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恍惚(1 / 1)

傅濯枝一路安靜地回了世子府。

衛灃正在前寢伺弄花草,敏銳地聽見腳步聲,轉頭就看見世子回來了。世子瞧著心情不明,臉上沒笑也不怒,視線是恍惚的,像是在出神,他看了眼後頭的傅一聲,傅一聲搖了搖頭,對他豎起五根手指。

這是他們之間傳遞信號的秘密手勢:拳頭,安全;一根手指,危險;兩根手指,很危險;三根手指,完他娘的蛋;四根手指,活雷公降世。

五根手指則代表一切皆有可能,上一瞬風清氣爽,下一瞬就有可能狂風暴雨。

傅濯枝並不知道這一老一小在背後嘀咕自己,泡池子洗漱、換中衣解發後就上了床,早早入睡了。

傅一聲在長窗外立了片晌,內寢一片安靜,他漸漸放下了心,正打算回屋洗漱,突然聽見內寢響起了開匣子的細碎聲響。他立刻轉身進去了,內寢沒有留燈,昏暗的一片,傅濯枝靠在床頭,長發披散,紫檀床幾上擺著一隻精巧玲瓏的青瓷罐兒。

“……”

傅一聲走過去拿起那隻罐兒,把裡頭的丹紅藥丸倒出來數了數,“上個月數的時候還有八顆,這會兒隻剩五顆了,您什麼時候背著我偷偷吃了?”他扯了扯嘴角,語氣尖銳,“您可彆告訴我您剛才一口氣吃了三顆?”

傅濯枝菖蒲般的睫毛垂著,沒有說話。

“了無大師說了,這是毒,這會兒吃著是舒坦了,可一顆一顆的癮堆積著,往後是要一起爆發——”

“我八歲就開始吃,能不清楚嗎?”傅濯枝嫌他念叨,笑道,“禿驢不是給我配解藥了嗎,沒事兒的。”

“是藥三分毒!您當吃糖豆呢!”傅一聲粗魯地蓋上罐兒,扔進了抽屜裡,“啪”,他合上抽屜,俯身強行將傅濯枝放平、塞進被窩裡,“睡覺!”

傅濯枝沒反抗,笑眯眯地說:“我們一聲,脾氣好大啊。”

傅一聲沒說話,伸手抹了把眼睛,坐在床邊喘氣兒。

“喲,這是變成牛啦?”傅濯枝拿捏著逗弄小孩兒的語氣,見傅一聲沒搭理,便靜了下來。過了會兒,他突然說,“一聲,去把窗打開吧,我熱。”

傅一聲猛地站起來,快步跑到窗前把一排窗全部打開了,與廊上的衛灃對上了視線。衛灃顯然早就候著了,遞了溫水過來,他接過杯子,轉身回了床邊,扶著傅濯枝起身,半靠在自己身上。

“您嗓子乾吧,喝口水潤潤。”挨著手臂的身子在發熱,打著細顫,傅一聲眨了眨乾巴的眼睛,嘟囔道,“早知道就不放小公子出去玩兒了,讓它纏著您,給您當涼被。”

傅濯枝喝了一口,偏頭避開了,嫌棄道:“那麼細一條,彆被我壓成蛇乾了……我沒事兒,你去吧。”

“我不去。”傅一聲捏著杯子,緩了緩才說,“主子,您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活了。”

傅濯枝眨眨眼,說:“傻,多不值當啊,我要是死了,你們就拿著我的銀庫當逍遙神仙,或者回北境去。舅沒有兒女,你正好能給他當個兒子,給老頭子養老。”

“我跟您的姓呢,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死人!”傅一聲說,“您在,我就給您賣命,您不在了,我就給您陪葬,您可不能丟下我。”

“我在的時候,你的命是我的,可我都死了,你還上趕著什麼啊……不值得。”傅濯枝說。

傅一聲樂了,“您也知道不值得啊,我看就您最不把命當回事兒……主子,我年輕,經得住事兒,可老衛都是爺爺輩兒了,您再這麼嚇他幾回,老頭要被你嚇壞了。”

