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臨市的冬天，因為地理環境，總是比周邊的城市要暖和一些，汩汩奔流的祈江從城市的腰腹穿過，晝夜不停地湧向大海。和著急洶湧的祈江截然相反的是祈臨市的車流，自太陽西沉後，祈臨市的車流和燈火仿佛凝固了一般，緩慢地顫抖著，仿佛被身上的這一層薄雪凍得隻能輕喘出一團又一團的白霧。

唐一的手肘壓在敞開著的大腿上支撐著蜷縮著的上半身，手肘也和車流一樣緩慢地磨蹭向膝蓋，他穿著裁剪利落的深灰色西裝，西裝把他的身形勾勒出來，寬闊的肩膀，細窄的腰，修長的腿，還有連夜色都難以吞沒的冷白皮膚。上好的布料和左腕的手表在陰影中反著柔和暗淡的光，他仔細打理過的頭發在奔跑之後散落垂下幾根發絲，遮掩著他低下的額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晚高峰的擁堵聲，掩蓋住他的震如擂鼓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身上的熱汗把身上的香水醞釀得更加醇厚。唐一緩過來後，抬眼看了看司機的導航顯示屏。

這麼久了，才走了一公裡。

可他距離目的地還有五公裡。

從機場到市中心的道路還是比較暢通的，但是好巧不巧，剛到市中心就碰上晚高峰，祈臨的晚高峰要比寄北的晚高峰要早一些，唐一惱自己的疏忽。眼見著車沒法動，他匆匆下車，小跑了兩公裡，看著交通似乎緩和了些，又重新上了輛車，結果現在又堵了起來。

不同的地段擁堵的時間也不太相同，這種好事他一天碰上了兩次，以前怎麼沒注意到？想著想著，唐一又有些惱，早知道，就提前點來。

他拿出紙巾擦了擦後頸的薄汗，垂下來的發絲也彙集了幾滴汗珠，落到了黑暗中，在從窗外投進來的燈光中折射著光。他又重新抽出一張紙巾，按壓著那幾縷發絲，等著汗水被吸收。

唐一偏過頭看著自己隨手扔在一旁的大衣和手機。手機的屏幕亮了一下。

「馮欣怡：你到哪裡了？」

「馮欣怡：我們已經開始了。」

「馮欣怡：我給你留了一桌。」

他跑了半天有些口渴，乾澀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扯鬆了領帶。

冷淡平穩的聲線在車箱中響起，“師傅，到前麵路口停車吧，我走過去好了。”

司機抬眼和後視鏡的年輕男人對視，笑了一下道：“小夥子，參加婚禮吧。這會兒估計已經開始了，等你跑到，怕已經結束了。再過兩個路口就不堵了，再等等。十多分鐘就到了。”

眼看著還可以再賺一點，司機不想放棄，開口勸道。

明明已經緩過來了，唐一還在冒著汗，心臟砰砰地跳個不停，死死壓住的雙手在不住地顫抖，他咬著下唇，強行讓自己冷靜些。

還有十多分鐘。

他們就要見麵了。

要說點什麼比較好？

好久不見。

過得怎麼樣。

——也要結婚了嗎？

在一群經常交往的人裡麵，一般其中某個人做了什麼，彆的幾個人也會陸陸續續地做起來。

比起這些，他直起身子，通過車窗看見自己的狼狽樣，心想著，自己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怎麼還是毛毛燥燥的。

他本來是不打算來的，連新婚賀禮都訂好了，估計明天就可以送到。

可是他準備去食堂前，站在樓梯口看了一下窗外，寄北和臨祈都在下雪，可是寄北沒有什麼大江大河，多山川，雪比較小，昨晚積的，日落時分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殘雪被染上了橙黃，泛著濕淋淋的光。整座城市都濕漉漉一片，閃閃發光著，橙色泛紅的陽光，讓唐一胸腔中壓抑和好幾天的念頭刹那間以摧枯拉朽之勢淹沒了他。

那天，他也是這麼濕漉漉地紅著眼睛、鼻子和他說話。

唐一記了好久好久，怎麼都忘不掉。

每次從夢中醒來，就再也難以睡去，心裡堵得難以呼吸，好像溺在了海潮裡。

那個班級裡，他和馮欣怡比較要好，下次有這個機會不知道又是幾年之後。而幾年之後，這具身體隻會像枯木一般更加頹敗。

就見一眼。

唐一想著。

司機見那年輕男人望著窗外出神，就當他是默認了。

過了兩個路口，還是不見道路有暢通之勢。司機尷尬得撇了撇嘴，把唐一放到了路邊，在唐一付了錢之後連連找借口，“我前幾次來不是這樣的。今天不知怎麼了。結婚的人太多了，這裡的酒店都擠滿了人……”

