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生(1 / 1)

一柄槍。

一柄Beretta Model 92手槍。

全長217毫米,空槍重0.96千克,握把全由鋁合金製成,雙排彈匣,發射9毫米手槍彈,容量達15發,有效射程50米,精致漂亮又危險的利器。

在他死的時候,這柄槍還沒誕生。

琴酒花費兩天時間,從大量的槍械之中選中這柄槍,此時,他靜默地感受著它。

他一直是個喜愛槍械的人,在過去,琴酒曾經收藏過許多手槍和其他槍械,他熱衷於感受它們之間細微的差彆,享受切換不同槍械時微妙的觸感,甚至死前那幾天,他還換了把新槍。

……不知道那柄槍現在去哪了。

不過,眼下,琴酒認為,自己最好對這柄Beretta專一些。

適應一柄槍是不容易的,過去他仗著自己的天賦為所欲為,現在卻受困於複生後的種種不適,大概隻能與這一柄最好的相親相愛。

讓人高興的是,它確實是最好的。

琴酒抬起手,槍口穩定地送出,對準不遠處坐在辦公桌後麵,一直以複雜的目光注視著他的老人。

這樣的距離之下,任何人都隻需要一發子彈就會送命。

老人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後臉上浮現出寬厚的笑:“你想要殺了我嗎,父親?”

琴酒沒有說話,他微微搖頭,調轉槍口,對準自己的腦袋。

他的目光平靜得仿若無所知覺,依然落在對麵的老人身上,同一時刻,琴酒清晰地看到對方那鎮定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龜裂,烏丸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卻很快像是意識到什麼一樣,咬牙道:“父親!”

琴酒的神色依然很平靜,握著槍的手也毫無動搖。

“彆慌,”他的聲音暗啞,咬字非常緩慢,好像很不習慣說話,“你知道槍裡沒有子彈。”

老人歎了口氣,眸光中滿是無奈。

“但我不想看到你這樣,父親,”他懇切地說,雖然喊著“父親”,語氣卻更像是在勸說不懂事的孩子,“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琴酒看著他,慢慢地挑起眉,然後露出帶著些許諷刺的笑。

他沒有回話,舉槍的左手向前遞送,槍管口靠在太陽穴上,片刻之後移開,留下一個淺淺的痕跡。

男人像是沒有覺察到,目光再度落在手中的槍上,短暫的出神後,他打開手槍彈夾,拿起桌上的子彈,一個個地將子彈推進去。

他的動作很慢,若是在戰鬥當中,這樣的換彈速度足以要了他的命,琴酒死前,哪怕是手被捆著的時候換彈都沒有這麼慢過。

一旦沒了舉槍時全心的控製力,這雙手現在就抖得像是不屬於自己。

但琴酒非常冷靜,就好像他死之前並不是一個閉眼都能拆裝槍械的天才,他緩慢但是沒有任何失誤地把全部的子彈推進彈夾,再將彈夾裝回手槍中。

在這之後,銀發男人看著這柄已經真切的有了殺傷力的槍,緩緩說道:“我曾經也是這麼希望你的。”

事實證明,並非所有人都能在死後得到永恒的安寧。

琴酒死的時候同樣不安寧,他未能完成任務目標,沒有看到戰爭終結,所有規劃都還沒來得及展開,重要的信息不知能否成功傳遞。

……到最後也沒能回到故國。

在死前的歲月裡,他未能得到一夕安寢,在死亡的瞬間,他也未有絲毫釋然,直到徹底陷入沉眠的那一刻,他心中都仍然湧動著激烈而複雜的情感,那些憤怒與憎惡足以將任何人拖入地獄。

可是在所有這一切惡劣的情緒當中,他仍有一瞬間想起自己收養的孩子。

剛過十六歲的少年人,聰明但難免幼稚,琴酒唯一能期望的,是他能在自己死後正常地長大,不要被戰爭與陷入瘋狂的社會裹挾,好好地活下去。

現在看來,他們都無法如願。

琴酒不能欺騙自己,他確實死不瞑目,在倒下的瞬間都想著哪怕能再多活幾秒鐘,可是這絕不代表他很高興在近百年之後的世界醒來,發現兒子已經變成耄耋老人。

還疑似當了□□老大。

雖然在這兩天時間裡他一直忙著選槍,並無時間更深入地了解兒子這幾十年的經曆,但自己孩子自己知道,烏丸不可能投靠軍方,排除了軍方之後,也隻有黑\\道老大和軍火商能隨隨便便拿出兩個倉庫的槍械供人挑選了。

從自己能複活這點來看,肯定不是單純的軍火商,說不定都不是單純的黑\\道。

在琴酒生活的年代,死而複生還隻是神話,而從烏丸見到他醒來的反應來看,如今的年代似乎也並未進步很多,他無從得知,烏丸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跨越了近百年的光陰,完成這複生的謀劃,也無法知曉對方為此付出了什麼。

