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怕……回不來(1 / 1)

一連三日,風平浪靜。

直至今夜戌時,蘇府黃管家到了這偏僻小院,麵上掛著虛偽的笑,聲稱蘇雲信要見蘇璟,將人給帶走了。

楚言攸看著蘇璟離去的背影,眸色沉沉,這黃管家著實不簡單,年歲比起蘇雲信還要小,卻深得其信任,不管是誰見到他,都是恭恭敬敬的。

各院下人口中,他是個名副其實的“笑麵虎”,他們厭他,卻也怕他。

楚言攸本想跟上去,但蘇璟走前回頭看了眼,那眼神分明在說——等我。

也是這時,夜裡起的涼風吹散了烏雲,刹那間,月光鋪灑而下,漸漸凝聚成流,儘數落到了楚言攸身上。

原本柔和的月光此刻有些強硬,楚言攸覺得有些刺眼,下意識伸手去擋,瞬息萬變間,那層摸不透的屏障破碎開來。

再睜眼時,黑夜依舊烏雲密布,殘缺一角的月亮躲藏其中,仿佛未曾出現一般。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直到如今,楚言攸方覺處“萬物”之中。(注1)

楚言攸看到了自己的手,但她不確定彆人能不能看到,她飄到屋頂上,心中思緒萬千,燕楚之地究竟在何方,她來到此方天地究竟有何緣故?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院外傳來些許腳步聲,緊接著是黃管家的聲音,“璟公子,我們老爺的話你可要記住了,想要在洛都活下去,你能依靠的隻有蘇家。”

一聲譏笑,似從喉嚨裡溢出來,極為不屑,黃管家停在原地,看向蘇璟時目光嘲弄,“裝瘋賣傻?蠢貨。”

蘇璟腳步未停,依舊往前走著,渾身籠罩著層陰冷氣息,在往日卻是極為少見,“家犬就拴好自己的脖子,彆四處亂吠。”

隔得還有些遠,楚言攸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目光越過層層樹影,隻依稀能看到黃管家抄起巴掌,正往蘇璟頭上去。

什麼臟東西?

楚言攸眸光微冷,掰斷根粗壯的樹乾,對準黃管家的項上人頭,便狠狠扔了過去。

慘叫聲堵在喉嚨眼,黃管家頓時瞪大眼睛,然而看不見的虛影已到他身後,又是“嘭”一聲,他的目光漸漸渙散,臉朝地砸了上去。

落地的樹乾糊滿了血。

楚言攸心存仁慈,沒打死他,抬頭便對上蘇璟熠熠生輝的眼睛,“蘇雲信為難你了?”

她遲遲沒聽到蘇璟的回應,走進些才發現,他眼裡閃爍的淚花正打著轉,像是要極力控製住眼淚,他緊緊咬著下唇,卻終究無法,眼珠一顆顆往下掉。

楚言攸抬手,輕輕擦拭著他的眼角,“這麼委屈,我去給你報仇,彆哭了。”

蘇雲信突然對蘇璟好,果然是有目的的,本以為還能再裝上些時日,沒想到這麼快暴露了。

——該死

“彆,彆去,姐姐彆去。”蘇璟拉住她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拽進手心裡,隨後牢牢抓住,“姐姐莫要為我以身犯險。”

“不會。”

“姐姐?”

楚言攸輕歎聲,摸了摸蘇璟的頭,“不會犯險,你無需擔憂。”

她如今這副樣子,誰也看不到她,哪來的危險?

“那也彆去。”蘇璟俯下身,泛紅的臉頰輕輕蹭著她的手背,“姐姐,你之前答應我的事情,我能當真嗎?”

“自然,一言既出,駟馬難……你。”

楚言攸低頭看著撲進她懷裡的郎君,無端一絲悸動爬上心頭,她的指尖劃過他垂落肩頭的墨發,放緩聲音問道:“你想做什麼?”

恰時風停,烏雲悄悄躲開,柔和的月光穿過樹影,落到了他們身上,兩人的影子交纏在一起,楚言攸又問了一遍,“蘇璟,你想做什麼?”

