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又陸續下了雪,夜風裹著白茫茫潑過棱嶒假山,灑進了廊下,尚柳來吸了吸鼻子,腳下加快,一會兒終於躲進河邊直房。
銅火盆堆足了炭,一個火者①替他脫掉狐皮圍脖,已經濕了一圈,另一個攪了熱帕子。尚柳來將手中的信匣放在梨木小幾上,裡頭都是各地坐記②報上來的有關逆黨殘餘的消息,側身接帕子時問:“小爺呢?”
他是禦前的五品隨堂太監,也是檀韞的親近人,私下都管檀韞叫“小爺”。
火者答話說:“乾和宮有上兵部左侍郎府討逆的旨意,監事一個時辰前便出宮了。”
這事兒原本無需檀韞親自跑一趟,尚柳來稍一琢磨,歎了口氣,隨後將擦過臉頸的帕子遞回去,“讓翠尾去熬牛乳吧,等小爺回來喝了才好睡。”
火者嗬腰退下。
尚柳來踱步到暖簾的邊縫前,摩挲著掌心放眼一望,朱簷穹頂,宮燈晦暗,風雪遮了不夜天。
一隊配刀的人馬從雪幕儘頭闖入,打頭的是個年輕百戶,大紅曳撒,兩側的褐衫番子③護著中間的馬車平穩駛來。左侍郎府門前提燈照看的門童如夜間見鬼,轉身跌進門檻,通傳去了。
俄頃,換了個老管家提燈出來,馬車也穩穩停在階下。
兩個番子搬了腳蹬放好,百戶翻身下馬,一邊接過傘撐開,一邊走到車前開門。
出來的是個極年輕的宦官,鷺鷥石竹月白鶴氅罩一身清臒皮骨,彎腰時描金烏紗帽兩側的珠瓔繩輕輕搖了搖,孔雀綠墜腳在老管家的燈籠上晃過一道虛影。
老管家握著燈籠柄的手一緊。
兩年前去宮門接老爺回府時,他見過這張臉,更稚嫩地伴在七皇子身側。陛下禦極後殺過些龍潛時的舊人,可檀韞仍站在離主子最近的地方,還被擢為禦用太監,有官秩,有權勢,在正式場合和奏疏等書麵遣詞中也不對上自稱“奴婢”,可以和朝臣們一樣稱“臣”。
約莫半年前,緝事廠的陳督主突然臥病在床,難顧公務,好在聖心體恤,特意遣派檀韞暫代事務,還特意為其設了個“監事”的頭銜。
帝心朗然,推誠不飾。
緝事廠這柄專為天子所用的邪器自然要控製在禦前最得信任的人手中,而朝臣眼中不足為懼的“嫩崽兒”偏就有架空緝事廠的金剛手段。
鬼仙臨門啊,老管家恭謹折腰,“檀監事。”
檀韞扶著百戶的手臂下車,客氣地說:“今兒是正旦,又逢風雪,叨擾了。”
不似少年人的張揚意氣,檀韞有另一把風風韻韻的好嗓子,清茶過嗓,不豔不冷,本該洋洋盈耳,老管家卻渾身發冷,側身道:“不敢,請監事隨老拙來。”
百戶合傘丟給其中一人,領著其中一隊番子入府。待到花廳時,左侍郎王騫已經穿戴整齊地祗候著了,許是早有所料,本就沒有入睡,當他看見檀韞時,麵色有一瞬間的複雜。
他們有些交情,幾年前檀韞曾為直言頂撞老祖宗④的王騫求過情,王騫記得這恩,這些年從未同彆的清流聚桌說檀韞一句不是。互相見了禮,王騫請檀韞上座,婢女隨後將白瓷碗放在檀韞手邊。
王騫“請”道:“夜裡飲茶難眠,請喝一碗桃湯。”
立在椅子旁的百戶警惕地探手過來,檀韞示意無妨,王騫對他沒有殺心,這人也不會使這種手段。他捧碗嘗了一口就擱下,說可惜了,“掌勺人心浮氣躁,過了火候。”
王騫單臂枕著桌沿,“飲桃湯以辟邪,就當求個好兆頭吧。”
“貴府進了鬼,”檀韞開門見山,“看來它隻能暖胃。”
王騫詫異,“今日佳節,我闔家團圓,隻顧吃喝,散席後更是家門緊閉,哪來的鬼?”