“他腿腳比咱們都利索呢。”傅濯枝笑了笑,“不許跟北境告狀啊。”

“您還是怕的嘛。”傅一聲把這一長條熱炭摟緊了,低聲說,“等秋天的時候,北境要入京覲見,您要是不保養好身子,讓國公或是侯爺瞧見了,還能放心回北境嗎?老衛幫您瞞了這麼多年,屆時他如何自處?若讓國公發現絲毫不對勁,他必定要細查,若被查出什麼來,國公要悔死了,主子……這藥您狠狠心就能戒掉。哪怕為著我們這些人,您再辛苦些,好嗎?”

傅濯枝沒有回答,過了會兒才問:“一聲,外頭下雨了嗎?”

他的神智有些糊塗了,傅一聲看了眼安靜的窗外,啞聲說:“下雨啦,濯枝雨。”

傅濯枝睡了過去,或者說暈了過去。

衛灃這才敢帶著匆匆趕到的了無大師進入內寢。

了無穿一身粗布衣裳,衣擺還沾著泥,不知從哪個溝溝鑽出來,他走到床前熟練地替傅濯枝把了脈,一驚,“吃了幾顆?”

“三顆。”傅一聲說。

“……”了無無話說,從袖中取出針袋,排開就往傅濯枝身上紮,約莫兩刻鐘取針,又摸出一塊紙包遞給傅一聲,“還是拿溫水化開,喂傅施主喝下。”

傅一聲應聲去了,衛灃送了無大師出了內寢,輕聲說:“大師,我家小少爺……唉,您能想個法子嗎?”

“心病還需心藥醫,和尚隻能竭力看顧傅施主的身子。那藥真不能多吃,越吃越上癮,要緊的是慢性毒堆積到了後頭,爆發時是能要命的,這幾年再不戒掉,最後就難料了。”了無說。

衛灃歎氣,搗了搗自己的心口,說:“吃了藥,身子熱了,腦子也糊塗了,這裡就顧不上痛了。您說得心藥才能醫,可人死如燈滅,哪還找得到心藥啊?”

“傅施主心中有牽掛,”了無說,“這牽掛或許可做另一劑心藥。”

衛灃一頓,“您說的不是國公和侯爺吧?”

了無雙手合十,歎道:“隻是這劑藥若做不成心藥,便要成劇毒啊。”

*

翌日是端午,白日祭神祈福、賞鬥龍舟,晚些時候皇帝於宮中設宴,與眾妃嬪用過晚膳後就回了東暖閣看題本,中途何百載被叫來問話,這會兒子還沒走。約莫著時間差不多,皇帝說:“你也再等等吧,戴泱就快來複旨了,你們哥倆好久沒見,待會兒一道出宮。”

何百載笑著嗬腰,謝陛下體恤。

俄頃,外頭一聲通傳,戴泱和檀韞先後入內。戴泱大步走到榻前,磕頭問陛下聖體康健否?

檀韞徑自走到榻邊。

“安。”皇帝虛扶了戴泱一把,把人瞧了瞧,笑道,“沒胖沒瘦,看來路沒少走,飯也沒少吃。你這趟出去辛苦了,這幾日好好休息,過後再來當差也不妨事。”

戴泱自然謝陛下體恤。

“朕特意留了你大哥,你們……”皇帝話沒說完,槅扇外的腳步急切地“噔噔”進來,他劍眉微擰,下意識地嘀咕傅濯枝那混賬今兒也沒進宮啊?

“陛下,了不得了!”進來的是薛縈。

眾人見這個平日裡極穩重的太監這般倉惶失禮,也跟著驚心起來。

薛縈已經碰了頭,快速道:“陛下,秦王的長隨馬不停蹄地進宮來,說他家世子對秦王拔了刀啊!”

“孽障!”皇帝驚惱,再是有準備也沒想到事情是這般,子要弑父!他從榻上站起來,撐住檀韞及時伸過來的手臂,指著薛縈說,“秦王府的人呢!”

