藥,總不見好,今天工作結束得早,才順道過來醫院掛個號。
看完診,在樓下便利店拿了瓶礦泉水和口香糖結賬,剛轉身就有人喊著她名字匆匆追過來。
“剛剛在樓上看見,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一身白大褂的青年微微喘氣,又驚又喜同她打招呼,“時聞,好久不見。”
時聞反省了一下自己那套城市夠大就不會碰見的歪理。快速掃一眼對方的胸牌,心外科住院醫,跟記憶中的人對應一遍,也笑起來,“好久不見,學長,不對,現在該喊關醫生了?”
關皓然和學生時期變化不大,還是溫文爾雅的氣質,笑起來有枚小虎牙,還帶些赧然。
“你是哪裡不舒服?我幫你安排個專家號。”
“沒事。”時聞晃了晃手裡的袋子,“感冒而已,拿過藥了。”
沒記錯的話,關皓然是這家私立三甲醫院院長的兒子,按理說該走管理方向,沒想到畢業後居然下了一線臨床崗。
時聞以前和他不算太熟,一起吃過幾次飯,見麵打聲招呼的程度。
他和霍贇關係好,一起玩弓道和滑雪的。霍贇的葬禮他應該也去了,隻是時聞沒見著。
其實這會兒碰見了也沒什麼話聊,因為真的不算熟,時聞對於他能遠遠認出自己都感到驚訝。
幸好關皓然趕著上手術,沒時間跟她寒暄,隻倉促留了聯係方式,說是改天請她吃飯洗塵。
客套話,時聞當然沒拒絕,笑笑應下。心想身上再有幾重塵,都被這場一個來月的雨洗乾淨了。
她回車吃過幾片藥,又翻出手機,和傅逸之的助理確認最終的采訪時間。
明天這場采訪很重要。
不久前,霍氏控股成功收購梁氏的速彙物流,極短時間內完成股權變更登記。與霍氏原有的PFU物流不一樣,PFU核心業務為高端產品、供應鏈及國際業務,而速彙物流主打國內低價市場。
霍氏此次收購,旨在成本端精細管控降本增效。要借速彙的本地化末端配送網絡,全麵布局倉配一體化的智能物流網,為搭建自營線上平台,以及B端客戶、其他興趣電商服務。
傅逸之是總部空降下去的CEO,履曆對外展示很少,隻聽說是搞技術出身。
許多家媒體想約他采訪都約不到,時聞也磨了很久,最後還是通過顧寧的關係才得到這次機會。
傅逸之那邊相當配合,隻問她要了大概的采訪方向,沒有太多避忌與硬性規定。顧寧對此十分重視,要她打起十二分精神認真對待,拿下這篇深度采訪,基本上就等於拿到了流量密碼和最高檔績效。
發了獎金正好帶餘淮南租船出海浮潛,時聞擤著鼻涕,心裡是這樣想。
*
翌日,仍是霧蒙蒙的陰雨,交通緩慢擁堵。
時聞車牌是外地牌,工作日高峰期沒法出入CBD,打車又貴又慢,索性擠地鐵去。
這次采訪出的是純文字稿,沒申請攝影部支援,小黃跟彆人拍野生鳥類入侵人類宅舍去了。
她背著個大托特裝錄音筆電腦,也不用搜導航,出了地鐵口就能看見霍氏那棟地標性的雙塔大廈。
在雲城工作,跟霍氏扯上些邊邊角角的關係無可避免,畢竟這座城市四處可見霍氏的產業。時聞擺正心態,順其自然,該乾嘛乾嘛。
今天約到的時間段不太好,下午五點,晚上估計要加班加點。傅逸之那邊日程很密,說是隻能排到這個空檔。時聞挺知足,素材能有就不錯了。
到一樓大堂遞身份證,由前台妹妹領著上去會客咖啡廳,等了大約十幾分鐘,就有助理下來接人。
“時記者,這邊請。”
來的是跟時聞事前溝通的那位姑娘,乾練優雅,態度很好,看著就令人心情愉快。
可惜愉快轉瞬即逝。
樓下導覽寫明速彙總部在40-45層,而高速電梯直接略過,往更高處去了。
“要向您說聲抱歉,傅總的會議因故延時了,實在沒有辦法抽身。作為補償,我們這邊緊急邀請了另外一位能夠代表集團立場的人來接受您的采訪,希望您不要介意。”
時聞心情高高拋起輕輕跌落,心想都把人帶到這裡了,才說計劃有變臨時要換,連改天再約的機會都不給,她能怎麼個介意法呢。
左右惹不起,被放鴿子也不是頭一次,隻能禮貌笑笑,回一句“沒關係”。
