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盞宮燈次第亮起,高高在上的長春殿燈火輝煌。
大殿之中,百宮齊聚,卻大多數麵無喜色,行事默然。
懿旨下,道是太子殿下奉旨歸京,召群臣在長春殿設宴以慶太子得勝歸京,特恩旨令周太傅一同赴宴。
大殿之上龍椅莊嚴,卻不並不見昭帝,反而是天後盛妝華服端坐著,旁邊緊隨的則是一身粉妝玉琢的蘇檸,安瑾躬身側立一旁。
慕容氏目光掃過階下的眾朝臣,唇角露出得意的冷笑。如今一切儘在自己掌握之中,今晚過後,這天下便是她慕容氏的。想到此,她竟是驕狂之態儘顯,並不加以掩飾。
眾臣中不乏風骨人士,均站在那裡不肯行禮。
慕容氏麵色冷淡,垂袖而坐,緩緩道:“我燕國以禮立天下,禮製為尊,諸位即奉旨而來,卻為何入殿不拜,又是何意?”
周瑱聞言一笑,悠然俯身,對座上天後拱手叩拜:“臣周瑱叩見娘娘,娘娘千秋!”
卻見禦史大夫文忠當庭嗬斥:“此時殿中無君無父,你身為太傅,究竟參拜何人!天下文人唯你馬首是瞻,卻不料竟是宵小之徒,貪生怕死之輩。”
周瑱麵色淡淡,冷笑一聲,“本官上拜天地君父,下可拜君子豪傑。此時長春殿中,天後為尊,本官參拜娘娘有何不妥!”
“還是太傅大人明理。”殿上天後淡淡飄出一句話,泠泠傳入眾人耳中。
文忠素來以剛正直言著稱,此時見堂堂太傅大人、天下文人之首居然奴顏婢膝,不由頓首痛呼:“牝雞司晨,奸臣當道,此舉有悖禮製,臣竊恐社稷危亂,今日願以死為諫,以正視聽。”說罷返身就撞往廊柱上,若不是內侍攔得及時,當真就要血濺朝堂。
這一來激起在場大臣們同心之氣,紛紛趨前上奏,言辭激烈。
竟是漸漸分成了兩派,一派堅持禮法為上,即便早有旨意天後令同天子,但始終是君臣有彆;一派則堅持既是天後,自然等同聖上,為人臣者自當奉天後為尊。
一時間,殿內喧嘩不止。
慕容氏心底怒意陡生,眸光一冷,正要發作。
電光火石之間,卻見周瑱大聲喝道:“大膽,天後在此,爾等禦前喧嘩,都成何體統?”
說著朝座上的慕容氏行了個禮,“無知臣子在此胡言亂語,娘娘何必動怒,逐出殿便是。”
慕容氏唇角始終噙著一抹淡笑,此時卻是笑道:“太傅大人真是好計算!臣子失禮乃是僭越之罪,為大不敬,乃死罪!”
周瑱目視慕容氏,兩道目光交叉,四周依稀傳來鐘鼓聲樂之聲,殿中卻已是劍撥弩張。
慕容氏當場震怒,即刻下令架出文忠殿前杖斃,命眾臣出殿觀刑,再有敢言此事者便按此例,嚴懲不赦。
立刻有兩名侍衛上前將文忠架起來,群臣大驚,周瑱連忙叩首苦勸道:“娘娘開恩,文禦史年事已高,豈能承受得了這笞杖重責?”
眾人一邊求情,文忠卻一邊仍是死諫,“不以禮法,國之將危,老臣死不足惜!”
“娘娘……”周瑱話未完,便見慕容氏拂案而起,手中白瓷玉杯“哐當”一聲錚然落地,玉碎。
落地聲響,大殿四周忽地出現數百名禦林軍,迅速將眾大臣包圍其中。
隨著利劍出鞘之聲,整個長春殿高大沉重的殿門緩緩閉合,轟然一聲震響,所有人都成了甕中之鱉。
殿中眾臣心中大震,雖是隱隱有所猜測,卻不料慕容氏竟是如此的明目張膽。
見慕容氏放聲大笑,手指殿下,高聲道:“文忠等人不遵聖意,結黨謀私,左右侍衛,速速將其拿下。”
這時殿中突然傳來沈南意的擊掌聲,仿佛剛看了一場精彩好戲忍不住擊節而讚,端的風姿卓絕,對四周劍拔弩張之態視若無睹。
“母後未免太心急了 !”
伴隨著他的擊掌,殿前禦林軍竟是調轉方向,快步踏上龍階,直奔慕容氏。
剩餘人則迅速將出言讚同慕容氏的大臣紛紛圍住。刀光劍影之下,有哭聲、有罵聲,此起彼伏....