百戶冷聲說:“緝事廠偵報傅赭的隨侍宦官夜入侍郎府,不容王大人狡辯。”
傅赭還是皇子時行三,與陛下同為太後所出,隻是兄弟倆本就不親厚,還多有嫌隙,要爭同一個位置,自然頭破血流。先帝臨終前選擇了陛下,傅赭幽禁府邸,陛下登基初並未下達處置,某日卻在宮外遇刺,刺客正是傅赭指派,是以三皇子府儘數伏誅,傅赭被貶為庶人,飲鴆而死……當然,這隻是表麵說辭。
檀韞對傅赭素來憎惡,讓人死得很慘,他辦得隱秘,隻有那日的剝皮官和隨行的幾個人知道。但眾人皆知的是,這般情形下藏匿傅赭黨羽殘餘,論最輕的罪都是蔑視君威。
王騫麵色如常,篤然道:“絕無此事!我的確做過傅赭一派,但我如今是陛下的臣子,絕不敢與逆賊謀事,若應百戶懷疑我有不臣之心,儘管拿我進詔獄!”
“嚴重啦,知早沒有說你謀逆的意思。”檀韞說,“你是傅赭的舊部,陛下仍然用你,不就是知道你是個實乾派,惜才嗎?今兒麻煩找上你家門,你開門把它扔出去便是體貼聖意,聖心燭照,自然也不會平白誤會你不忠。”
話很客氣,且意思分明,若交出逆賊,他願給一條活路。
王騫深深地看了檀韞一眼,壓下心中的感激,須臾就平常道:“檀監事,我話不改。”
“傅赭早投胎了,黨羽即將被清剿乾淨,還能成什麼事?你惦記舊情不忍交人,我能體恤,可咱們做事也不能全論私心。達祖,”檀韞瞧著院中的雪幕,“窩藏逆賊視同謀反,想想還在老家等你的小孫兒。”
花廳冷寂了片晌。
“……果然,還是瞞不過你啊。”王騫僵硬地鬆開繃緊的下頜,苦笑著朝檀韞拱手,“夜寒風冷,勞監事白跑一趟,當真……勞煩了。”
檀韞不再說話。
“拿人!”應知早說。
“是!”廊上的一班番子握刀應聲,迅速分為兩撥從左右廊道離去。
風雪簌簌,掩了廳內眾人的呼吸聲,寂靜片晌,“進去!”兩個番子捆了個素布衣來,粗魯地搡到廳中。
應知早上前,俯身掐住這人的下巴一認,回頭說:“監事,是如敏。”
檀韞睜眼把人看了,“瘦了。”
他們是同一年入宮的,如敏要大兩歲,他們曾在內書堂做同窗,一起為課業頭疼,也並肩跪著挨過手板。後來,如敏被選做三皇子伴讀,他則去了七皇子身邊,主子們逃不過一個“爭”字,他們幼年的情誼也經不起消磨。
“過街老鼠,日夜躥著陰溝,隻剩下這身臟皮了。”如敏清秀的眉眼早已被陰霾籠罩,看向檀韞的目光充滿怨憎,“你早把我的藏身處查清了吧,這侍郎府有你的眼線。”
“緝事廠為天子耳目,在何處都不奇怪。”檀韞淡然回視,“把人交出來,你自己挑個死法。”
如敏不解地橫眉,“舊主身邊的人是什麼下場,你最清楚,你要拿,我這條殘命給你,但要彆的,你就是剮了我,我也拿不出!”
“不然。”檀韞搖頭,“王侍郎明知我不會無備而來,也知藏不住你,卻還是舍一家老小保你?”
檀韞瞧著如敏,如敏也瞪著他,像一場沉默的對峙。刮骨要用鈍刀,這樣才更疼,檀韞沉靜的目光就是這樣一柄刀,少焉,如敏的眼中終於溢出惶然。
檀韞輕笑,“值這麼多人命的不是你,我記得傅赭的兒子也快四歲了?”