原以為他們會派個公關總監之類的人來敷衍自己,沒想到電梯門一開,78樓裝潢奢華貴氣不比尋常。
助理姑娘將她轉給樓層前台秘書。這一位著裝氣質更勝前者,微笑著帶她刷過三道玻璃門禁,款款到達一扇巨大的雙開門前,叩門得到回應,才推開請時聞進去。
時聞眼皮直跳,預感不妙。
麵積大得超乎想象的開放式空間,布局開闊,視野敞亮,落地玻璃毫無遮擋正對江景。
裝修整體以黑灰為基調,配以前衛的金屬元素與靜謐的綠植點綴,構築出比體感溫度更低的冷硬錯覺。
一麵泛著幽藍波光的巨型海缸作為隔斷,區分開辦公與休息區域,隱約可見後麵吊著的黑色拳擊沙袋。
在這寸土寸金的中央商務區,空出整整一層為單人服務,無疑奢侈過頭。但落在眼前這個人身上,又顯得十分合理。
雙開門自動感應關上,顧秘書捧著成遝文件夾候在一邊,向她頷首問好。
覆蓋皮革的曲線弧型辦公桌後,霍決脫了西裝外套,單穿一件襯衫,A4紙翻動時發出劃破空氣的鋒利聲響。
待時聞走到麵前,才略抬了抬眼,“坐。”
他工作時戴一副金絲眼鏡,稍稍遮住那雙鋒利的眼,更顯斯文成熟。
時聞沒坐,摘了口罩,花費幾分鐘掌握當下情況。
“故意的?”她聲音本就柔和,因為感冒,言語間不自覺帶些親昵的鼻音,更像貓撓般軟糯。
“巧合。”霍決抿了抿唇角,“剛從京城回來,看見你在樓下。”
時聞沒作聲,短期內連番碰見的巧合,不知該不該信。
霍決沒把她的沉默當回事,將視線重新放回文件上,言歸正傳:“聽說你約傅逸之做采訪約了很久,怎麼不找顧秘書幫忙安排?”
時聞看了看旁邊AI一樣一絲不苟的顧秘書,“工作而已,沒必要。”
霍決不置可否,不緊不慢道:“傅逸之沒空。剛剛看了你提的大綱,沒什麼問題,我可以以董事身份代替他接受采訪。”
“免得你白跑一趟。”他接著補充,“作為訪談對象,我應該不比他價值差。”
何止不比他差。
霍決自以霍氏繼承人姿態出現在公眾視野以來,從未接受過媒體采訪。
這對任何一個財經記者而言,都是一個分量十足的誘惑。
但有一說一,時聞更想把這個機會讓給社內其他同事。
“霍董時間寶貴……”她有些遲疑,“要不,我還是改天再試著約傅總一次。”
霍決旋開鋼筆,在文件上利落簽下名字。
這次用的不是文豪阿加莎,是萬寶龍藝術工匠係列的成吉思汗。彎弓龍鱗,全球限量兩位數的珍藏款,應該是他的商務慣用筆。
“你試試。”霍決聞言忽然輕輕笑了一聲,“不過我不保證,他會不會永遠都沒那個空。”
時聞:“……”
“時記者。”霍決簽完將筆一扔,摘下眼鏡,抬眸直直看向她,“工作而已,你我都是。”
白奇楠佛珠輕響,令他的聲音也輕。
他和她四目相對,雙手微微交叉,保持恰當的社交距離。
“易覺是國內最具討論度的媒體之一,我們為你們提供熱度看點,再借由你們平台對外表明態度,維護股價穩定,提振投資者信心。這應該很合理。”
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但時聞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隻是於私,她難以坦然應承;於公,又難以一口回絕。
顧寧作為新上任的財經主編,迫切需要可量化的成績來支撐話語權。她處處照顧時聞,時聞縱有再多借口,也難辜負她對自己這份好。
周末原定的財經頭條,怎麼也不能因為她個人原因告吹了。
思及此,不由悶悶歎口氣。
“隻談工作?”她有些不抱希望地問。
霍決笑了笑,像是保證,“隻談工作。”
“好。”時聞不再囉嗦,點頭應允。
結果剛放下包,準備坐下,就見霍決慢條斯理拎著外套站起身來。
還彬彬有禮地提出無理請求:
“不過中午沒怎麼吃,實在有些餓。正好是晚餐時間,我們換個地方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