事出突然,慕容氏臉色大變,突然反應過來,超周瑱怒道:“奸詐小人,是你,故意在拖延時間!”
隻見沈南意一步步行至殿階正中,正色道:“慕容氏指使禦醫謀害聖上,構陷本宮,謀奪篡位。謀害君上、戮殺眾臣、構陷儲君,罪無可恕,當誅九族!”
平淡而清晰的聲音,一字字傳出,眾大臣皆駭。
殿上的慕容氏發出一陣大笑,似乎聽到了多大的笑話:“罪無可恕,當誅九族....哈哈,若誅九族,你首當其衝!彆忘了,你乃是本宮嫡親的皇子!”
沈南意慢慢行至慕容氏麵前 ,淡淡一垂眸,黝黑的眼眸深不見底,“母後怕是錯了,錯在不該讓我活下來,還知道了當年真相。”
他麵朝眾臣,朗聲道,“國賊可殺,逆臣當誅,即便貴為皇後,也是一樣。”
眼見處心積慮的謀劃即將得手,卻是功敗垂成,慕容氏揚指怒罵:“混賬,沒有皇上聖旨,你如何敢動本宮。”
玉碎沈凰鳴——
秋風肅殺,卷得殿前廣場之上枯葉亂飛。
沈南意眸裡掠過戾色,微微仰首冷笑道:“母後便如此肯定!自古成王敗寇,莫非您連如此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說罷,環了眾朝臣一眼,沉聲道:“各位都是我朝的棟梁支柱,自當肝膽衛國,皇後為一己之私,謀害君上,意圖謀反!本宮身為儲君,自當上奉天恩,下承百姓,是以內心雖痛,卻也隻好大義滅親!”
“太子殿下千歲,我等定當誓死相隨!”周瑱率眾掀衣跪倒在沈南意麵前。
排站在此一眾朝臣聽罷,互相一看,立刻齊刷刷跪倒,山呼:“臣等誓死相隨寧王!”
唯有慕容氏一人,喃喃道:“奸臣賊子,忤逆犯上。”
沈南意冷聲道:“襄王已然伏法,禦林軍也儘在本宮掌控之中,母後還要糾纏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嗎?”
“襄王謀反,妄圖謀害儲君,已然自裁。皇後其罪,自有聖上定奪。至於劉文、葉敏等人,協同犯上作亂,即刻誅殺。其餘人等,念其不知,本宮自會向聖上求得恩旨。”
慕容氏自治絕路在前,死期已到,隻恨大業未成,隻覺得身子一軟,竟是站立不住,一步□□,由安瑾緊緊扶住才勉力站住。
不過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卻是幾番波折,一旁的蘇檸再也受不住,嚎嚎大哭。
沈南意淡淡垂眸,既是身處皇權之中,又有幾個是無辜之人。
“林悅,將他帶下去吧。”
林悅應命,親自將蘇檸抱了出去。
長春殿中,慕容氏看著沈南意,一陣冷笑:“隻恨我沒能早下決斷,早點殺了你!”
沈南意苦笑連連,在他最難過的時候,是眼前的人牽起自己的手,他也曾視她為母親。可一開始就錯了!
那個掌玩天下的女子望著沈南意,輕笑:“沈南意豎兒,成王敗寇,如今本宮已是你手下敗將,要殺要剮,不必多言。”
慕容氏垂下眸,那被塵封已久的往事,逐漸浮上心頭。
“慕容氏陷害良妃、囚禁聖上,今日更是變本加厲,不知悔過 ,鼓動襄王謀反,陷萬千百姓性命於不顧,其罪當誅。”
卻不料慕容氏發出一陣大笑,似是聽到了多好笑的笑話般,大聲喝道:“悔過?本宮何過之有?要怪就怪你父皇見異思遷。還有母妃曲意逢迎,魅惑君王,簡直該死!”
一時間,偌大的宮殿鴉雀無聲。自古皇家最不缺的就是秘密,有些事、有些人、不敢提,更不能提。
昭帝十九歲登基,少年君王春風得意,後宮美人無數,卻是獨寵蕭貴妃一人。原本後位空缺,隻待蕭貴妃誕下皇子,便可冊立為後。誰料一夜間蕭貴妃突然失寵,聖上震怒,即刻褫奪封號,將所有寧園裡伺候的宮女太監一律賜死。自此,寧園成了宮中禁地,蕭貴妃也成了宮中不能提及的忌諱。
“帶下去!”沈南意冷冷看著慕容氏,深情淡淡,喜怒難辨。
慕容氏從台階緩步而下,安謹緊隨其後,二人與沈南意擦肩而過,慕容氏卻是粲然一笑,就像夜裡綻放的曇花,“你若放不下你母妃,不如下去陪她。”
話音剛落,她錚然拔出腰間軟劍,一劍刺向沈南意。慕容氏出身將門,這一劍又快又準,以沈南意功夫並非不能避開,隻是自己身側便是昭帝,若強行避開難免傷到昭帝。
一個遲疑間,眼看就要被一劍貫穿,卻斜殺出一個纖細的身影擋在她身前。
是安瑾,她白衣染血,卻擋在他身前不肯退讓半分。
沈南意單手緊緊抱住安瑾,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她不能出事。
她怎麼會出事呢?她說過:“南意哥哥,我會一直陪著你。”她怎麼能失信呢!
