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因藍從還不認識許最的時候就對此人積攢了濃重的怨氣。
事情還要從上學期說起。北川一中上學期小小升級了一下教學樓,施工時間的安排導致學生們中午無法留在教室內午休,那之後大部分學生都選擇去學校外逛逛消磨時間,也有的會直接去圖書館休息或自習。
但紀因藍懶得出去晃悠,也不想去圖書館吹空調,他想找個能讓他遠離人群喧囂安安靜靜躺一會兒的地方,尋覓幾天,最後還真被他尋見了一個風水寶地——教學樓的天台。
北川一中教學樓的天台上有個被閒置許久的小屋,小屋屋頂在多年風吹雨打下早已開裂,水泥裂開的縫隙中卻有小草掙紮著生長出,初夏甚至還開出了小雛菊和不知名的野花。
紀因藍喜歡那個地方,喜歡和那些生命力頑強的小花小草躺在一起曬太陽。那裡溫暖安靜,沒人打擾,躺在那裡,紀因藍總有種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的錯覺,有好幾次因為睡得太香,還險些錯過了下午的課程。
紀因藍原本以為,那是隻屬於他自己的秘密基地。
直到有一天,秘密基地闖進了一個陌生人,那人午休也不去睡覺,就坐在牆腳悶著頭背單詞。背單詞就算了,還偏要念出聲。
紀因藍原本不想和這種刻苦用功的好學生計較,但那人把一個英語單詞翻來覆去地念,紀因藍躺在上麵,聽得耳朵都要起繭。
知識以一種刁鑽的方式刻進了腦袋,紀因藍忍了又忍,忍無可忍,終於,他翻個身,趴到小屋頂邊緣探出頭望著下麵的人:
“s-e-r-e-n-d-i-p-i-t-y!serendipity!大哥,你一個單詞念叨半天還沒背會啊?吵人睡覺就算了,公共場合我也沒法說什麼,但你至少把詞換一換呢?”
背單詞的男生坐在牆角處,他大半身體都藏在牆麵落下的陰影裡,牆縫處生出的雜草擋住了紀因藍的視線,他看不清那男生的臉,隻能看清他那身乾淨規整的校服。
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午的教學樓頂都隻有他們兩個人,再就是頭頂熱烈的陽光,與盛夏獨有的聒噪蟬鳴。
紀因藍來得早走得晚,從來沒跟那男生打過照麵,但將近一個學期的共處後,他算是把那家夥的聲音烙印進了靈魂裡,就算未來啞成唐老鴨也聽得出來。
原因無他,隻因紀因藍死也背不會的那些單詞和古詩,愣是在那男生念經似的反複念叨後被他牢牢記到了心裡。那段時間,紀因藍連夢裡都有個無臉男蹲在他身邊背單詞背古詩,這人險些成了他的夢魘,實在太煩。
紀因藍曾經暗暗發過誓,若有朝一日在他處重逢,他一定要把那混球從頭到腳嘲諷一遍,然後再撕爛他的嘴。
但沒想到,如今不僅重新遇到了,對方還成了他的同桌,紀因藍非但沒能出了上學期的惡氣,還得繼續聽這混蛋的緊箍咒——還是英文版。
媽的。
idiot。
fool。
傻逼。
許最。
你好得很。
紀因藍罰抄時用的力度恨不得把紙捅穿,紙上每一個“Hello”都傾注了紀因藍全部的感情。
這不是你好,這是他索命前的預告。
紀因藍在放學前抄完了他的一百遍“Hello”,他懶得拖到明天,所以一下課就把罰抄紙交到了辦公室,結果又被海膽哥扣下念叨了十多分鐘,才終於脫身。
回來的時候,教室裡的人已經走了一部分,紀因藍回到座位看了一眼今天的作業,開始挑挑揀揀往包裡裝東西。
前座的小哥倆正閒聊著,紀因藍沒注意聽,後來,他們的話題不知為何又跑回了許最身上。
“哎,學霸,我是轉校來著,但你好像是轉班生是吧?我聽人說你之前是尖子班的,怎麼突然轉普通班來了?”