“是三歲,小公子死在那場大火裡了,被皇子妃抱在懷裡!”如敏引頸向前,被身後的番子一腳踩住肩膀,額頭“砰”的磕到地上。他眼冒金星,竭力掙紮嘶吼,“斯人已逝,你還要往我主頭上亂蓋屎盆子,檀——”
檀韞握著扶手的指尖輕輕一點,應知早上去就是一腳,如敏被踹偏了臉,嘔血吐出顆牙,震暈了過去。
“忒吵。”應知早轉身回到檀韞身邊,瞥了眼沉默蒼白的王騫,“都是給臉不要的東西,何勞監事多費唇舌?”他躬腰時極快地看了眼檀韞被風吹紅的鼻尖,輕聲說,“夜裡風雪大,您早些回吧。”
“如敏不必審了,明兒一早押赴北市淩遲兩千刀,死後梟首三日,以震宵小。兵部左侍郎王騫私藏逆賊,其心可誅,著押入詔獄候問。”檀韞出門時腳步稍停,突然想起來似的,“前後住著好些大人,讓人一一敲門,就說咱們深夜攪擾,實在是公務緊急,請他們體諒則個吧。李閣老的門敲重些,他年紀大了,眼盲心也瞎,門敲壞了就從緝事廠走賬,賠他一扇。”
“半夜被緝事廠敲門,嚇煞大人們了。”應知早歎氣。
“誒。”檀韞說,“大人們一心為君,自然問心無愧。”
應知早說是,隨檀韞一道出門,路上打了個手勢,讓其中一個檔頭⑤帶領一隊人去敲門,其餘的收隊。
出了府,檀韞回頭看了眼高懸的門匾,“王達祖的小孫兒出生時,我送了他一把長命鎖。”
應知早聽出來了,這話說出來不是為了感慨。
王騫偷摸將孫兒送走,這是當爺爺的不落忍,但此事一旦暴露,王家人恐遭更深廣的牽連。監事既然對王騫尚存慈心,想來陛下對王家暫且還沒有誅連之心,那又何必讓王家多受一項罪責呢?
“您放心,”應知早壓聲說,“卑職會將那孩子送回來,他從沒被誰送出去過。”
檀韞上一世便想提應知早做親信,這是個聰慧、得力的人,可惜遭“親信”連累,被上官弄死了。他眼波一轉,“做事謹慎些,免得平添麻煩。”
坐記都是應知早親自挑選的,但檀韞既然這樣說了,他便把心一提,“卑職會徹查經手的人,保證沒有錯漏。”
“若有錯漏,你直接料理了吧,緝事廠必須乾淨。”檀韞回了車裡。
“卑職遵命。”應知早知道,這是考驗,也是信任。
馬車順著來時的雪痕倒騰回去,醜時,檀韞回到宮中。
宮城四門都是亥時落鑰,檀韞走的是北邊的玄天門,離直房和乾和宮更近。馬車經過時,他推開窗,對掌門官說:“光兒,辛苦了。”
戴凝光知道檀韞要回來,就沒交鑰匙,一直候著他,漂亮的一張臉凍得通紅,聞言眯眼一笑,親昵但不失尊敬地說:“嗐,這大雪天的,七叔來回一趟才辛苦嘞,您趕緊回直房歇著。”
檀韞沒多說,把自己的梅花手爐遞過去,關了窗。
乾和宮的西暖閣果然還亮著小片光,守夜的當直⑥替他脫了鶴氅,檀韞輕步入內。
“回晚了。”皇帝靠在床頭看一本民間花譜,“你迎風披雪的跑一遭,人家領不領情?”
他才二十,最豐神俊朗的模樣,高挺的鼻梁橫著一道暗影,是床帳穗子在燭光下的痕跡。這話裡有調笑,便是沒生氣,但檀韞收回視線後還是在床前跪了,柔順地說:“好歹有交情,若是不勸一回,或許我會遺憾。”
就像上一世那樣。
“我知道王達祖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說不動,”檀韞輕聲,“今夜權當告彆吧。”
“出宮的時候腿腳倒騰得麻溜,這會兒倒是乖覺了?”皇帝把人睨一眼,“得了,起來吧。”
檀韞起身,“傅赭的遺孤?”
“一個閹寺,帶著個半大孩子跑出雍京又跑回來,這是有人給了底氣,”皇帝翻了一頁,指腹揉皺了頁腳,“天大的底氣。”
在天子腳下做這樣的事,不僅要不怕掉腦袋,還得有那個必要,答案昭然若揭。
陛下少而聰敏,有殺伐果決,但還稱不上鐵石心腸,揉皺的書頁就是他心中的漣漪。檀韞安撫道:“太後心慈,隻是舍不得小孫兒。”
這是哄人的話。
“從前我在她心裡不像個親兒子,如今更是個殺千刀的。”皇帝被檀韞柔和的目光看得心尖一顫,竟在這無人窺伺的深夜一角露出些許不該存在的脆弱,“馳蘭,你說若當初敗的不是三哥,而是我,母後也會因此怨恨三哥而滿心惦念我嗎?”
