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人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這天下我幫你交給了真正適合它的人,你會開心的吧……”
京城奉天酒樓內。
兄長,樓蘭那朵玫瑰已經枯萎了,我拚了命給它澆花施肥,葉依然枯黃。
稚嫩儘數褪去,隻有枯黃的瓣兒搖搖欲墜。
兄長,我錯了嗎?
還是這樓蘭玫瑰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長安?
可它曾經也嬌嫩過。
它曾也是人的心頭至寶。
怎會如此…
醉酒的少女倚靠欄杆搖晃著裝滿酒的茶盞,疲憊開口。
“都結束了,阿依慕想家了。”
“我們離開京城,送齊木得舅舅回家好嗎?”
一雙黢黑的大手擦拭阿依慕臉頰滑過的淚,寵溺又心疼的摟住她。
“好,我們回家。”
其實我也不願離開這繁華的都城,不過造化弄人罷了。
阿加帕爾將酒樓打理完善後,便向皇帝請了辭,簡單地收拾衣物便與阿依慕踏上大漠之路。
本是馬背上出生的二人,自然不會拘束與長安的規矩。
出了城牆。
一人一馬馳騁城外飛沙,快意極了。
後麵馬車緊趕慢趕的跟著二人。
此時的兄妹二人仿佛將這幾年的不愉快遺忘殆儘。
馬背上的阿依慕褪去以往長安繁瑣的襦裙,著回初到京城時穿的紅紗。
她似乎快忘了她是屬於樓蘭的那縷風。
輕紗撫摸過往的春風。
靠近邊疆時,阿依慕時不時往回看,眼看京城離自己越來越遠,心中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罷了,一切都結束了。
阿加帕爾輕拍阿依慕的後背,在觸碰的這一秒,悲傷之意不免湧上心頭。
從前的阿依慕雖看起來嬌小,卻也不儘然纖瘦,臉蛋都嫩嫩的,活潑可愛的像隻剛出生的幼馬崽子。
到底是權謀害人,還是人心險惡。
如今的她隻剩一副骨頭架子,阿加帕爾眼裡的心疼忍不住的湧出。
他悄悄轉頭抹了把淚,麵對阿依慕時那笑容又如同大漠初生的烈陽般燦爛。
大漠中兩條孤狼手舉酒壺。
“慕兒,乾!”
兩隻羊皮水袋碰撞摩擦著,著了火的星子落在馬背上。
馬兒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緒,不顧阿依慕下令便踏踏的跟著阿加帕爾去了。
風兒是阿依慕從亂市挑中的馬兒,從她進入中原便一直跟著她。
“哥哥你看連風兒都不願意和我一起。”
阿加帕爾玩笑道:“前後不過一隻馬兒,宰了下酒可好!”
阿依慕用肩輕抵了下阿加帕爾,抱著胸氣囊地看著阿加帕爾。
“哥哥你在唬我,我便一人飲酒不喊哥哥了。”
雙充滿老繭的手寵溺地點了點阿依慕的鼻尖。
“多大的人了,怎還和小孩子一樣的脾氣。”
頃刻間,氣氛墜落至冰點。
小孩?