紀因藍時常覺得紀四餘和陸琢多慮了,因為陸玨這人看起來真的不怎麼需要照顧,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這才短短一天時間,他就已經跟周圍同學打成一片,隻要是空閒時間,紀因藍就沒見他嘴巴停過。
現在看來,他心好像也挺大,早上才貼過許最冷臉,現在就好像完全忘了那點小尷尬,又興致勃勃地跟人家搭起了話。
“是啊,我也老好奇了。”
有個幾秒前剛從旁邊路過的男生聽見了他們的談話,趕緊折回來搭腔,他趴到了許最桌邊,眼巴巴地瞅著他:
“我們都奇怪,但都沒好意思問。今天吃飯的時候還打賭來著。所以學霸,你為什麼要來我們班啊?在一班待久了覺得無聊,想來普通班虐虐菜?還是說……”
那男生朝許最擠擠眼睛,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
“還是喜歡哪個女孩了,想近水樓台先得月?”
“……”
尖子班的好學生紆尊降貴來到普通班,背後的原因確實耐人尋味。有好幾個人都聞著味兒湊了過來,想聽個熱鬨。
但許最沒理會他們任何人,他嘴唇輕動,卻也沒能說出什麼話,隻抿抿唇,繼續慢吞吞收著自己的書包。
氣氛一時沉默得有點尷尬。
紀因藍看了他一眼。
一班那些破人破事估計沒多少人知道,如果不像薑閃閃那樣特意打聽,也聽不到什麼內情。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片刻,紀因藍注意到許最微微蜷起了手指。
他在心裡冷酷地嗤笑一聲。
局促了?不自在了?不會說話,但不是挺能寫嗎?怎麼不給這些人挨個寫紙條解釋原因全班分發啊?
雖然心裡已經嘲諷拉滿,但紀因藍看著許最那窩囊樣子,還是大發慈悲地替他敲了敲桌。
畢竟許最轉班的原因並不有趣,對於校園霸淩的受害者來說,就算沒有把受過的傷再次扒開公之於眾,不斷這樣被人追問疤痕的原因,或許也是一種傷害。
加上許最這貨還是個悶葫蘆,連拒絕都做不到,再多被問幾句,這人的處理方式估計就是直接拎著包冷臉走掉,到時候還弄得大家都下不來台,而紀因藍才懶得替他解釋他不是高冷拽哥隻是社恐i人。
所以紀因藍選擇在這時候發發善心做個這個解圍人。
“怎麼這麼好奇啊?人想說自然就說了,不想說一直被追著問也挺煩的,差不多行了,彆堵人。”
九班平時氛圍很好,同學之間關係也不錯,現在聽紀因藍這麼說,湊熱鬨的那幫人又打趣幾句,也就各自散了。
旁邊的許最似乎愣了一下。
他有些錯愕地抬眸悄悄看了紀因藍一眼,又在他目光落過來時垂眸躲開。
紀因藍注意到了他這點小動作,也注意到了他終於放鬆下來的手指。
但他沒說什麼,隻收回視線,沒再理會他。
“哎,藍。”
丁逸逍朝紀因藍打了個響舌:
“今天陸玨剛來,咱不得團建一下?叫上閃姐晚上一起吃個飯唄?”
紀因藍拉拉鏈的動作一頓:
“……嘶,下次吧,忘了這茬,今天晚上已經約好直播了。”
“直播?”聽見這個詞,陸玨有點茫然,他看看丁逸逍,又看看紀因藍,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
“哦!我堂姐跟我說過,你是遊戲主播!”
“可不是普通的遊戲主播!”丁逸逍最愛吹他兄弟,聽見陸玨的話,他像是被按開了什麼開關,立馬拍案而起:
“貓爪TV遊戲區頂流inBlue!去年烈焰聖杯全平台主播賽MVP!他直播確實不好鴿,沒事,玨玨子,今晚我請你吃。”
“不吃了!”
聽見丁逸逍的話,陸玨立馬殘忍地拒絕了他的熱情邀請。
他一把抓住了紀因藍的袖子把他手拽過來,等看清他食指骨節上那顆痣,才倒吸一口氣:
“咱們團建改到召喚師峽穀行嗎?也沒人告訴我哥們你是真inBlue啊,因藍inBlue,我去,還真是,這次讓我見到活的了。”
“嗐。”丁逸逍不屑地嗤笑一聲,剛想說“讓他帶上分不如去求母豬表演上樹”,結果一個字還沒出口,就聽紀因藍應道:
“行啊,晚上開播叫你。一起玩。”
“?”丁逸逍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你就這麼區彆對待?帶他就行帶我不行?”