怎會呢,太後的待子之心從不公平,人活著時偏頗分明,難道等人死了就會長出一顆慈心嗎?
檀韞不忍如實說,反問道:“若您先知今日會陷入母子難和的處境,當初還會爭麼?”
皇帝一怔,明白了,“你這是在教訓我不要既要又要?”他“啪”的合上書,反手蓋在檀韞頭上,冷厲地橫眉,“憑什麼不爭?要爭,否則你我今日皆成豬狗!”
檀韞沒有說話,還是那樣柔和地瞧著他,皇帝心下驀地一靜,緩聲道:“該睡了。”
檀韞將書本拿下來,見皇帝仍靠坐著,龍床寬大,顯得人孤零零的,便問:“您要著人侍寢麼?”
“哦,等人抬過來,我就該起床用早膳了。”皇帝說完,檀韞就笑了笑,俯下身來替他攏被子。
這人才十七,不算真的長大,臉很小,但並不顯得尖瘦,因為臉腮、下巴還留著些肉嘟嘟的模樣,似是察覺他的目光,也抬眼瞧過來,露出柔軟可愛的本真。
這樣的檀韞不是檀監事,而是他的伴伴,一路依偎過來的阿弟。
“混賬東西,”皇帝勾了下檀韞胸前的珠瓔墜腳,開始秋後算賬,“那個小西枝送走了嗎?”
是小南枝吧,檀韞說送走了。
“這個年紀起了心思也不奇怪,真想的話可以尋個合適的,但彆跟不乾不淨的糾纏。”皇帝說,“那些人能說會唱,多長了一條舌頭。”
那些個優伶小唱日夜混跡席間,光明正大地就當了耳目,檀韞明白其中厲害,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個煞神,那人又是用什麼模樣的眼睛偷偷觀察過他呢?
幾天了,檀韞仍舊無法篤定自己身處何地,若是夢,太真切,若是輪回,怎又帶著前世的記憶?他分不清,倒是想起小時候老祖宗給他看過的話本子,有個主角是借屍還魂,重活一遭。
那對蝶翼般的睫毛垂下來,叫人看不清目光,像想到了誰,出神了。皇帝便誤會了,“瞧上誰了?”
檀韞回神,“沒誰,”他玩笑說,“閹人能瞧上誰,彆人被我瞧上,說不準就要立刻懸梁自儘以證清白啦。”
位卑的宦官遭人厭,叫人嫌,位高的便人前敬畏,人後唾罵,好像隻要挨了那一刀,就不是個人了。
檀韞倒並不以此為卑,入宮前他是巷子裡的小畜生,日日挨打受罵,去街邊的飯桌上吃口碗裡的剩麵都要被踹青屁股,如今乃至以後他卻能做天子親臣,手握權柄。
那一刀閹掉的隻是一塊腐肉,換他就此脫胎換骨。
“你很好。”皇帝提了下腰間的被子,又把話翻了回去,“那男伶唱得是好,媚進了骨子裡,專哄你這樣的小沒出息。”
“他睫毛上的金粉好看,我才多瞧了一眼,沒想惹人誤會了。”檀韞雙掌合十,蔫兒了,“彆訓啦彆訓啦。”
皇帝笑哼一聲,轉而說:“明兒你不當值,午後隨我出宮去淘花苗,東苑那邊要建好了。”
上一世出宮遭遇逆黨餘孽刺殺,檀韞擋了一刀,在榻上養了好久。錐心的疼痛衝破歲月襲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右胸,說:“帶幾個錦衣衛,好不好?”
