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來(1 / 1)

檀韞走出殿門,殿外的尚柳來跟上,說:“火滅了,世子已經出宮,淑妃被攙回永安宮了,沒受什麼傷,就是嚇得厥了過去。”

上一世也發生過此事,但檀韞沒有太細致的印象,便問:“怎麼個事兒?”

“兩人在禦花園賞花,據說起先表兄妹還有說有笑,也不知淑妃說了什麼,世子突然就起火了。”尚柳來說,“淑妃不是個妥帖細致的人,有些時候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偏偏傅世子又是祖宗爺爺的脾性,忍不了她半點。”

檀韞覺得這位世子爺不能說深不可測,要說太隨心所欲,因他脾氣又壞,就顯得陰晴不定了。但無所顧忌是皇帝都得不到的權利,要不惜命,不惜名,不惜讓天下人戳自己的脊梁骨。

“傅世子雖驕橫霸道,但想來三兩句尋常不中聽的話也不至於讓他縱火,約莫是這話了不得,戳中了世子爺的逆鱗。”檀韞說。

尚柳來說:“這事兒,說小了就是親戚打架,說大了也能給世子爺戴上一頂不敬天子的帽子,畢竟縱火是在禦花園,淑妃也是陛下的嬪妃。”

“陛下定然是選世子。”檀韞笑了笑,“我們也隻是走個過場罷了,今兒天氣不錯,就當溜達一圈吧。”

他們溜達到地方的時候,永安宮的院子已經架了板子,今天隨行的幾個宮人正在領護主不力的罪責,嘴巴都被堵住,慘叫聲哽在嘴裡,但板子落在肉身上的悶響還是讓跪了一地的宮人噤若寒蟬,怕主子一句話,自己也要跟著吃瓜落兒。

檀韞往殿裡去了,尚柳來候在暖簾外。

外頭一片愁雲慘淡,裡頭,淑妃剛醒,換了乾淨模樣,正在榻上休息,顯然心有餘悸,白著臉,餳著眼,變作一副病弱西子的美麗。

檀韞在榻前問安,又問了兩句她的身體情況,後頭的太醫一一回了,說是沒傷著皮肉,就是受驚不小。

“陛下怎麼沒來?”淑妃可憐地巴望著檀韞,“叫你來看我的笑話!”

在檀韞眼中,淑妃就像是一隻漂亮嬌蠻的貓,會不合時宜地伸爪子扒拉你的褲腳,叫個不停,沒個安生,但因為它太小,太矮,連撕扯褲腳的威力也沒有,兩者之間的“對視”也就成了一人的居高臨下,連計較的心思都不必有。因此麵對這樣沒頭沒腦的指責,他很溫和地說:“萬幸找回了小侄兒,陛下正在乾和宮點禮單,要送去慈安宮的,但陛下也掛念娘娘,特意遣奴婢來探望。娘娘受委屈了。”

他提到慈安宮,淑妃就不好抱怨了,否則傳到太後耳朵裡,又生是非,太後對小兒子都不大慈愛,更莫說她了。可聽到最後那一聲輕飄飄的“委屈”,她嘴巴一癟,美目就落下淚來,哽咽道:“光是說說有什麼用啊,知道我受委屈就替我做主啊!”

世子討厭宦官,是以當時連周渚都離得很遠,兩人到底是因著什麼起了爭執,旁人都說不明白。檀韞說:“請娘娘把事情說仔細些,陛下才好斟酌。”

他這樣一說,淑妃麵上就有些心虛,不是理虧,是麵對他的心虛。檀韞眉梢輕挑,轉眼看向周渚,淑妃倒有些著急地搶先,“你彆欺負我的人啊!”

“就照例問一問。”檀韞溫和地說,“娘娘與世子都金貴,要把事情查清楚了,才能對文真侯府、秦王府和英國公府有個交代,是不是?”

淑妃攪著腰上的被角,顧左右而言他般地嘟囔:“說得好聽,你怎麼不去世子府照照例啊?”

“這便去了。”檀韞說,“娘娘若有委屈,千萬遣人告知奴婢,彆讓世子建一言堂。”

淑妃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眶,眼睜睜地瞧著檀韞行禮、轉身走了,那模樣,是真讓陛下養成了個矜貴小少爺啊!

她轉頭看向周渚,又酸又氣地說:“他在威脅我嗎?”

“您若不說什麼,陛下就隻能按照世子的話處置。”周渚說,“世子本就金貴,先帝爺和陛下都喜歡他,他有先帝爺的免死詔書,背後還有北境,隻要他不謀朝篡位,陛下都不會動他。”

“我說什麼,我怎麼說,難道要我對檀韞如實相告,說是我請大表哥幫我對付他,大表哥卻因此要燒死我嗎!”淑妃咬緊下唇,又立馬疼得鬆了口,噎聲說,“為什麼啊,大表哥同檀韞有什麼交情?”

這兩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周渚說:“奴婢覺得世子發怒不是因為檀監事,而是為他自己。”

淑妃很迷茫。

“檀監事是禦前的人,您挑撥世子去收拾他,不就是讓世子去找陛下的不痛快麼?世子因此覺得您要害他,生氣也在情理之中,至於縱火,”周渚想了想,“這行徑對世子來說也許不算出格,那可是位敢在先帝爺跟前拔刀殺人的祖宗。”

世子的“豐功偉績”豈止這一件,淑妃一哆嗦,怔怔地說:“可我沒想害他啊……”

周渚心說您真是高估了世子與您的情分,本就不是一家人,人家再不喜歡宦官,也不會被您當槍使。

“早知道就不找他了!”淑妃攥著被角,突然靈光一閃,“他不是不喜歡你們這些閹人嗎,檀韞去世子府也會挨燒嗎?”