紀因藍望著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丁逸逍從他的眼神裡讀懂了全部。
草。
罵的真臟。
陸玨沒有注意到這哥倆的友好交流,他正忙著低頭戳開自己的微信二維碼,擺到了紀因藍桌上:
“來來,以後都是哥們,咱加個微信先。”
聽見這句,邊上無人在意的許最豎起耳朵,趁大家沒注意,默默把已經拉好拉鏈的書包重新打開,從課桌裡摸索著又拿出兩張草稿紙塞進包裡。
他的動作磨磨蹭蹭,極為緩慢,好像一頭吃了桉樹葉的考拉,直到陸玨開口道:
“學霸,咱也加一下唄?”
許最抬眸看他一眼,很快垂下眼睫:
“……哦。”
“嘿嘿,我也加一下,以後有不會的題隨時打擾。學霸不介意吧?”
“不。”
丁逸逍這算盤珠子都快崩紀因藍臉上了:
“不會的題?是不想寫的作業吧。”
紀因藍嘲完一句,看了眼時間,正想拎包走人,但在那之前,他突然注意到自己和許最的課桌交界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部亮著屏幕的手機。
“?”
紀因藍看了一眼。
見狀,許最用手指抵著手機的邊框,像先前推紙條一樣,把它又往紀因藍桌上推了一點點。
亮起的屏幕裡,是許最的微信好友二維碼。
前座兩個人已經添加完畢,它隻靜候紀因藍的臨幸。
說過了,紀因藍的母語是無語。
他一句“不加”到了嘴邊,可看著許最的死樣子,那兩個字在他舌尖打了個轉又收了回去。
掙紮片刻,紀因藍還是在大家麵前給了啞巴一個麵子,掃了碼之後把書包往肩上一甩:
“走了。”
許最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門口。
他輕輕抿起唇角,抬手拿回手機。
界麵裡,“聯係人”圖標上多了個寫有數字“3”的小紅點,許最點開它,給三個好友申請挨個點了通過,又點開了其中一個人的頭像。
“哎,學霸,回家嗎?那天看你回家等公交,你坐幾路車,一起走唄?”
丁逸逍收著書包,隨口問了一句。
“啊……不。”
在丁逸逍說下一句話之前,許最留下含糊的兩個字,光速把包裡那兩張沒用的草稿紙拿出來放回課桌裡,拉好書包起身飛了。
看著他那風一般的背影,陸玨歎了一句:
“高冷拽哥,酷斃。要我也這麼沉默寡言,不得把妹妹們迷死?”
丁逸逍十分認同,跟著點了點頭。
高冷拽哥本人沒有聽見自己的新稱號,他快步出了學校,但沒有去公交站,而是拐到了學校後門的一條小巷子。
巷子深處有一個不顯眼的地下店麵,許最輕車熟路地順著樓梯走下去,還沒推開門就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
室內燈光昏暗,煙草和泡麵的味道交纏,混著各種男聲女聲或激動或憤怒的叫喊。
網吧老板是個留著光頭的中年男人,他早就眼熟了許最這張臉,見他來了,他什麼也沒問,直接給他開了機。
許最付好錢,徑直去了網吧最角落的位置。
這位置很偏,空調吹不到,所以很少有人占,平時也沒人會靠近,可對於許最來說,卻是個清淨的好位置。
坐下後,許最熟練地開機登錄,但沒有打開任何一款遊戲,隻用手機點開了直播平台的APP,再點開某個主播的主頁,把它放到了一邊。
而後,他從包裡拿出一隻充電小台燈,又從包裡掏出幾本作業,在吵鬨人聲和渾濁空氣裡低頭按開了筆。
時間一點點過去,網吧裡的人來了又走,許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邊寫完的習題冊和題紙越來越多。
直到擺在一旁的手機發出一聲“喵嗚”的提示音。
許最筆尖一頓,立馬拿過手機,點開了主頁的直播間。
屏幕上彈出兩行小字:
[喵~歡迎尊貴的貓貓守護神“小咯嘰”大人來到主播inBlue的直播間!]
[您的喵喵助手提醒您,今天已經是您守護他的第1399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