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與夢魘(1 / 1)

“師尊會怕嗎?”

逼仄昏暗的空間裡一束光線透進來,卻隻照亮寸餘地,壓抑得令人難以呼吸。

房梁上有水滲下,漸漸凝聚成水滴,落入一四方池水中,隱約能看到水紋蕩開。

水裡站著一個人——

不,準確來說,那人被吊著雙臂,腹部以下浸入水中,靠近身體的區域水顏色深些,一圈圈水紋蕩開,逐漸變淺。

那人垂著頭,濕漉的長發貼著臉頰,遮住麵容。

布滿血絲的眼透過發絲縫隙緊緊盯著遠遠站在池邊的人,那雙眼裡滿是悔恨。

“你都這樣做了,還問我會不會怕?”陸仙喘不過氣來,雙臂麻木失去知覺,隻剩下渾身血液慢慢流出身體浸入水中。

她看著眼前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徒弟,萬萬沒想到他竟然生了這樣的心思。

叫她恥辱,令她蒙羞,更讓她悔不當初。

“師尊既然不怕,那就將靈根給我吧。”

嘴唇張開,說著涼薄冷意森然的話,邁步走到池子邊緣,然後,他步入水中,濺起的水花撲到陸仙身上,留下瞬間的涼意。

陸仙緊緊盯著他走近自己,直至容貌清晰可見。

唇很薄,擁有這樣唇型的,似乎都是薄情之人。

少見的既有少年英氣、又有曆經萬難後的成熟,這兩種氣質結合在一起,使得他看起來年紀不大,但叫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會情不自禁信服他。

可擁有這樣氣質的人,卻手中握刀一把捅穿了陸仙的腹部,狠狠攪動,濃稠的血液傾瀉而下,水麵湧動,漸漸變紅。

“師尊欠我的,都要還的。”

腹部的痛刺激著陸仙的神經,耳邊的話如閻王低語,隻消一句,便能要了她的命。

“師尊可要記住了。”

“記清楚了。”

這一句句話像是魔咒,困住陸仙,難以掙脫。

腹部的刀被抽出,禁錮雙臂的鐵鏈卸去,陸仙徑直栽入水裡,帶有血腥味的水灌入鼻腔,嗆得她心肺火辣辣得疼。

可她已經沒有力氣掙紮,任由水灌到頭頂,一點一點嘗著窒息的滋味。

好難受,胸腔被擠壓,好似有座山壓在胸口,呼吸不過來——

猛地吸了口氣,陸仙睜開眼,看到明亮的光線後,被噩夢魘著的心落地。

忽然,陸仙雙眸迸發出強烈的戒備之意,從床上下來,飛快走到窗戶前,透過縫隙朝外看。

分明是白日,屋外卻到處彌漫著一股濃霧,那霧濃得幾乎看不見一米之外的景象。

若隻是霧,還不會引得陸仙這般反應。

那股看不見儘頭的濃霧忽然波動起來,一抹與濃霧相近顏色的東西忽然攪動濃霧,一閃而過。

陸仙卻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那東西繞過濃霧,發出有規律的聲音,那聲音像是繃緊的布料被扯開的撕扯聲,聽得人腦子裡像是有把刀在割布。

濃霧裡時不時有混白色的東西顯露身形,不知過了多久,那東西消失,暫時離開了。

陸仙鬆了口氣,靠在牆壁上仰著頭,視線裡看見另外一張床上躺著的人。

少年發絲淩亂,平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從陸仙這個視角,能看見他高挺的鼻梁。

渾身布滿乾涸的深褐色血跡,其中腰腹處的血跡顏色最深,像是被浸入到血中泡過一般,顏色深得接近黑。

陸仙瞧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陷入了回憶中。

自她重生已經過去兩天了。

前世她渡劫時沒能渡過,被雷劈死,卻重生了。

卻重生回挖了自己徒弟靈根的第三天。

自她重生回來的這兩晚,夜夜都做著那樣的夢,夢裡次次都是她被自己的徒弟綁著手腳,不是被囚禁在暗室裡,就是被泡在水池中,一遍遍經曆被捅穿腹部的痛。

且每次臨近夢醒,耳邊都會響起那句話:

“師尊要記清楚了……”

可現實裡,分明是她綁了徒弟,囚禁他,挖了他的……

陸仙扶著自己的額頭,仔細回想當初為何要挖徒弟的靈根。

除開惦記徒弟身上的絕品靈根,能提高修為外,最直接的誘因便是屋外濃霧中時不時冒出的東西——皮囊人。

這是一種隻有皮囊的怪物,不知怎麼被創造出來的,視力極差,但聽力極好且速度快,一旦被觸碰到,它身上的皮就會融化滲入到被觸碰的人身體中,腐爛人體的一切事物,隻留下皮囊。