“帶他們做什麼?”皇帝不大願意,“各個目若鷹隼,沒事兒都要被他們招出事兒來。”
那我又要挨刀子了呀,檀韞不甘心,“茫茫雍京,不止一隻老鼠,您金貴,萬不能有絲毫閃失,就帶幾個,讓他們遠遠跟著,不在您跟前攪興。”
那雙眼直勾勾地把人盯著,柳葉捧著涼春水,眼波一轉,就是揉腸吃心的模樣。皇帝撐了下床,躺平將被子往上一拉,閉眼道:“帶吧。”
檀韞滿足了,整理好床帳後轉身走到立燈前罩滅燭火,輕步退了出去。
他今夜不直宿,回了直房,尚柳來正在廊下鵠立,見他來了便道:“王騫咬舌自儘了。”
檀韞一隻腳跨過門檻,稍頓,廊下的宮燈被風吹得晃來晃去,他的眉眼半隱半明,唯獨眉心紅痣豔色不減,乍一眼像佛龕裡的玉菩薩尊,難說悲憫還是無情。
尚柳來垂下目光,“聽說是被連夜用了刑,想來是痛狠了,求個解脫。”
太後將主意打到王騫身上時,王騫便知道自己難活了,可陛下要拿他震懾朝臣和慈安宮,此時尋死便是違逆聖心,生怕全家累及不夠,他也不會不明白。何況落入詔獄的人求死都難,除非,有人想讓他死。
檀韞進屋,“我知道王騫下詔獄後會自殺,卻還是把他放進去了,為什麼呢?”
尚柳來心領神會,“今夜詔獄當值的是北鎮撫使,江峽。”
檀韞在書桌後的圈椅落座,直宿火者放下牛乳碗就退了出去,“我記得他與三哥交好。”
宦官無法生育後代,自來有認乾親的,認的人攀親結勢,被認的便是培養親信,也留個給自己養老送終的。當年老祖宗門下總共有七個乾兒子,私下都以兄弟相稱,“三哥”是鄭鷚,慈安宮的掌宮太監,太後跟前的老人兒了。
尚柳來點頭,“他們是同鄉,江峽私下叫鄭公公乾爹。”
“那就是我侄兒了。”檀韞和煦地說,“他辦事很積極,是個好苗子,關照他一下吧。”
尚柳來應下,又說另一樁,“秦王世子從吳州回來了。”
金疙瘩深夜冒雪回京,不知道的還以為有急事兒,但雍京人人都知道世子爺上月鬨了笑話,他在席間被粉頭坐了大腿,結果那是個沒遮攔的,回去就同房裡的人嘀咕世子爺瞧著寬肩腿長,一把窄腰很攢勁,沒想是個空心子,任自個兒怎麼扭腰磨屁股都不起半點動靜。
哪有牆角不漏風,翌日就都曉得世子爺中看不中用了。
世子是天子堂弟,自小養尊處優,是拔尖兒的混賬,哪能容忍自己被人揭短,還是□□裡的短?這不,他一怒之下就叫人去翻地皮找人,待查到人連夜跑了,他竟然年也不過,騎馬帶人追出了雍京。
“那是個祖宗,安全回來就好……對了。”檀韞快速畫了張像,“你替我去找個人。”
尚柳來拿起畫像一認,隻有小半截臉,但瞧下巴輪廓和唇形就是精彩絕倫的模樣,旁邊還寫了大致的身量。
“這身量是九年後的他。”檀韞啜著牛乳。
尚柳來:“……”
天菩薩,這要怎麼找?
誰知道大高個九年前是不是矮瓜一根?
“記得悄悄行事。”檀韞叮囑。
尚柳來稍一琢磨,“您在外頭招惹風流債了?”
檀韞納悶兒,“怎麼個說法?”
“線索逆黨敵手仇家?要利用的要防備的要先下手為強的要索命的?親戚朋友故交或是那位隻在當月十六日那天跟您做筆墨交易的天涯友人‘鶴奴’?”見檀韞搖頭,尚柳來輕笑,“那您還能偷摸找誰?”
檀韞有些迷茫,那就是風流債了嗎?
難不成那煞神待他的情不是恩義親友,而是男女之情?
檀韞斟酌著說:“即便是,也是野的,我都不認識他。”
尚柳來挑眉,“那這半張臉是從哪兒畫出來的?”
檀韞麵色不改,“夢裡。”
尚柳來調侃,“那何苦費心找他,夢中相見豈不美哉?”
人活生生地為自己“殉葬”了,檀韞沒辦法無動於衷,也擔不起,他想著先確認了人,對方還不認識他最好,他把人防得遠遠的,不要對方以後再做傻事,若已經認識了,那也來得及補救,比如若對方當真傾慕他,他就冷酷地打碎芳心,被因愛生恨也沒問題。
不能細說,檀韞敷衍道:“怕你閒,給你找點事兒做。”
“我謝謝您。”尚柳來笑一下,折了紙,“那找著後養在哪兒?養在外頭不招人眼,但見麵麻煩,養在宮裡倒是夜夜都能暖被窩了,又容易招是非,六祖宗養的小情兒前不久不就‘不慎’墜井了麼?”