“快,傳太醫!”
躺在沈南意的懷中,安瑾輕輕的笑了,她終究是賭贏了!
那夜,整個長春宮燈火通明。門口不斷焦急來回進出捧著銅盆,各種器皿,藥膳的侍女。
熏香煙氣,夾雜著血腥味和藥箱,彌漫得整個房間透不過氣來。幾個宮女忙不迭地伺候著,一盆清水一盆血水輪番交替著。
沈南意一身銀袍沾染了鮮血卻未來得及換下,站在床側,沈眸一動不動盯著床上女子。
太醫說,慕容氏那一刀若是再偏離幾分就傷到心肺,怕是華佗再世也難以就回。
太醫微微顫抖著雙手在女子身上動作著,數個醫僮在旁侍候著,還有幾個太醫正低頭站在一邊,以備不時之需。
“痛!”安瑾低聲呢喃,聽得她疼痛微弱的聲音,沈南意隻覺得愧疚難忍。
他說,此生除了愛情,會儘力對她好。可他怎麼就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
他愛上了彆人,可她呢?
她說,此生,無論生死,我都在。
在自己最難得時候,是她陪著自己,為他在宮裡受儘委屈,冒著風險為他傳遞信息,為他毫不猶豫撲向那些刀劍。
.....
還有許多,如此之多。
頃刻間,他和她之間的種種全數如風如露撲麵而來。
終究是她先負了她,他曾想過待此事了了,為她請封公主,再將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卻不想她可以為自己拋出命去。
夜深人靜,殿外知了疊鳴,沈南意守在安瑾榻邊,未敢離去。太醫已開過藥,但情況不大樂觀,慕容氏本是出身將門,那一劍用了十成力氣。
安瑾依舊昏睡著,眉頭緊蹙,雙手緊攥著錦被,小聲的呢喃著“南意哥哥。”
沈南意皺著眉,小心翼翼地鬆開她用力得變形的手指,一抬眼,她竟醒了。那雙清露般明淨的眼正瞧著他,緩緩地流出了歡喜與依賴。
“南意哥哥,我就知道你會在。”她蒼白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手覆上他的掌心,低聲說,“沒人可以傷害你的,靈兒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仿若心中忐忑,頓了頓,她才又繼續道:“南意哥哥,你不要離開我.....”
“你放心,傷口並無大愛。”沈南意皺了皺眉。
“南意哥哥,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你了。明明幼時你對我百般嗬護,如今怎麼就.....”
沈南意停下手中的動作,良久隻說了一句話:“你剛醒來,還是好好休息。”
“南意哥哥”安瑾抬起頭來,看到皎潔月光投在他臉上,他的輪廓在重重夜色裡是那樣清晰,儘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到。
她僅僅攥住沈南意的衣襟,一字一頓道:“南意哥哥竟是厭棄我至此嗎?也罷,是我父王謀反在先,身為罪臣之女我定不會拖累蘇哥哥。”
這是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了。安瑾心裡很清楚,這番話意味著什麼,沈南意即使不喜歡自己,可多年的情分他絕不會丟下自己不管。
沈南意心頭一軟,拒絕的話終是說不出口,“你好好休息,今天我會在這裡守著你。”
“我就知道南意哥哥不會離開我”。安謹蒼白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她將手覆上他的掌心,低聲道“南意哥哥,就當我貪心好了,縱使你討厭我,我還是隻想和你在一起....”
呢喃語漸不可聞,安謹終是累了,又沉入夢鄉。太醫已開過藥,但她的情況並不樂觀。她昏睡著,眉頭依舊緊鎖,雙手緊攥著他的衣袖,仿佛是陷在噩夢中無法掙脫。
夜深人靜,殿外寒蟬陣陣,沈南意守在安瑾榻邊,耳畔是她細微輕柔的呼吸聲,心裡卻如海潮般起伏難平。
周今宜在寒風閣從酉時等到子時,等到飄蕩在燕京城上空的廝殺聲慢慢淡了下去。