王府長隨急忙進來,磕頭就說:“陛下憐見,王爺今兒去世子府賀世子生辰,世子不知怎麼就起了癖性,竟然拔刀就要見血,好在被世子府管家衛灃攔住,卑職趕忙進宮來央求陛下,再晚就真要鬨出事兒了!”

“英國公將衛灃送到世子府是對的。”皇帝沉色道,“朕看沒人管得了這畜牲,一天天的要掀欄踹門,立刻備馬,”他厲聲道,“朕成全他,讓他今兒把弑父弑君都做齊全了!”

眾人慌忙跪下,齊聲請陛下息怒。

何百載心領神會,此事陛下不能也不便宜親自涉險,讓禦前的人去是最好的。

可這樁差事真是不好辦啊。

世子敢對秦王拔刀,遑論奴婢們?禦前的人哪怕是代陛下去的,到了世子府還是得來軟的,可軟的就難壓住世子,說不定血濺當場,活著回來也是交不了差。但要是來硬的,若傷了世子爺,陛下頭一個就要怪罪。

這是個禍差。

他不能出這個頭。

瞬息之間想透了的不隻是何百載一人,戴泱餘光輕晃,見何百載磕著頭沒打算動,不禁罵了句老狐狸王八。可聖命遑論直言還是隱晦,他們這些做臣下的都不可推辭,隨即快速說:“陛下,奴——”

“奴婢去一趟吧。”時間緊迫,來不及顧忌太多,檀韞起身看向皇帝,語氣比平日快一些,“陛下寬心,奴婢去去就回來。”

皇帝心中的怒氣變作憂慮,卻在看見檀韞沉靜的目光時倏地散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帶錦衣衛一道去!”

“帶錦衣衛,鬨得人人皆知不說,萬一刺激了世子,事情更難辦。您就寬心坐一會兒,奴婢一定把事情辦周全了。”檀韞說著快步攔住皇帝,行了一禮,轉身跨出了殿門,“薛公公,給陛下舀杯茶,讓執扇的人來,再把清心香點上……”

檀韞一邊快速吩咐一邊下了階梯。

皇帝還是不甚放心,指了下禦前牌子,“讓錦衣衛同知彆楨去找渡洲,讓他們一道過去,見機行事,不論如何,哪一個都不能傷了,快!”

禦前牌子道一聲遵旨,快步去傳令了。

“孽障撒瘋,是朕沒有教養好他,”皇帝沉聲說,“此事傳出去,彈劾他的折子能把朕淹了。”

何百載聞言立刻說:“陛下放心,此事宮裡不會傳出半點風聲出去,奴婢們都仔細盯著。”

皇帝沒有再說什麼,擺手示意兩人退下,回了暖閣。

薛縈端著熱茶緊隨其後,將茶奉上,寬慰道:“陛下,沒有檀監事辦不成的事兒,您彆擔心。”

“世人最怕的不是狠人,是瘋子,因為瘋子下一瞬會做什麼,他自己都預料不及。”皇帝握著茶杯,感受著杯沿裡的熱氣,歎氣道,“鶴宵啊鶴宵……朕有時會想,把他留在雍京,是害了他,也許該讓他去北境,去他外公舅舅身邊。”

薛縈說:“世子爺往常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頭……”

“可他從沒去過北境。”皇帝垂眼說,“好好的芝蘭玉樹,書不讀了,官兒不做了,整日做個混賬,不計名聲,不要實權,婚事、差事都不要……他心裡是明白的,他不僅是秦王世子,還是北境英國公府的孫少爺。”

薛縈猶豫著說:“陛下,您心裡頭掛念世子,世子是知道的。”

“朕隻能掛念他,實則什麼都做不了。”皇帝嘲諷一笑,心中不虞,“皇叔也是,明知鶴宵心中厭煩他,還要在生辰這天上門去討嫌,這下事兒鬨大發了,還不知能不能收場。真不知道作的什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