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簌簌的落了一地。
日落星升,宮燈依次掛起。風雪之中,賢妃低首垂目。——她站在殿外,大氅上落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
半夜傳來昭帝急症急召太醫的消息,不久又接連傳出詔令。
賢妃身側的侍女如詩低聲道:“娘娘,事到如今,已是回天乏力,娘娘如今唯有保重自己,王爺才能無憂。”
賢妃唇角逸出一絲嘲諷,“王爺無憂,何來的王爺!如今皇上病重,那逆子上位,筠兒又何來的無憂!”
良久,有近侍上前惶恐地解釋道:“啟稟娘娘,皇上不曾宣召。還請娘娘暫回。”
風雪之中,賢妃回望了一眼高高聳立的乾元殿,似是下定了決心,蹣跚地離去。
黎明將至,頤和宮悄然潛入了幾個黑衣人。
即便被禁錮宮中,在所有消息儘被封鎖之時心急如焚,賢妃依舊保持著高貴莊重的儀容。
宮裝典麗,繁複有序,雲鬢沈釵一絲不亂,映著明麗的燈火華美懾人。
頤和宮早已被層層禦林軍封鎖,包括賢妃在內的所有人等皆無法邁出一步,外人更是不得擅入其中。
然而賢妃看到出現在寢宮內的幾個黑衣人卻未有絲毫驚駭,隻因這些人原本便是李家重金豢養的死士,此時正是用到他們的一刻。
為首的黑衣人跪在賢妃麵前低聲道:“肅王早已被轉移出京,娘娘不宜留在此處,請速隨我等出宮!”
殷皇後自椅上站起來:“肅王現在何處?”
“陛下重病昏迷,不知人事。太子殿下等借機矯旨頒下禦令,將肅王移居京郊私牢,禦林禁軍層層把守,任何人等不得入見。”
賢妃嘴唇微顫,她抬頭往馨德宮的方向遙遙看去,佇立許久,卻終於一個字也沒說,決然轉身。
幾個黑衣人迅速與頤和宮偏門處陷入昏迷的禦林禁衛交換了服飾,護送賢妃鸞駕往清華門而去。一路上遇到巡邏,見都是禦林禁衛,雖不知就裡,卻也無人貿然阻攔。
賢妃入宮後宮多年,早在宮中安插下不少親信,此時清華門已有人接應,萬無一失。
豈料未至清華門,忽然前麵橐橐靴聲震地,兩隊禦林軍迅速攔住去路,將賢妃鸞駕擋住。
賢妃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玉手一揚,掀起珠簾喝道:“何人大膽,竟敢阻攔本宮去路!”
卻見禁衛之前,同樣一乘飛沈疊嶂鎏金寶頂垂絳色羅帷的肩輿停了下來,珠簾微啟,旁邊宮女伸手攙了裡麵女子步出。
牡丹宮裝,沈羽飄飛,輕輕一移蓮步,溫水般柔靜的人,正是如今的淑貴妃。
淑貴妃緩緩往前走了幾步,柔聲問道:“夜深風涼,請問賢妃姐姐要去何處?”
賢妃冷下麵容:“本宮如今嬪位雖居妹妹你之下,但本宮之事,什麼時候勞煩妹妹來過問?”
淑貴妃微微一笑:“已到宮禁時辰,清華門已然重兵把守,姐姐若要出宮,怕是有些不便,還請回宮歇息吧。”
賢妃又驚又怒,不想平日溫柔、不知世事的淑貴妃竟一夜間掌控了後宮,猛地自鸞輿中站了起來:“妹妹往日素來不理後宮之事,與世無爭,竟是本宮瞧錯了你。”
淑貴妃不慌不忙抬頭看向賢妃,宮燈麗影下她豔麗的麵容燦若煙花,不著一絲微瀾。
早在多年前慕容皇後執掌後宮之時,昭帝身邊嬪妃無數,恩寵無常,唯有淑妃始終榮寵不衰,寵冠後宮。
可笑的是,在這後宮之中,若無三分心機手腕,如何能做到在這吃人的地方始終立足不敗?
深宮後院本就是女人的戰場,看得到的是花紅錦簇的燦爛,看不到的是刀槍劍影的殘冷。若是一招不振,便能將你的單純與軟弱連骨帶肉的吃掉。熬得過是千嬌百媚、爭奇鬥豔;熬不過便是花落人亡、一場空!
淑貴妃並沒有因賢妃的怒斥而氣惱,隻是淡淡道:“我可以不為自己爭,但為了孩子們我不得不爭。”
賢妃道:“同樣都是為了孩子,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那逆子謀逆奪位、陷害兄長,你助紂為虐,如何對得起陛下?”
淑貴妃柔眸輕抬,唇角祭出絲冷笑:“謀逆奪位、陷害兄長?肅王起兵謀反,陷萬民於不顧,置骨肉親情於無物,又何曾對得起陛下?陛下心意早定,親筆擬旨側立寧王為儲君,眾朝臣親眼見證,何來謀逆奪位之說?”
二人入宮二十餘載,淑貴妃一向單純,說話也是軟糯可人,她難得言辭鋒銳,幾句話下來,賢妃竟被問得無言以對,半晌後怒道:“蕭貴妃當年之事人儘皆知,陛下怎會將大位傳給他?”