必然不容易,但琴酒無法為此感謝他。

他不知道自己目前究竟處在什麼狀態,如果琴酒是個是個哲學家,那麼他現在就得思考自己到底是誰這個終極命題。

好在他不是,作為一個間諜,他總是思考最迫切的問題。

雖然長相和過去沒有太大的區彆,連年齡感都變化不大,但琴酒現在的身體無疑不是過去那個,他失去了很多傷痕,不再像死前那樣破碎,但身體的狀況依然糟糕。

連綿不絕的頭痛,莫名虛弱的體質,疲憊混亂的感官……要不是他意誌力足夠堅強,就連拿槍都很困難。

沒有誰會喜歡麵對這樣的情況,全新的陌生世界和完全虛弱的自己,作為一個早就死掉的人,琴酒要是選擇再死回去,大概也不算意外,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烏丸才會在看到他把槍口對準自己的時候如此緊張。

這不奇怪,能做到死而複生,烏丸總是付出了代價,沒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平靜地看著成果消失。

但他不夠了解琴酒,琴酒從來不是一個會輕易放棄生命的人,哪怕這段生命來得莫名其妙又千瘡百孔。

琴酒也不可能對陌生的世界退縮,作為一個間諜,他的一切都是為了走進陌生的世界。

“我為您準備了營養師和護理師,”長久的沉默之後,烏丸的聲音打破了空氣中凝滯的氛圍,“以及一個專門的複健室,我在裡麵安排了些您可能感興趣的曆史讀物,如果您需要的話,還有一些組織相關的資料。”

啊,更正,琴酒盯著手中的槍想:至少在這方麵,他還是挺了解我的。

他確實迫切地需要讓自己的身體狀況變得正常,也需要了解這個世界,沒想到幾十年過去,當初的那個孩子成長得這麼體貼了。

“人就算了,我不想見人,”琴酒微微合眼,慢慢地說,“書很好,謝謝。”

“您永遠不需要向我道謝,父親。”烏丸笑著說道,聽起來很欣慰。

琴酒搖頭,唇邊泛著一絲帶著幾許嘲弄的笑,說不清是在嘲弄誰:“你稱呼它為‘組織’?”

很顯然,烏丸早就料到了會有這樣一問,他的回答非常迅速:“隻是很多人這樣稱呼而已。”

“惡心。”琴酒睜開眼看著麵前的牆壁,麵無表情地說。

烏丸毫不意外地接著說:“要是您不喜歡的話,可以為它起一個名字,畢竟我是為了複活您才創立它的。”

琴酒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垂下頭用手捂住嘴,看起來是真的想要吐了。

烏丸整個人一僵:“……父親?”

琴酒抬起另一隻手表示沒事,幾秒鐘之後,他重新坐直,直接換了話題:“比起這個,我需要一個新的名字。”

他的反應和對話無關,而是和頭痛一樣無法控製的生理症狀,但琴酒也確實不想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放任對方把這個不用想就知道並不簡單的“組織”歸因於自己,乾脆換一個同樣必要的話題。

他最初的名字已經永久封存,就算沒有,現在的他也不想使用那個名字,他還有一個代號,或許可以繼續使用,但總不能隻用代號。

自然,當初他來到日本的時候,曾經有過另一個名字,不過既然曾存世便有痕跡,琴酒一點也不想被發現死而複生的事情。

這回,烏丸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您……不打算繼續使用原本的名字嗎?我一直……期待著。”

琴酒向著他的方向望過去,微微皺起了眉:“你用我的名字做了什麼?”

那張蒼老的臉上顯出了一點猶豫,但最終,被稱作烏丸蓮耶的老人還是說道:“我並不是刻意借用您的名字的,但您剛……死去的那段時間,我需要保護自己的安全。”

保護自己的安全……或者是實現更大的野心?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要是他昏沉的腦子裡殘存的記憶沒出什麼問題,他的兒子當初應該不至於到要利用這個名字的地步。

但……

琴酒看著烏丸的臉,神色沒有絲毫變化:“這樣說來,我就更需要一個新的名字了。”

“我可以換回自己的名字,父親。”烏丸蓮耶毫不猶豫地說道。

“讓我來當那個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怪物,是嗎?”琴酒嗤笑道,語氣中難得帶了一點感情。

或許是因此,烏丸不僅沒有絲毫怒意,反而有些放鬆地笑了:“好吧,那麼您想好名字了嗎?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給您辦一個完整的身份。”

……這孩子的能辦的事還真是不少啊。琴酒繼續在心裡嘲諷地想。

他沒有第一時間答話,而是轉過頭,再度盯著手中的槍,默然地思忖片刻。

說起來,之前來日本的時候,備用名字當中有一個因為容易聯想到他的代號,被淘汰了……

“陣,”烏丸蓮耶聽到他死而複生的父親以篤定的腔調說道,“黑澤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