是啊,剛來到京城時,的的確確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孩童。
如今過了這麼久,身邊人該走的走,居然也能笑的像個孩童。
阿依慕將頭埋入阿加帕爾懷裡。
“哥哥,我不想哭的…”
他輕拍阿依慕的後背。
他明白自己的妹妹經曆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哥哥,昨夜他入我夢了。”
阿依慕整個人仿佛失重般倒在阿加帕爾身上。
“慕兒不哭,舅舅在天上保佑你,我們慕兒不哭。”他越說抱的越緊了些。
“哥哥!你求求皇帝,讓他回來吧!”阿依慕將頭埋地越來越深。
悶聲哭泣著 。
阿加帕爾抿著唇強忍那股情緒。
邊疆荒漠中,兩人相擁在塵沙之間,將這世間所有不如意之事傾瀉而出。
……
其實他們都明白,失去了就再也得不到,這連皇帝都辦不到。
——————
九年六月初四日
同年八月初九日,祖皇退位,李即皇帝位,年號盛。
在位初期,聽取群臣意見,虛心納諫。
對內文治天下,厲行節約,勸課農桑,實現休養生息、國泰民安開創國“新”。
第三年,樓蘭氣候乾旱,降水量減少,風沙災害頻繁,農作物顆粒無收,迫使無數樓蘭人民背井離鄉投靠異國。
其中包括了樓蘭女子阿依慕,哥哥阿加帕爾,舅舅齊木得。
三人跟隨大部隊朝著人間仙境長安趕路,路上的風沙災害愈發嚴重。
每走一段路便有好些人被風沙卷走。
不少樓蘭人隻當是老天把他們提前請走過神仙日子去了。
他們也不甚在意。
隻有失去尚在繈褓嬰兒的母親哭的撕心裂肺。
還未及第的阿依慕牽著哥哥阿加帕爾的手,躲在哥哥身後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水。
儘管她如此謹慎,還是被同行人看見。
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水!那小孩手裡有水!”
不論是商人還是難民,眼神都如同餓狼般朝他們瞧來。
阿依慕一口水還沒來得及咽下就被哥哥和舅舅擋在駱駝邊。
齊木得一手牽著駱駝,一手護在阿依慕身後,而阿加帕爾則是護在阿依慕麵前。
見更多人圍了上來,舅舅齊木得蹲下柔聲對阿依慕說:“阿依慕不怕,舅舅來解決。”
水在沙漠裡是極其稀有珍貴的東西,在樓蘭你大可不在意一口水;但在沙漠,一口水便能決定生死。
在完全不存在章法的沙漠中,一滴水和一滴血是一樣的。
舅舅齊木得隻身走進人群,隻留哥哥擋在駱駝身邊,他把玉石匕首握的緊緊的。
大漠的沙把他們擋的死死的,聽不見…也看不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舅舅齊木得回來時左手纏滿了繃帶,臉上卻掛著讓人安心的神情。
“乖。”
他的笑也掩蓋不住虛白的臉。
她知道舅舅說謊了。
阿依慕見人群又紛紛趕路,忙從駱駝身下爬出抱著齊木得的大腿。
“齊木得舅舅……”她擔憂地看著眼前蒼白無力的舅舅。
也沒聽到齊木得的回應,隻抬頭看見齊木得皺著眉對阿加帕爾說了什麼。
事後,一路上還算順利。
風沙,吃食,水源也沒在威脅到阿依慕的生命,隻是舅舅齊木得的嘴唇愈發的慘白,嘴上的皮爆開的像蛇蛻出的皮。
也不知為何,好像這一趟並不像話本中那麼驚心動魄。
在眾人踏入沙漠裡唯一一處綠洲時,刹那間舅舅兩眼一黑直直的倒在阿依慕麵前。
阿依慕不知所以然地上去抱住舅舅的胳膊。
她試圖尋找哥哥,可是哥哥這時尋不到蹤影。
阿依慕努力地想把舅舅從地上抬起來,可終歸力量有限。
在一陣眩暈後,她的體力也到了極限,眼前的光芒瞬間消失。
失去意識前她仿佛看到一位少年郎出現在她的餘光中。
是哥哥嗎?
終於一抹紅紗倒在城牆下。
再次醒來時,身邊隻坐著哥哥阿加帕爾,卻看不見舅舅齊木得的半個身影。
阿依慕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尋找水源。
哥哥將阿依慕小心翼翼地扶起,將那碗早早準備好的水喂給了她。
她眼前逐漸朦朧,也不知為何那水為何是鹹口的。
“哥哥,以後阿依慕的水裡不加鹽巴可好?”
