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路公正(1 / 1)

偏僻小徑上積著厚雪,府醫上了年紀,這回可遭了大罪,麻鞋連帶著褲腳全濕了,偏偏前頭帶路的下人心急如焚,恨不得拖著府醫往前跑。

到了小院前,他們沒看到阻擋的門,隻有破舊的小屋子藏在雪地中,實在不像是蘇府中的院落,連下人住的地方也比這要好上幾分。

下人喘著粗氣,朝裡頭喊了聲,“璟公子,老爺叫了府醫來,璟公子你在裡麵嗎?”

屋裡頭兩人早已察覺到雜亂的腳步聲,乍一聽到這大嗓門,皆蹙起了眉。

楚言攸朝門口飄去,透過細小的縫隙向外看,白雪皚皚中站著兩道身影,不像是來欺負人的。

“姐姐,外麵是什麼人?”蘇璟輕聲詢問。

楚言攸回頭,“你叫我什麼?”

“姐姐啊。”蘇璟抬著頭,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她,額前彎出弧度的碎發都透露著乖巧,“你不喜歡我這樣叫你嗎?”

“隨你。”楚言攸虛握著拳,終究沒說出什麼拒絕的話。

無依無靠的小郎君處在狼窩裡,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她,他想得到她的庇護。

哪怕她已經說過很多遍,這段時間不會讓他出事。

楚言攸飄回蘇璟身邊,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蘇雲信叫了大夫來,我不知道他為何大發善心,但不管怎麼樣,這段時間你要好好養病。”

“你又要走了。”蘇璟眸中淚光閃爍,身上裹著的被子散開,他緊張地前傾身,胡亂揮動著手,“你騙人,你又騙我。”

“我沒騙你。”楚言攸頗為無奈,抓住了蘇璟冰涼的手,“我不可能一直在這,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淚珠順著瘦削的臉頰滑落,悄然沒入了衣領,蘇璟隻這樣呆呆看著前麵,目光逐漸渙散,“我看不到你,你走了,我照顧不好自己的。”

我看不到你……

這樣的話,他今日已經說過一遍了,楚言攸不免有些憐惜,卻也隻能緊緊握著他的手。

用這種最為笨拙的方式告訴他,她不會離開,她一直都在。

然而,粗重的喊聲突然響起,隔著扇百無一是的木門,清晰地傳入屋內,打破了片刻的溫情。

楚言攸鬆開手,飄到了一旁,等著府醫進來。

可鬆開手的那一刻,蘇璟眼裡立即籠罩了層暗色,陰冷的目光似要化為實質,他的手緊緊攥著,深深陷入了皮肉裡。

下人沒聽到回應,壯起膽子推門進去,正好對上蘇璟黑沉沉的眸子,他抖了個哆嗦,臉上露出諂媚的笑,“璟,璟公子,老爺找了府醫來。”

蘇璟沒回話,眉宇間透著陰鬱,下人隻得彎著腰等在這,心裡叫苦連天,先前也沒發現這災星這麼嚇人呐。

楚言攸盯著蘇璟的背影,飄上前去,指尖摸了摸他的耳垂,似在詢問他怎麼不說話。

猝不及防間,蘇璟整張臉紅了起來,他將半張臉埋進被子裡,隻露出透紅的耳尖,還不忘回應一聲,“嗯。”

下人鬆了口氣,也不敢看他,急忙將府醫拽進來,催促著他快些把脈,好離開這鬼地方。

府醫摸不清蘇雲信的想法,斟酌著開口說道:“公子脈浮而緊,乃是風寒外侵,加之惡寒發熱,如此風寒之重,當以祛風散寒為主,俟風寒消散,再行溫經通絡。”

隻是公子此番傷了底子,若不好好養著,怕是要留下病根,有礙於壽命。

“嗯。”蘇璟依舊冷淡地回應。

府醫不敢拖延,寫下方子交由下人,“公子久病,當謹記莫要再受風寒,不然……”

未儘之意已明了,府醫歎了口氣,還是沒說下去,他能看得出來,老爺沒想治好璟公子,隻是想保他一條命。

他想在府裡好好待著,要收起無用的憐憫。

兩人走後,楚言攸飄到蘇璟麵前,見他沉默不語的模樣,放緩聲音說道:“彆怕,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

蘇璟眸光微閃,腦袋枕在樂她的手臂上,“姐姐,我害怕。”

“乖,彆怕。”

入夜,雪已停了,月光灑下,一片銀白,是賞心悅目的景象,楚言攸轉過身回望,卻覺得雪地張開血盆大口,要將唯一能遮風擋雨的屋子吞噬了去。

楚言攸緩緩吐了口氣,還是飄回屋裡,在桌上留下封信——

明日見。

……

柔和的暖風拂過湖麵,引得湖中荷葉輕搖,皇城回暖要比彆處更快一些,花苞已慢慢舒展開了花瓣。

湖心亭中,楚言攸擦拭著寶劍,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開口說道:“青陽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查到了些眉目。”秦箬也不客氣,坐到了楚言攸對麵,自顧自地端起花茶喝了口。

楚言攸幽幽看向她,“好喝嗎?”