唐一沒等他說完，付了錢，冷淡地應了幾句，打開手機看著導航走了。

他其實鬆了口氣。

這樣也好。

他儘力了。

他沒有繼續奔跑得衝動，左手挽著大衣，右手回著消息。

「唐一：不用等了。我還要好一會兒。」

「唐一：我來看看你就走。」

「唐一：你還沒和我說新郎是誰，高中的哪個同學？」

馮欣怡一提出邀請，唐一就推辭拒絕了，但是後麵馮欣怡考慮到唐一的性子，吧啦吧啦補充道她是和高中同學結了婚，班裡人會來好幾桌，到時候可以和他們坐在一起。但唐一還是拒絕了。

婚禮當天淩晨，唐一突然發消息問她婚禮地址，搞得馮欣怡有些受寵若驚。

唐一是高三的時候進來他們班的複讀插班生，性子很冷，帶著一副書呆子氣的黑色方框眼鏡，瘦瘦高高的文弱樣，不愛說話，但是他的成績卻和他本人完全不同，相當猖狂，甩了第二名五六十分。雖說他們學校不比唐一母校名聲大，但也差不到哪裡去，直到親眼目睹重點高中來的學霸，她才堪堪明白什麼叫實力的差距。

唐一不愛說話，但是很禮貌，和誰都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仿佛就隻是來他們班暫住一段時間，畢業後甚至有一種唐一從未出現在他們班的感覺。

唐一長得很漂亮。用這個詞形容一個男生可能有些冒昧，但是唐一隻是笑笑，說他長得像他媽媽。那是馮欣怡第一次見唐一笑，她那一刻覺得，自己要是個男的就要把他娶回家。隻有在談到家人的時候，他張被女媧精雕細琢的臉才會有些許溫度。

還有就是唐一和那幾個男生在一起的時候。

那時候他和蕭景軒幾乎形影不離，準確來說，蕭景軒是唐一的一條大尾巴，總是跟在唐一後麵招搖過市的模樣，看著極度欠揍。

等唐一不緊不慢地踱到，晚宴已經接近尾聲。馮欣怡終於有時間看手機，點開微信，滿屏的小紅點，幾乎都是些祝福問候，她來不及一條條回複，她還是比較關心唐一的情況，敬了一圈酒都沒見人影，而且看看時間，按理來說，就算一直堵也該到了。她找到了唐一的頭像，正準備回消息，就見唐一發了條消息過來。

「唐一：我到了，在幾樓？」

馮欣怡一陣欣喜，立馬把前麵打到一半的字刪了，發了條語音過去。

唐一一來到酒店就走去衛生間整理儀容，沒顧著手機的震動聲。他仔細地把發絲往後裡整齊，撫平西裝上的褶皺。突然，一股濃鬱的酒氣湧進了廁所，味道源頭的主人隨後抵著門步態不穩地一靠。

哢嗒一聲，門被反鎖了。

唐一心頭一緊，剛剛亂成一團的思緒一瞬間繃成一條線，他隨手解開屏幕鎖，準備撥通電話，身體朝最近的隔間偏了點。

“唐一，不跟我說一句，新婚快樂嗎？”

那人從臉到脖子一片酡紅，一身昂貴的西裝被糟蹋得亂七八糟，手袖被隨意的卷到手肘，結實流暢的小臂扶著門把手支撐著身體，另一隻手胡亂地抓了下散亂的短發後把它們往後腦扒拉，濃烈到刺鼻的酒味仿佛已經浸潤了他全身。

那人的眉眼和當時一樣，隻是多了幾分成熟老練的味道。

唐一和他對上眼，一股酸麻的感覺從後頸蔓延至全身，握著手機的左手不住地輕顫，手心直冒冷汗，他的腦子有種被一槍打穿的滯空感，以至於自己差點忘記了呼吸。他有一瞬間覺得，對方根本就沒有醉。

“蕭景軒。”唐一聽見自己艱難地開口，聲線抖得仿佛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蕭景軒不做答複，稍微立正了些，抱著手，倚靠著門。

兩人對峙的時間比唐一感知到的要更長，充足到唐一可以整理好自己的失態和剛剛那句話裡的信息。

蕭景軒耐心地看著他。

衛生間裡的空氣似乎開始緩緩地流動。

見唐一不語，蕭景軒低頭笑笑，轉身扭開門鎖。

“哢嗒——”

“和我這麼生疏？怕成這樣。”他那被酒精灌得有些沙啞的嗓音沉沉得在衛生間裡響起。

“新婚快樂。”唐一終於，也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淡淡道。

蕭景軒強壓著自己因為他這句坦然的祝福而熊熊燃燒的怒火在門口站好。

他本來打算去走廊的窗口吹著冷風，好讓自己清醒清醒，可是唐一的一句話讓他一瞬間覺得，自己還需要再多喝點，還不夠醉。

要不然，怎麼才一句話就被唐一糾得暴跳如雷。

唐一見蕭景軒出去，手機開始震動起來，是馮欣怡。

“喂？唐一。你人在哪兒啊？我喊蕭景軒來接你。到底接到了沒？我看他喝多了，有些不放心。“馮欣怡那邊的聲音還在有些嘈雜，她隻能攏著麥喊。

“嗯。”唐一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