“姐姐,帶我離開,我不想待在這了。”蘇璟喃喃,目光落到他們的影子上,他激動不已,“姐姐,我看到你的影子了!”

“是嗎?”楚言攸低頭,往後動了動,地上的影子隨之而動,“你很開心嗎?”

“開心。”蘇璟垂下眼瞼,目光癡迷而執拗,姐姐法力恢複現形了,是因為吸食了他的精氣嗎?

楚言攸倒稱不上欣喜,與此方天地牽連太深,並不是一件好事,她是玄都女皇,若出了什麼事,恐朝局動蕩不安。

“姐姐,你不開心嗎?”為什麼法力恢複了會不開心?

“沒有。”楚言攸搖頭,“我隻是在想,出了蘇府後,帶你去什麼地方。”

此方天地於她,是全然陌生的。

本該事先探查一番,但蘇雲信一肚子陰謀詭計朝蘇璟來,已生變數,蘇府已不再是容身之所。

“姐姐,隻要是你帶我去的地方,不管是哪裡,都是我們的家。”蘇璟說道。

“我們?”楚言攸微微詫異。

“是啊,姐姐,難道你要離開我了嗎?”蘇璟眼底的光微微黯淡,“沒關係的,姐姐有什麼事儘管去做,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

把自己照顧得滿身是病,連櫃子裡有厚棉被也不曾知曉。

楚言攸實在不敢苟同,這般年紀的小郎君似乎格外難養。

“不要多想,我不會任由你受欺負的。”楚言攸避開他問的話,牽起他的手,慢慢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郎君乖巧聽話,聞言確實沒再說什麼,隻是揪著衣角的力道加重,竟硬生生掐青了裡頭的肉,半響,他懨懨放下手。

“蘇璟,明日我出去找間宅院,你且在此處等著我的消息,我很快會回來。”

郎君又喜笑顏開了。

……

“陛下,您總算是醒了。”李大總管一掃愁容,跪在床榻上笑容滿麵。

楚言攸揉揉眉心,“朕睡了多久?”

“比平日裡多了一個時辰,陛下可是龍體欠恙,奴才這就去讓太醫來瞧瞧。”李大總管說著,起身著急往殿外走。

楚言攸叫住了他,“不必,去青玄殿。”

李大總管皺著張臉,“趕巧了,國師今早剛剛出宮,陛下,可要去國師府通傳一聲?”

楚言攸已起身披上外袍,“不必,朕親自去趟國師府。”

“不可啊陛下,您龍體貴重,怎可隨意出宮,若宮外有賊人,奴才就是有一萬顆腦袋也不夠砍的。”李大總管嚇白了臉,當即跪倒在地。

“瞧你那慫樣。”楚言攸笑了聲,已換上了身便服,“把你的嘴巴閉嚴實,誰會知道朕出宮了?”

楚言攸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看向李大總管,“還是說,你會是那個通風報信的人。”

“奴才哪敢啊?”李大總管扯著嗓子喊道,擦擦額頭上冒出的冷汗,“陛下莫要拿奴才取笑了,奴才不再阻攔便是。”

“這不就好了。”楚言攸說道。

所幸國師府離皇宮不遠,李大總管也沒擔驚受怕多長時間。

國師府修得雅致,四處可見盛開的花叢,哪怕在宮中,也極少能看到此番景象,府中侍從在楚言攸身側引路,不敢多言。

繞過假山,見一池碧水,侍從低頭說道:“陛下,此池為無憂,國師已在其中等候陛下久矣。”

“國師早知朕要來?”楚言攸挑眉,心中已然知曉了答案。

“國師隻說今日有貴客到訪,奴並不知是陛下。”侍從回道。

跟在後頭的李大總管踮起腳尖,怎麼看也隻能看到無憂池,並未找到國師在何處,“陛下,這……國師在何處啊?”