檀韞沒有半點不該有的心思,“行了,尚媽媽,彆太操心,你先找著再說。”
尚柳來不抗拒這個稱呼,還要發揮“媽媽”的習慣,“對了,今兒您不在的時候,是觀偷偷哭呢,好像是紅鸞星動了。”
檀韞心裡一凜,那陳年已經落地的血猛地兜頭潑來,是是觀在他麵前自刎謝罪的一幕。
“咚,”檀韞不輕不重地將空碗擱下,“拎過來。”
尚柳來吩咐外頭的直宿去喚人。
俄頃,一個十四五的少年快步進來,他是從被窩裡被人薅出來的,頭發亂糟糟的拱著一張白皙圓潤的小臉,抱著佩刀茫然地瞧著檀韞,“小爺,什麼急差呀?”
“你有人了?”檀韞問。
偷摸摸的與人好是一回事,但都被發現了,還隱瞞什麼呀?是觀害羞地說:“我相中個男人。”
檀韞說:“那個姓常的錦衣衛?”
尚柳來眉梢一挑,小爺這是早就察覺了,還派人去查了人家的底細?也是稀罕,明明以前並不上心手下人的私事。
“他叫常南望,是北鎮撫司的百戶。”是觀想起什麼,機靈地補充道,“您放心,他不是世襲進去的,沒家勢,也沒乾爹,乾淨!”
“這麼一比,茅坑也乾淨。”檀韞嫌孩子傻,語氣卻不嚴厲,“北鎮撫司如今讓江峽握著,一群猢猻簇擁著猴兒王瞎嚷叫,那些不順服的不管有沒有本事都得在底下窩著,容得他出頭?”
是觀本該是鐘鼓司的,八歲時被小爺從色太監手裡救回來,否則就被糟蹋了,這是救命之恩。後來小爺把他弄到自己身邊,教他讀書習武,這是養護之恩。養育之恩舍命難報,他打心底裡信任小爺,覺得小爺不會隨便冤枉誰。
見孩子囁嚅著不吭聲,檀韞知道他是有疑惑但不敢跟自己犟,便說:“有話就問,今兒就要你心死。”
是觀便問:“他隻是百戶,不算出頭吧?”
“窩在底下的也有好些百戶,他們頂著銜,手裡沒一份正經差事,可常南望去年卻辦了三樁像樣的案子,如今先把功勞壓著,乍眼是也被打壓,可隻要有機會,他就能順理成章地爬上去。江峽如此費心,常南望有什麼特殊?”檀韞說,“因他是菩薩的心頭肉,運氣好的格外周全,還是因他表麵不肯攀附,私下卻早已拜了恩父?如今還要結識你,你當他真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
是觀心中一涼,若常南望隻是想借著他結識小爺,就隻算做他被蒙騙利用了一遭,但就怕這人兩麵三刀,是根毒釘子,要來害小爺!
房內沉默小會兒,尚柳來摸是觀的臉,一指頭的濕潤,不免溫聲說:“你還小,世間多的是人,有真好的等著你。今兒流完眼淚,明兒就清清心肺,莫做癡兒,知道嗎?”
是觀粗魯地擦一把眼睛,眼淚鼻涕糊了一手掌,甕聲道:“他不嫌棄我是閹人,肯以禮相待,還送我禮物,我便真信了他!”
“同樣習武,你小小年紀就上北疆戰場殺敵,他敢不敢?你有救駕之功,他有沒有?你扶弱救貧,他肯不肯?你是他的通天梯,輪不著他來嫌棄你。”檀韞說,“除了那倆蛋,你比他什麼也不缺,何必自卑自賤?”
是觀吸溜著鼻涕依偎過去,肉肉的臉蹭著檀韞的肩膀,“我知道錯了,以後一定擦亮了眼睛!”
檀韞這才滿意,“去睡,起來後還是喬樣去寶慈禪寺把今年的香火錢敬了,聽說善堂在雪地裡又撿了些乞兒回去,原先的園子估計不夠住了,讓師父們找人修一修吧。”
“是!”是觀站直了向檀韞行禮,又轉身向尚柳來行禮,輕步走了。
等腳步聲遠了,尚柳來看向檀韞,話中露出尖銳,“好個真漢子,騙到咱孩子身上了。那個常南望,我想法子料理了他?”
“不急,”檀韞說,“既然父慈子孝,就先留他為他的好乾爹抬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