阿加帕爾沉默不語,隻是拿帕子擦了擦阿依慕的淚,重新舀了一碗無味的清水。
阿依慕抱起那碗水咕嘟的喝了起來。
那少年郎是誰?
不,他不是哥哥。
“阿依慕?阿依慕!”
阿依慕回過神來,阿加帕爾擔憂的摸著她的額頭。
阿依慕抬頭看向他:“哥哥,齊木得舅舅是不是已經去京城了?”
“……嗯,剛走。”
“等我好了我們就趕上舅舅好嘛?”
阿加帕爾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隻一眼就能瞧出他所瞞之事。
阿依慕其實心裡明白,她再也看不到舅舅了。
她呆呆地望著不遠處角落裡的木盒,
上麵貼著白條,刻著白菊,可想而知那是何物了。
阿加帕爾順著她眼睛所到之處看了一眼,歎了口氣:“阿依慕要堅強,舅舅在天上看著你呢。”
阿依慕攥緊身上的被子點了點頭。
一陣敲門聲打破了這份悲涼的氣氛。
“打擾了。”
開門的瞬間,刺眼的陽光灑在阿依慕臉上,她似乎在發光。
阿依慕看清來人。
是個長相清秀可愛的男孩子,衣麵上沒有一絲塵土。
他的臉正正好印上了記憶裡那少年郎的輪廓。
那少年郎的笑不似樓蘭的陽光如此熱烈,反而像綠洲裡的水一樣清甜。
“父…父親叫我過來看看你們,你們突然倒在城門前,著實嚇了我們一跳。”
阿加帕爾拍胸行了個樓蘭大禮表示道謝:“多謝小兄弟一家的幫助,我和妹妹阿依慕不甚感激。”
少年郎擺手搖頭,忙稱不用,動作連著下裙的玉佩也當當響。
那少年郎似是被同齡人的阿依慕吸引,徑直路過阿加帕爾朝阿依慕走去。
少年郎蹲在阿依慕床頭介紹道。
“姑娘安好便可,我叫李元崇,亦可直接叫我元崇。”
良久她才反應過來。
阿依慕坐在拍胸鞠躬感謝。
李元崇看著眼前人的樣子,不由得皺眉憂心問道:“姑娘,可還有不舒服的地方?我這就叫父親的醫師來幫你看看。”
阿依慕努力勉強笑了一聲:“無事,不麻煩李兄弟。”
李元崇看著阿依慕,又轉頭看向阿加帕爾。
阿加帕爾隻是搖了搖頭。
他不經意間看到不遠處的木盒,一瞬間便了然。
那沉悶的木盒不論是誰都瞧的出來是何物了。
他從腰間扯下一塊玉佩遞給阿依慕:“阿依慕姑娘,我不曉得如何哄姑娘開心,隻能拿這玉佩供你把玩。”
“啊,彆誤會,這不貴重的,隻是我們一行人馬上要離開,故擔憂姑娘,這枚玉佩有清心養心的功能,姑娘且收著。”
阿依慕接過白玉放在掌心細看,隻刻有“崇”一字,當時隻覺得觸手溫潤細膩,很是清涼舒服。
她將李元崇的手拿起,又把玉佩塞回他的手中。
“多謝李小公子的好意,有哥哥在身邊,總不會無聊。”
李元崇頓了頓,將玉佩重新掛回腰間。
“好吧,阿依慕姑娘,那我便不打擾姑娘休息了。”
阿依慕點頭相送。
他歡快的背影與阿依慕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無比羨慕李元崇此時心境。
待人走後,阿依慕抬眼問哥哥她昏了幾天。
“三日有餘。”
……
隔日。
綠洲驛站門口浩浩蕩蕩的車駕駛過,阿依慕抵住下巴朝窗外馬車隊伍離開的方向望去。
不知怎的,明明剛認識一天,心中感覺卻上輩子便與他相熟般。
阿依慕將窗戶關上:“罷了,有緣再見吧。”
此刻的她也分不清這天上發光的是太陽還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