“你看不見?”楚言攸回頭看他。

李大總管搖搖頭,”奴才愚鈍,並未瞧見。”

“這證明國師不想見你。”楚言攸自顧自地往前走著,方才的侍從淺笑著將李大總管攔在外麵。

無憂池旁有片星辰花,一年四季從未枯萎,楚言攸曾問過虞清也,也隻得了一句“天機不可泄露”。

仙家法術,向來玄而又玄。

楚言攸往裡走了會兒,便見擺好的小桌在漫地星辰花中,桌上放了酒和冷菜,而國師不見蹤跡。

“又拿這些糊弄朕。”楚言攸自言自語,盤腿坐在地上,給自己倒了杯桃花釀。

待飲罷一杯,虞清也的聲音由遠及近,“陛下,酒如何?”

“尚可。”楚言攸說著,背著身朝她招了招手,“平日裡找你,你可不會拿這個出來,說說,乾了什麼事這麼心虛。”

“陛下冤枉我了。”虞清也坐下說道。

楚言攸酒量並不好,如今喝下去已有些醉了,她迷迷糊糊聽見國師在說什麼,便開口說道:“你說什麼,大聲點。”

“陛下近來有奇遇。”虞清也重複了遍。

“什麼奇遇,明明是變數。”楚言攸擰了擰眉頭,趕忙又喝了杯酒,“變數不可控了。”

“陛下擔心的是變數嗎?”虞清也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又給楚言攸酒杯裡灌滿,“我還以為陛下是怕步先帝的後塵。”

楚言攸抬眸,其間戾氣一閃而逝,好似酒醒般清醒,“你話中何意?”

“陛下怕的無非是做了那酒中仙,宿醉桃源,自此不知今夕是何年。”虞清也所言突然變得犀利,“從而在玄都百姓眼中,變成了無能之君。”

“虞清也,你好大的膽子。”

隻聽“哢”一聲,楚言攸手中的酒杯已放在桌上,慢慢碎出了條條裂縫,她銳利的目光直直看進虞清也眼中,兩人皆不甘示弱,無形間氣氛凝滯起來。

”你承認了。”楚言攸淡淡說道。

“陛下何意?”

楚言攸閉了閉眼,“當年母皇尋仙問道,從而不知所蹤,卻原來是宿在了……桃源。”

因尋到了所謂的“桃源”,便拋夫棄女,不問朝堂之事,不聞百姓之苦,找了個荒謬的理由瀟灑離去。

許久,楚言攸睜開了眼,卻是仰麵大笑起來,“你以為,朕怕的是這個?”

虞清也斂眉,在她麵前擺了杯茶,“若非你母皇,我也不會回到玄都,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看來虞卿還是不太了解朕,若朕真像母皇一般留在桃源,便也不會在意是不是百姓口中的無能之君了。”楚言攸說道。

“是我失言了,我自罰一杯。”虞清也拿起桌上的酒壺,猛灌了一大口。

楚言攸眼裡滿是揶揄,“先前虞卿說朕是明君,看來皆是阿諛之辭啊。”

“那陛下在怕什麼?”虞清也問道。

“朕在怕,回不來。”楚言攸回道,又一杯酒下肚,臉上浮起兩團酡紅,她撐著頭側看著虞清也,“國師出自仙家,可有解決之法?”

虞清也沉默良久,方說道:“我隻有留下的法子,沒有離開的。”

楚言攸“嘖”了聲,“你看看你,什麼都沒有,就把朕劈裡啪啦罵了一頓,朕先前怎麼沒發現,你竟這般不講理。”

虞清也解釋不清,又喝了杯酒。

“陛下不會後悔嗎?”虞清也眼神飄忽起來,“是人便會有貪心,為心中所愛,做出一些不理智的決定,不是很正常的嗎?”

“等等,什麼叫做心中所愛?”楚言攸微微眯起眼睛,國師好像誤會了什麼。

“……陛下還不承認。”聲音越來越輕,片刻功夫,虞清也向後倒在了花海之中。

迎著朝霞,漫山遍野的星辰花隨風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