陸仙依稀記得,自己以找什麼東西為借口,帶徒弟出來,準備挖他的靈根。

畢竟在宗門內做這種事情,容易被發現。

但途中徒弟處處關心她,照顧她。

直到陷入這片濃霧,幾次都無法離開,她便剖了徒弟的靈根安到自己身上,突破瓶頸,直接拋棄了徒弟,憑借突破後的修為衝破濃霧屏障,順利離開。

可如今……

陸仙靜靜看著了無知覺的人,無意識地咬住下唇。

她要帶他回去。

前世自挖了徒弟靈根,不過三年,九重山宗覆滅,與色色安穩渡過半年後,她死於雷劫之下。

連為宗門報仇的能力都沒有。

重生後,她立刻回到當初拋棄他的地方,找到了他。

重活一世,至少儘力改變前世那些結局。

還要,帶他回去,讓他活下來。

陸仙前世被雷劈死的瞬間,想通了一件事,有些東西,不是她能改變得了的。

站起身走到床邊,探出手來摸少年的額頭。

很燙,比起前幾日,更燙了。

等不了了。

陸仙定定看了一眼少年,準備今晚就突圍。

這種怪物隻有兩種解決辦法,要麼火燒,要麼水灌。但因為行動速度快,且極容易沾上,所以很難纏。

陸仙打算等到晚上,黑夜中借著迷霧,它們視力差看不清周圍,至少能帶來一層保障。

但由於有傷員在,陸仙不敢用火燒,怕火勢蔓延到這裡,自己一時顧不上徒弟,讓他落入危險中。

隻能用水灌。

不過好在陸仙體內的靈根是水靈根,親水元素,能夠加強水係法術的威力。

一想到自己體內的水靈根,陸仙情緒肉眼可見地低落下來,帶著無儘的愧疚之意。

那是她親手從徒弟身體裡挖出來的水靈根。

不過很快她便調整好了情緒。

隻要能安全回到宗門,屆時報了仇,她就將靈根還回去。

夜色很快降臨,屋外的濃霧裡漆黑一片,似乎並沒有皮囊人。

但陸仙知道,它們在濃霧中伺機而動,隻等她露出聲音,便能立刻捕捉到她的方位。

所以她要抓準時機,一擊即中。

月光灑在濃霧中,投射了一層淡淡的光。

陸仙瞧著濃霧暈染開的位置,眼神一凜。

時機到了!

手中浮出一朵淡藍色的梨花,穿過門板,慢悠悠晃蕩到濃霧中,卻未發出一絲聲音。

與此同時陸仙在昏迷的少年身上套上無數陣法,隔絕他的氣息,以免轉移的時候被皮囊人捕捉到。

顏色比常人膚色稍深些的皮囊人忽然全都盯著梨花漂浮的位置,如同毫無人氣的木偶人一般,慢慢地朝梨花所在的位置靠近。

濃霧被皮囊人的動作弄得散了些,隱約可見成群的皮囊人身影。

一滴水落到最靠近梨花的皮囊人身上,皮囊人扁平的手臂猛地伸長,一把撲碎漂浮的梨花。

梨花碎裂的一刹那,半空中炸開無數水柱,如同傾盆大雨,卻是局部下雨。

無窮無儘的水柱墜落到濃霧中,沾到皮囊人身上,緊接著皮囊人宛若遇到腐蝕性的液體一般,迅速融化,宛若雷陣雨後地裡的爛泥巴,落了一地。

雨珠落了片刻,開出了一條道。

陸仙看見濃霧散開,皮囊人發出無聲的喊叫,融化一地的不明液體。

再次凝結出一朵梨花,飄到濃霧上空,立刻爆炸出巨大的水花,各個角度綻放,觸碰到水珠的皮囊人立刻開始融化。

見外麵大多數皮囊人已經被水珠損壞,陸仙立刻抱起少年,破門而出。

即便避免了發出巨大的噪音,但隻要有一點聲音,都會被皮囊人捕捉到。

已經融化了的皮囊人慢慢合到一起,排出水珠,再次凝成薄皮,然後重組。

這一幕被陸仙看到。

心下一緊,再次使出幾多水珠梨花,衝著濃霧中散開的路疾跑。

皮囊人攻擊力不強,但殺傷力極大,一旦被皮囊人碰到,就會與皮囊人一樣,五臟六腑都會融化,隻剩下皮。

陸仙一邊抱著少年,一邊躲避濃霧中突然冒出來的皮囊人攻擊,還要看路。

好在她還記得離開這裡的路,周身被梨花包圍保護,一旦有皮囊人攻擊,就會滋出水花攻擊皮囊人。

正要破開濃霧逃離這裡時,左下角地麵突然探出一隻皮囊人扁平的手,朝著陸仙抱在懷裡的少年腳踝抓去。

陸仙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心都提了起來。

她一腳踹過去,將皮囊人一腳踹扁到地上,雖是解了這一危機,但在她回頭繼續要跑時,前方迎麵撲來兩隻皮囊人,皆是張開扁平的皮,朝陸仙撲來。

陸仙抱緊少年,靈力凝聚,瞬間在周身凝聚出點點火苗。火苗直接吸附到皮囊人身上,一點就著,立刻點燃了皮囊人。

皮囊人立刻滾入濃霧中,火苗越來越大,追上來的皮囊人接觸到火苗,也跟著燃燒起來。

火勢變大,如同移動的火把,照亮了黑夜。

陸仙見狀,立刻朝著出口衝去。

濃霧中火光四射,越來越多的皮囊人衝上來,一隻接著一隻,居然撲滅了火。

追上來的皮囊人眼見就要追上陸仙,此刻陸仙急著跑出濃霧,沒空回頭去看身後飛速跟上來的皮囊人。

黑夜中有什麼東西竄動,手臂粗細的物體自濃霧中探出來,將追著陸仙的皮囊人一隻一隻地拖下去,緊接著另外一根同樣粗細的物體探出,將被裹住的皮囊人撕裂。

兩根藤蔓一般的物體彼此配合,將一隻隻皮囊人撕裂。

碎裂的皮散落一地,失去了原本的光澤。

陸仙抱著少年,終於跑出了濃霧。

好似突然與世界連通了一般,陸仙腰間玉佩發出亮光。

夜色下,陸仙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人,見他依舊緊閉雙眼,沒有一絲醒來的痕跡,心中難免著急。

必須快點回宗門。

陸仙騰出手,靈力縈繞,腳下陣法成型,下一瞬,人已經在十裡之外。

她不斷施展著陣法,注意力擊中在眼前的路上,未曾注意到懷裡的人手指微動,他們身後的那片濃霧裡似乎有長條狀的影子攪動,隨後濃霧散去,隻餘下一地碎裂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