秦箬抬袖子擦了擦嘴,不明所以,“好喝啊。”

“那就好。”楚言攸勾了勾嘴角,“蘭辭泡的茶,你喜歡就好。”

秦箬差些嗆到,臉上神情一變再變,貓著腰四處看了眼,這才放下心來,“陛下,我對蘭辭沒那意思,你不要亂點鴛鴦譜了。”

楚言攸神色淡淡,“哦。”

秦箬哽住,趕緊說起青陽的事,“探使來信,說是藺家在青陽偷偷建了座私塾,暫且還不知要做什麼。”

“是嗎?”楚言攸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下,“還真是心裡有鬼,藺韻稱病在家,卻偷偷派人摸摸跑到青陽開私塾,對了,去的人是誰?”

“藺家二小姐藺有儀。”秦箬回道。

楚言攸執起寶劍,向後一扔,寶劍正好入劍鞘,她神色未變,“就是那個日日花天酒地,隻知鬥雞遛鳥的藺有儀。”

“應當無錯。”秦箬錘了自己胳膊一拳,有些懊惱地說道:“真是沒看出來,陛下,我們現在去藺府抓人嗎?”

“抓人做什麼?”楚言攸似笑非笑。

“抓人……”秦箬卡殼了,隻好求助地看著楚言攸。

“建私塾可是好事啊,朕不僅不抓她,還要昭告天下,好好賞賜她。”楚言攸站起身,臉上的笑意愈發明顯。

秦箬聽了這話,滿臉疑惑,藺家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抓她們,還要賞賜她們?

單純的秦統領以為陛下氣狠了,在這開玩笑,不料剛過午時,小李子便帶著金燦燦的聖旨,一路到了藺家。

“……朕聞藺二小姐於青陽開設私塾,傳古賢經略,攬天下賢才,以應科舉之製,朕甚為讚賞,特頒此旨,昭告天下,以嘉賞卿之勤勉,諸臣當效仿之。”

一時間,皇城眾說紛紜。

……

“損,陛下,你是真的損。”

藺家吃了個啞巴虧,秦箬可高興壞了,趁著宮門未關,又跑到乾清宮中蹭吃蹭喝。

楚言攸即位後素來簡樸,禦膳規格較先帝減了整整一半,李大總管見秦箬來,讓禦膳房端了盤燉鴨來。

秦箬淨了手,正坐下來,就夾了個大鴨腿到自己碗裡,咬上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道:“陛下,咱們要不要打個賭?”

“你還真是不客氣。”楚言攸說道。

“陛下要興科舉,這種時候傳出那些誇人的話,是直接把藺家推上風口浪尖,藺韻吃了這麼大一個虧,她今晚肯定會搞出些小動靜。”秦箬肯定地說道。

秦箬又咬下塊肉,接著說道:”我今晚就帶著人在藺家旁等著,來個守株待兔,定能逮到她們的小尾巴。”

“朕猜,你今晚一無所獲。”楚言攸慢條斯理地說著。

“為啥?”秦箬擦擦油乎乎的嘴,恨不得現在就衝出宮,看藺韻的笑話。

楚言攸抬手按住蠢蠢欲動的秦箬,“你當藺韻那麼蠢,出了這種事,不當縮頭烏龜,難道把自己的把柄全暴露出來,還正巧被你發現?”

她頓了頓,嘴角微勾,“她啊,這半個月必然擔驚受怕,睡不了一個好覺了。”

“這樣啊。”秦箬對楚言攸的話一向深信不疑,聽她這樣講,也就歇下了蹲牆角的心思。

一頓飯吃得儘興,在李大總管眼裡,至少秦統領是這樣的。

楚言攸習慣了飯後品茶,坐於桌案前,另一手翻動著遺下的折子。

“陛下,你說藺韻建個私塾做什麼?”秦箬問道。

“不知道?”楚言攸抬頭看了她一眼。

秦箬老實搖頭,憨憨笑著,“還真不知道。”

“自然是攬青陽賢士。”楚言攸緩緩說道。

“啊?”

“還不明白。”楚言攸歎了口氣,“她在和朕搶人。”

秦箬猛地一拍桌,怒目圓睜,“她好大的膽子啊,敢和帝王相爭!”

“寒門亦有賢士,隻是受世家壓迫久矣,如今行科舉之製的旨意頒下,難保不是朕和世家聯手,而做的一個幌子,她們有所懷疑實屬正常。”

楚言攸輕笑聲,“若是朕,在未知的仕途和世家給的小恩小惠中,或許也會選擇那些近在咫尺的東西。”

“陛下,莫要這樣說。”秦箬出聲道,不由握緊了腰側的短刃,這些年,其實陛下做得已經夠多了。

“阿箬,朕要做的不是公然和世家反目,讓她們深受其害,而是向她們證明,此路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