周渚說:“難說。”

*

夕陽把天燒得像個大燙鍋子,檀韞站在世子府門前一邊仰頭望天,嘴上饞一饞那些個酥香餅子,心想待會兒出來去買個羊肉火腿餡兒的吧,一邊等候通傳。

尚柳來還是不放心,“小爺,由我去問吧,您回馬車裡。”

“哪有這麼慫的?”檀韞讓他邊兒去,想起上一世秦王世子本來也隻是讓管家出來回複,並沒有讓他們進門。

世子討厭宦官,讓他們進門都是臟了家裡的地板。

很快,世子府的管家快步出來,依次作揖道:“檀監事,尚公公。”

這位老管家是從北境來的,年輕時是英國公的捧劍侍,跟著英國公上過戰場,可這一身素長袍,桃木簪,氣質內斂,像是道觀裡的老先生了。他隨的是英國公府的姓氏,檀韞和尚柳來前後喚了聲“衛老”。

“哎,讓二位久等了,快請隨我到花廳稍坐。”衛老側身,請他們入府。

檀韞微愣,看了眼和煦的衛老,還是邁開步子進了門,心說難不成傅世子果真是朵驚世奇葩,隨心所欲到了老天爺都料不準的地步,所以上輩子不讓他進,這輩子又莫名讓他進?

世子府自然深廣,一路走過去,亭台相接,台榭起伏,鵝卵青石銜徑,樹柳花草成行,與想象中的金碧璀璨不同,是一派清幽風致的模樣。

路上掠過一座叫“貓兒園”的院子,檀韞頓足,想起他入宮前在巷子裡的那隻小貓了。

他們遇見時,那是隻野貓,瘦小可憐的一隻,可他帶不回去,他在家裡挨打,貓進去說不準就要被宰了,隻能日日省一點口糧偷摸投喂。等他入宮後難再出來,好在那會兒還有人投喂,且比他富裕許多,喂的都是好東西。

涼亭橫琴,杏花躍牆,眼前這座貓兒園卻沒瞧見貓影子。

檀韞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回廊九轉,又見一片內湖,湖邊靠著一艘單層畫舫。檀韞說:“拂風枕蓮,夏日漫遊,濠上之樂不過如此了。”

“您說說,這湖就叫‘枕蓮’。”衛老說,“世子喜歡躺船上撒歡,看書聽曲,對弈飲茶,有時什麼也不做,一躺就是半日。”

真是個逍遙神仙,檀韞說:“躺在死人湖上睡,世子好逸趣。”

有說秦王世子將戲子摁死在湖裡了。

“您見笑了,”衛老沒反駁,隻說世子脾氣不大好。

檀韞將這句話當作平和的下馬威,但等他到了花廳,衛老卻撇開一院子的仆人,親自為他奉上一隻白釉印花葵口碗,碗裡冒著熱氣,奶香濃鬱。

“這是用茉莉花茶熬的牛乳,喝一碗能暖到心窩窩,您嘗嘗。”衛老說。

睡前飲牛乳,是他身邊人才知道的習慣,檀韞看了衛老一眼,對方沒察覺什麼,如常地說:“世子這兩日可愛喝這樣式,用的都是珍品茶葉,聽說您不好甜,這碗正合適。”

“您細致,多謝。”檀韞捧碗抿了一口,茶香悠長,牛乳醇厚,被大火熬煮融合得很好,不腥不膩,真是好喝。他啜飲著,望見院牆上那隻荼靡架,藤蔓垂滌,待到春夏煙絲醉軟,定是極美的。

衛老又給尚柳來端了一碗,像個尋常家裡的老人那樣招呼孩子,尚柳來溫聲道謝,心說世子府的態度有些太客氣了。

小會兒,一個穿半臂的侍衛進入花廳,向檀韞嗬腰作揖,說:“今日之事,世子會摁住永安宮,不敢讓陛下心煩,勞檀監事和尚公公跑一趟了。”

這話檀韞愛聽,想來陛下也愛聽,可是世子爺既然早有態度,還讓他們進來做什麼,分享近來很喜歡喝的茉莉牛乳嗎?

世子可並不是熱情好客的人。

“世子慈心。”檀韞摁下疑惑,喝完剩下的一點,接過尚柳來遞來的帕子擦嘴,起身朝衛老說,“謝您這兩碗,我們這便回了。”

“客氣了。”衛老說,“我送二位。”

這老人腿腳比他還麻利呢,檀韞便沒拒絕,往外走了兩步,撇眼間不遠處的一隻花幾映入眼簾,天青釉仰鐘式花盆裡正開著一株,細瓣青裡潤白,偏偏尖端洇了點胭脂色,冷清清,又姝麗。

真美,檀韞停步,問道:“衛老,不知那盆蘭花是個什麼名兒?”

“那盆啊,是世子自個兒養出來的。”衛老還記得花開時世子凝視它的呢喃,“低眉端居金蓮台,稽首覓得觀音來,應念,應念——此花故名‘觀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