淑貴妃仔細看著賢妃的臉龐,她出身李家,身為貴家士女,一向端莊高貴,即便是後宮幾輪沉浮,賢妃總是不卑不亢,未曾屈尊半分。
隻是如今想來,當年蕭貴妃之事,賢妃又在其中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蘇淑妃想至此處,倒是感慨萬千,對賢妃道:“陛下早已下了罪己詔,你又何必執著於此。其實你我都明白,這宮中親眼所見的東西未必當真。至於肅王,一切屆時罪有應得”她說完此話,不欲再做停留,吩咐禦林軍:“送娘娘回宮。傳陛下禦令:李氏氏婉容,得沐天恩,貴為賢妃,然其聽信佞言,教子無方,有失婦德。黜其封號,貶為美人,謫居思靜宮,非詔不得出。”轉身走向鸞輿。
冰涼的珠簾,握在賢妃的手中情不自禁地顫抖,玉聲碎響,刺手生疼。
站在這繁華宮影的深處,月落星稀,韶華已遠,餘生茫茫。
歲月忽已遠——
元昭二十年,壬子月甲戌日,李美人歿。旨下,追封為昭儀,諡號懿靜,入妃陵。
乾元殿中,昭帝在病榻上聲音疲憊而痛楚:“擬旨,沈南筠…”停了許久,終於繼續說道:“皇子沈南筠,不法祖德,不遵朕訓,陰謀奪位,自即日起廢為庶人,貶謫出京,一切事宜由太子殿下酌情定奪,不再上報。其餘參與者貶放儋州,永不錄用……。自此以後,不複再提往事,違者處以謀逆。”一字一句,痛心疾首,說到最後,竟是老淚縱橫。
父子情,君臣義,都在這一道旨意中化為烏有,灰飛煙滅。
史書記載:元昭二十年,肅王勾結承安侯,陰謀叛變。聖旨下,肅王廢除封號、貶為庶人,幽禁府中。後又下第二道旨意,貶謫出京,生死皆有太子殿下定奪。
接二連三的變故,聖上聖體已有行將就木之勢。朝野動蕩,人心躁動,仿佛天下都已嗅到更迭之意。
聖旨下達之日,帝都,雪。
一路上,人們行色匆匆,隻是,無論是供打個尖兒的小酒館還是熱鬨的街道,無不能聽到三五一群人在嘀咕著什麼,麵有駭色,眉尖卻又堆起些末興奮和好奇。
街心,張貼在牆上的皇榜在雪裡微微翻飛——正是下令襄王府滿門上下百餘口人即刻出京的詔令。
月霜銀華,安瑾麵覆白紗靜靜地站在門前。
風起雲湧,隻是怔怔看著前方踏著月華快步走來的青衣男子。
那一刹,她想哭。
她說:“南意哥哥,普天之下,從此我蕭靈兒身邊隻有你一人。”
安瑾緊緊抱住沈南意,如今這一切都照著自己預想了無數遍的劇本演下去,而她也甘心充當其中的誘餌,這場陰謀的最初,本就是她跪求襄王而來的。
在這場賭約中,以江山為賭資,她即便是以萬千百姓的鮮血來祭奠那死去的愛情也在所不惜!
整整一年的時間,似粘稠的麥芽粘在手心,卻又似水從指縫而過。
時光,似慢又快。
再回首,也許不過是用三言幾語便能概述。留下的,隻是模糊了的風景和人事,還有所的種種措手不及的意外。
“你放心,日後我會將你當作親妹妹一般照顧,普天之下,無人敢欺辱你。”蘇沈南意聲音清冷而堅定。
正是冬日,雪花如柳絮般蓋了琉璃瓦一片雪白。
夕陽殘紅,淡墨入水似的,渲染了半個天空,暗沉,壯麗,合著那皇宮高牆紅瓦的氣勢,尊華非常。夕陽掩映下,莊重中透著悠久的曆史味,蒼涼中蘊著深重的王者氣。
熏爐的淡香飄在空中,沉沉鬱鬱,引人沉醉似的,整個宮殿因為宮女侍衛等人的回避而越發空暢,靜謐,沉暗。
安瑾她一步步踏入馨德宮,步伐從容。夜風拂麵,紅衣似血。
臉上如常掛著淡笑,朝著內宮處不急不緩,不高不低的喊道:“靈兒見過母妃,母妃吉祥萬安。”
“來了。”淡淡掃過眼前人,淑貴妃語調平靜無波,“往事已了,前程往事不堪回首,如今,你隻是靈瓏縣主,謹記你的本分就好。”
“兒臣謹遵母妃教訓。”安瑾語調帶著一絲哀傷,柔美的聲音竟有些顫動,“如今,靈兒所能依靠的隻有母妃您了。”
“你清楚就好。”淑貴妃聲音淡漠而清冷。
多年的後宮沉浮,淑貴妃閱人無數,卻對眼前的少女始終看不透。
隻是能夠從慕容氏與襄王等人的局中將自己乾乾淨淨的摘了出來,還能被冊封為靈瓏縣主,本身就不簡單,不容她輕視。
“是,母妃。”簫靈兒收起哀容,肅然站立一旁。
淑貴妃沉吟著抿了口茶,漫不經心道:“本宮既身為你母妃,自該操心你的終身大事,為你幸福著想。數日後便是簪花大會,屆時京中少年英才彙聚,你便以靈瓏縣主名義出席,母妃自當為你安排好一切。”
簫靈兒臉色微變,不過一瞬,卻是換上笑容,微微福身,抿唇笑道:“靈兒謝過母妃,有勞母妃安排。”
出了宮,司琴將簫靈兒扶上軟驕,道:“縣主,貴妃娘年既有此想法,您該早日作打算才是?”
簫靈兒瞟了她一眼,眸中似笑非笑:“簪花大會恰好,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